“外面简直就是地狱,”马丁说着脱了大衣,“到处都是尸体。大家都在议论伊万斯。他们都吓坏了,也确实够吓人的。”
“混蛋,”阿尔伯特说完就走了。
“你怎么让阿尔伯特开出通行证的?”莫妮卡问,“什么秘密?”
马丁拿起信封查看了里面的通行证,“你是个好人,”他说,“我一定守口如瓶,我的朋友。”
“就是你知道的那件事,”他摸着鼻子说,“党还是打压同性恋的,是吧?”
阿尔伯特指了指桌上的信封。
“你勒索他?”
阿尔伯特正要走,门开了,马丁气喘吁吁满头凌乱地站在门外。“你弄到了吗?”他一看到阿尔伯特就问。
“对,怎么了?”
“你问你弟弟吧。我得走了。”
“我不能丢下彼得。”
“什么?”
马丁在莫妮卡身旁坐下,两人都紧挨着彼得的床。他们没敢对视彼此的眼睛。莫妮卡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片刻后,她站起身来,“你得洗洗,彼得。我们烧点水,”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出卖内心泛起的愧疚。
“你是说,他们要丢下你不管?”
“他以为我是你,”轻轻的一句话,飘荡在空气里,听在心里却那么不是滋味。
可是太迟了,彼得已经睁开眼睛了,他看到阿尔伯特站在床边,“阿尔伯特?怎么…我不明白…什么通行证?你们在筹划什么?”
“阿尔伯特?是啊,他没分清你们俩,”莫妮卡站在炉子旁边说。
“他受伤了,东线战场,”撒谎真是轻而易举,“嘘,别吵醒他了。”
“小时候也是,”马丁说,“我们都习惯了,是吧,弟弟?”马丁貌似开心的假笑显得十分做作。
“没有。不论如何,这是强人所难。我本不该管这些的,”他朝床前走了几步,“还有,”他好奇地盯着床上的彼得问,“马丁这是怎么了?天哪,他这样子真恐怖。”
“我们得给你洗洗干净,”莫妮卡说。
莫妮卡紧张地看了一眼彼得,彼得又昏迷了,她希望他睡得很沉,“那马丁,我是说彼得…彼得有没有找你多要一张通行证?”
“他没分清,”马丁重复。
“我签的,能让你和他合法通行到慕尼黑。我不想让他再去办公室找我,所以我亲自给你们送来了。我对你们够好了吧?我想如果你们想去瑞士的话,慕尼黑离那儿也不远了。我不想管你们去哪。彼得被官方划分为残疾人士,所以这个不太难办。对你,我写的是负责照顾他的人。你们一到慕尼黑,就和我没关系了。”
“我们现在没那么难分清了,”彼得咽了下口水,喉结一上一下,“这么说,你们俩是要逃走了。利用我的残疾人身份。我记得奥斯卡说过,我必须在俄国人来之前带莫妮卡离开。可是我该怎么办?”
“我们的通行证?”
“他没办法再弄到一张了。我试过了,真的,彼得,我尽力了。”
“你们的通行证。”
彼得向倒置的箱子伸过手去。
“这是什么?”
“需要帮忙吗?”马丁还坐在床边。
“给,”阿尔伯特把一个信封扔在了桌子上,“能做的我都做了。告诉他,我不想再见到他。”
“不需要,我就想喝点水,”说着彼得探下身子,猛地将箱子推倒,盘子、杯子和烟灰缸呼啦一声都摔在了地上,彼得突然抓起手枪。
莫妮卡想说彼得在床上,但她知道阿尔伯特指的是马丁,“不在,”她回答道。
“彼得?”
