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两个担架员匆匆奔过。莫妮卡和马丁紧贴墙壁给他们让路。这次,担架上躺着一个中年男子,腿被炸飞了,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段裤腿。
“回去照顾他,让他暖和点,让他振作起来。我去找药剂师什么的。”
莫妮卡看够了,“走吧,”她说,“我们走。”
“那我们该怎么办?”
*
“哦,行了,莫妮卡,看看这地方。医生说得没错,你也知道他是对的。”
彼得觉得仿佛有人按着一摞砖块压在他的侧脸上,没有一时的松懈,痛苦一直伴他左右。间或一阵疼痛发作,让他精疲力竭,提心吊胆。他用舌头试着舔舔,嘴里右颚好像有个形状不规则的洞,让他十分担心。虽然还能说话,但非常费劲。吞咽时疼痛加剧。他还没吃东西,只用马丁在炸成废墟的咖啡馆里找到的吸管喝了点水。他好害怕,害怕接下来的事,他怎么才能去医院;害怕他要遭受的疼痛,和他会成什么模样。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里一遍遍地排演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他已经无力筹划,他不能指望任何人。仅仅几秒,他切实的人生就已面目全非。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甩掉他的手,“是我,没有我们,我可没听见你说什么。”
他环顾四周,感觉自己仿佛被囚禁在客厅里,而客厅又随时会倒塌把他埋在下面。没有光,窗户上没有玻璃,到处都是粉末、雪样的尘埃。他躺在一张落满白灰的床上,盖着补丁摞补丁的被子。床肯定是马丁从次卧里弄出来的,一只倒立的箱子当了床头柜,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根蜡烛、半包香烟、一盒火柴和下面藏着的一把左轮手枪——怕俄国人来,以防万一,奥斯卡说过。床边放着一只当便盆用的瓶子和一把空椅子框,坐垫碎了。窗帘横杆掉到了一侧,上面原来蓝色的窗帘如今已经破破烂烂满是灰尘。壁炉台塌了,各种装饰品在壁炉前堆成一堆。壁画歪歪斜斜,大块大块的砖从墙上掉下来,嵌进了铺着地毯的地板里。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玻璃碎屑和灰尘。
马丁拉住她的手,“我们尽力了。”
此刻,各种生理需求如狼似虎地向彼得袭来,虽然都不迫切,但集中形成了一股无以抵挡的不适和自怜情绪——便意、饥饿、口渴、寒冷,最厉害的是疼痛,那种抓心挠肝久不消退的疼痛。在这一切的折磨之下,潜藏着他内心的渴望,他渴望知道莫妮卡去了哪里,她在干什么,是不是和马丁在一起?
莫妮卡知道她回答不上来。医生盯着一时沉默的她。又有几个人经过。旁边那两个满脸是泪的女人互相依靠着。医生又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瞟了她一眼,示意这次别再跟着他了。她确实没再跟上去。
马丁。再也没人分不清楚他们俩了。再也不用依靠一颗痣和几点雀斑来区分他们俩了。现在他们之间的差别简直是天差地别,犹如美男和野兽。他,彼得,心地善良生性宽容的他生着野兽的容貌,令人毛骨悚然。但不管怎么样,他以前的样子还是非常英俊,值得艳羡的。他知道,在他的余生,每当看到马丁,都不会觉得那是双胞胎哥哥的脸,而是自己本来应该有的面容。他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一旦战争结束,他都必须远走,彻底摆脱他的另一半自己,假装他从未存在过。他无法忍受看着坐在房间另一侧的自己,拥着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漂亮女孩,享受着本该属于他的生活。
“听着,小姑娘,我不知道还能和你说些什么。医院人满为患,一半的医务人员都不见了,我三天都没合眼了。我们什么药都没了,抗生素、麻醉剂、消毒水,能想到的什么药都没了。我们做手术都没有麻药,治好一个又会进来五个。你现在让我离开这儿晃悠两公里去看你的男朋友,然后再晃悠两公里回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可能会有二十个人丢掉他们的小命。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你想让我怎么办?”
一大片光撒进了房间,带回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她回来了。求你了,老天爷,让她带救兵回来,帮他摆脱痛苦吧。
莫妮卡和马丁对视了一眼。马丁耸了耸肩,很明显他是准备接受医生刚说的话。可莫妮卡不行。她绕开一个拄着拐杖的病号和靠墙坐在地上互相抚慰着无声抽泣的两个女人,一路小跑着去追医生,“请您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他会死掉的。”
“彼得,”她踩在碎玻璃和砖块上。
“那我们就没办法了。现在还请你们见谅…”他把笔记板夹在腋下转身就要离开。
彼得想对她笑笑,都不能如愿。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可是他疼得动不了,”莫妮卡耐着性子说。
“彼得,”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同情和担忧,还有他能听出她在极力抑制的那种情感,怜悯。她坐在没有坐垫的椅子上,抓住他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哦,彼得,我们去找过了,可是没人能来。”她把山羊胡子医生、人满为患的医院走廊和缺医少药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走廊里挤满了人,两个担架员抬着一副担架正要穿过人群,担架上面的小女孩痛苦地蜷缩在毯子底下,“让一让,”他们大喊着左歪右拐地想要过去。不知从哪传来的哀嚎声声声入耳。医生捋了捋他的山羊胡子,“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这里有多忙。我走不开的。”
“不过马丁还在外面找人帮忙呢,”她提高声音强作乐观地说,“你了解马丁,他会找人来的。”
“受伤的不是她,是我弟弟,”马丁补充说。
对,彼得想,他了解马丁。
“莫妮卡,我叫莫妮卡。这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