“彼得在吗?”阿尔伯特问道。
莫妮卡从炉子边跑过来,“彼得,你没必要那样,亲爱的。”
几小时后,门突然开了,莫妮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本能地冲过去拿起彼得床边箱子下面藏着的左轮手枪,看到阿尔伯特站在门口时,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她把手枪又放回去。
彼得把枪紧紧抓在手里,“没必要吗?”他眼睛充满水雾,心痛欲绝, 话说得很快,“你根本就没试过,我听见阿尔伯特的话了。你们要把我丢在这里。可笑的是,我并不责怪你们。你们也别担心,我不会让俄国人抓住我。我伤心的是,你们利用我,我的名字,我的残疾,作为你们离开的车票。我一直是你的陪衬,是吗,马丁?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什么时候都听你的,你让往东我没往西过,你从来没想过问问我的意见,因为在你眼里我的意见根本不值一提。你知道,我常常想,你还有没有良心,这么多年了,我总算看清了,你根本就没有良心这东西。”
*
“你还记得霍夫曼小姐吗?都是你干的,对吧?她更喜欢我,你就受不了了。所以你就复仇,举报她,说她有反纳粹思想,说了反纳粹言论。我只希望她还活着,没有因此而送了命。”
莫妮卡看着马丁离开,不由地内心一片落寞,马丁甚至都没和她说再见,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她握住彼得的手,希望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还有那次演出。你记得吧,当然你记得。你憎恨,因为我在其中比你扮演更好的角色,虽然我只有一句台词。我气愤你不敢承认是你的蓄意破坏。我挨了鞭子,你本来能救我,可是你没有,你怎么会救我呢?”
“对,”马丁说,“我们一到瑞士,就能好好给你看病了。”莫妮卡不知道马丁是不是真心的,她怕马丁只是想稳住彼得。外面的消防车鸣着笛向着街道远处奔去。马丁伸手拿了大衣,“我再去找阿尔伯特,希望还来得及。”
他的泪水把脸上的泥尘刮出一道道小沟,“我因为赢了你所以得到了莫妮卡,那是因为我的平衡性更好。你肯定痛恨极了。但我不知道你到底恨到什么程度。你恨了多久?五年,五年半?然后她心软了。你怎么做到的,马丁?让她看到你脆弱的一面,把我们两个合成一个人,让他爱上你身体里的彼得?我恨你,马丁,到了现在我才知道我有多恨你。真是滑稽,是吧,人们看到我们外表一样,还以为内心也一样。但其实,我们的内心一点都不一样。我想我们始终都在彼此憎恨,却从来都不曾意识到。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要么我朝你开枪,要么你出了这个门,去你的瑞士,永远不要回来。你选哪个?说吧,马丁,最后再告诉我一次,怎么办?”
彼得凄惨地一笑,“我觉得我能行,我感觉很好。”莫妮卡满脸狐疑地看了一眼马丁。彼得注意到了。“相信我,”彼得接着说,“只要上了火车,我就没事了。”
“我会的。让我走吧,让我带着莫妮卡离开。你知道如果我不带她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我们不能丢下你。”
“马丁,住口,”莫妮卡大喊道,“住口,别说了。”她以为自己在吼,可话到嘴边却衰弱成了低低的哭腔,“我不会离开彼得。”
“我知道,我听见了。”
“虽然他说的没错,”彼得说,“我…想…”一阵急促的咳嗽让他难以为继,他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握着手枪,不停地咳嗽喘气。
他呼吸的口臭喷在莫妮卡的脸上,她忍住没向后缩,“马丁觉得我们应该离开。”
莫妮卡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还好吗,彼得?我和你一起留下,我不离开你。”
彼得挣扎着想要振作起来,却累得气喘吁吁,“比什么时候都好。”
“不行,我宁愿你被马丁带走,也不想你落入俄国人之手。”
“真的,弟弟?”
看着弟弟颤着双手握住手枪,马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或许你是对的,彼得,你说的每件事都是对的。我承认,我是个自私鬼,我也不想的。我承认,是我告发了霍夫曼小姐,我确实想从你身边偷走莫妮卡,你说得没错。可有一件事你错了,我不恨你,我爱你,你这傻瓜,你是我弟弟,我一直都爱你…”
“还好吧。”
“我会相信你吗,马丁?”
“彼得,”莫妮卡哭了。她耸耸肩,甩开马丁的手,走到彼得床前,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你感觉怎么样?”
“是的,彼得,你会的。”
他们都怔住了,马丁的双手还紧捏着莫妮卡的肩膀。
“或许我会。那你救救她,带她走吧,带她离开这儿。”
“他说得对,莫妮卡,”声音那么虚弱,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
马丁点了点头,他俯身在弟弟额头亲了一下。
他猛扑过去抓住她,她无力抵挡,被抵在墙上。那段回忆又浮上心头——多年前她被彼得抵在小湖附近的一棵树上。“省省吧,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马丁的唾沫溅在她脸上,“他们会杀了我们的,我们必须走。”
“勇敢点,”他对弟弟耳语,“你能行的。”
“那我就不走。”
“彼得…求你了,”莫妮卡手绕着头发来回踱步。
“他要死了,莫妮卡,我们不能带着他。”
“我帮不了你了,莫妮卡。现在只有马丁能帮你了。求你了,快走吧。别火上浇油了。”
“我不能扔下他。”
马丁去了卧室,不一会儿拿了军用帆布包出来,“我擅自主张拿了些东西,一点吃的,几件衣服,内衣裤,不多几件,你们不会介意吧。我们不能给人不再回来的印象,”他从桌子上抓起通行证,拿了自己的大衣和莫妮卡的大衣,“我要走了。要一天的时间才能赶上火车。莫妮卡,快点,我们这就动身。”
这就是马丁让她不喜欢的一面,作为哥哥高傲自大——毫不犹豫毫不怀疑,顽固地相信自己绝对是对的。可是彼得目前的情况做不了自己的决定——就只能由她决定了。
莫妮卡眼里满是泪水,咬着自己的手,低头看着彼得。
他把围巾扔在椅子上,“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彼得对她点了点头,“快走吧,快。”
“不敢相信你会这么想。”
她靠近他,仿佛想要拥抱他,却又停住了,她知道一旦她抱着他,她就永远都不想再放开他了,“再见了,亲爱的。”
“别管他了。”
“走,快走,快点。”
“胡说八道。你这么说只想吓唬我。那彼得怎么办?”
怀着满心的痛苦和愧疚,莫妮卡跟着马丁出了公寓,带上了身后的门。
“我们那么对他们,他们会友好对待我们吗?他们会报仇的,莫妮卡。如果我们留下,他们肯定会杀了我和彼得,然后再强奸你。”
楼梯口他们遇到了大厦管理员荣格尔,“你们俩这是要去哪?”他问。莫妮卡低着头,不想让荣格尔看到她在哭。
“不,他们说俄国人的事情,都是政府的宣传而已,不会那么糟糕的。”
“给我姑妈送点吃的,”马丁回答,“她太可怜了。”
听了她的话,他高兴不起来了,“莫妮卡,”他平静地说,“莫妮卡,我和你说过,我不回去了。我们要打败了,大家都知道。除了那些顽固的狂热分子。俄国人一到这里,我们就都完蛋了,除非我们能跑出去。”
“对,那你们最好快去快回。”
“瑞士?你疯了?”
外面阳光洒在满目疮痍的大街上,一堆堆碎石,一栋栋焦黑的房子,一幕幕被毁灭城市的惨景。人们行色慌张,昏昏沉沉,精疲力竭。楼房在燃烧,四周烟雾缭绕。“这城市毁了,”马丁说,“快走。”他向莫妮卡伸出一只手。她握住了。“要紧赶一小时才能到车站。” 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公寓的窗户,才带着她离开。
“我们要去瑞士了,这里待不下去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踩在碎屑和杂物上,绕过坑坑洼洼,将大厦抛在了身后。
“是吗?什么小忙?”
走到半路,莫妮卡突然停下了脚步,“马丁,我忘带我姐姐的胸针了,我不能…”
“他要帮我们点小忙。”
“不行,你不能回去取了。”
“找他干什么?”
她甩开他的手就往回跑。马丁在后面叫她。可她没停步。马丁心里咒骂着去追她。可背着帆布袋,他身形笨重,被一堆砖头绊倒在地。等他追上她的时候,两人已经回到了公寓大厦外面。
“我今天去找阿尔伯特了,”他说着搓了搓冻僵的双手。
“莫妮卡,不…”他们听到了,里面一声枪响。莫妮卡抬头看着他们的窗户,用双手捂住脸,凄厉地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世界此刻都已静止,一切喧嚣瞬间停息,片刻后又恢复如初。莫妮卡倒在马丁身上,她头脑轰鸣,不知道包裹她的是种什么陌生的感觉。
第二天,马丁得意扬扬地回到公寓。莫妮卡正在客厅里,用抹布擦着桌子上的灰尘和墙皮。彼得睡得很沉。
她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肩头,她才知道,那是心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