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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当然,爱丽丝并没有过分地担心詹卡洛,因为厨房的一角正放着邓肯留给她的步枪。她端起枪、拉开枪栓,在枪膛里塞进一颗子弹,然后打开门锁,把步枪背在右肩,大步朝屋外走去。远处的山脊上洒满了刺眼的阳光,耳边又传来一阵争吵声,爱丽丝连忙扛起沉重的步枪,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厨房里的爱丽丝听到一阵吵闹声——似乎有人打了起来,但听着又不像是当地人在叫骂,似乎是两个外国人在争吵。她心里微微一惊,顿时提高了警惕。邓肯说过,詹卡洛不怕那群日本人,但是听到外面传来的怪异腔调,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就在这时,她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有人发现了她跟詹卡洛的丑事,专门来找詹卡洛的麻烦?或是他的意大利同伴心怀怨恨,找他寻仇来了?自从早上经历了那场战俘自杀事件,她的想象力便一直被这群战俘所占据。别乱想,或许是别的什么事情,跟这些扯不上半点关系。

“赶紧给我打住,别再胡闹了!”詹卡洛叫道,“听到没有?!”

想到这里,爱丽丝加快了脚步。她在菜园里不小心绊了一跤,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但愿没有暴露行踪,爱丽丝心想,并庆幸没有打开枪上的保险栓,否则这一摔足以走火。接着,她悄悄地穿过灌木丛和空地,朝着羊毛工的宿舍走去。

“混蛋!”詹卡洛一声怒吼,一拳挥过来,打得滕根全身一震、两眼发晕。

詹卡洛和滕根继续摔打着,只是地点已经转移到詹卡洛的房间里——这里曾承载着爱丽丝的无限希望。这时,只见身穿紫褐色囚衣和短裤的战俘走出屋子,来到门廊上,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个牛仔刚刚跟人动完手,从酒吧里走了出来。只不过眼前这个家伙是个日本人。不一会儿,詹卡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高举着双手,缓缓朝战俘走去。举手本是投降的姿势,但詹卡洛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投降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请求对方,或是不想伤害对方。战俘先是愣了一阵,随即又低下脑袋,踉跄着脚步朝詹卡洛的胸口撞去。

无奈之下,滕根只好拼起最后一丝力气,一拳打在对方的下巴上。没错,他的体内还残留着一股愤怒。

“好了!”詹卡洛冷静地说道,“别闹了,咱们喝点茶吧。”

听了这番话,詹卡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神情里流露出些许诧异。“你在瞎说些什么呢!”他说道。

听到詹卡洛优美的嗓音里充满了求和的意味,爱丽丝顿时感到一阵厌恶。真是个软骨头!尼维尔跟他可不一样,他把上船的机会让给了生病的战友。

“如果你把我当成朋友的话,”滕根喘着粗气说,“就杀了我吧。他们会感谢你的!他们会送你回家!”

突然,日本战俘一把扼住了詹卡洛的喉咙。表面上看去,滕根似乎已稳占上风,但实际上,詹卡洛随时可以挣脱对方的手掌。这一点,爱丽丝自然不会怀疑。但问题在于,对方扼住的是詹卡洛的喉咙,而这个意大利战俘又是赫尔曼农场的人。

滕根又一次扑了上去,意大利人把斧子一横,拦住了他。在滕根看来,就连对方阻拦自己的动作都是那样温顺,难怪加韦尔战俘营里关押着上千名意大利人。詹卡洛扔掉斧子,笑嘻嘻地抱住滕根,两人僵持了一阵,滕根被推开。此时,滕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在战俘营里生活了两年多,最近两天又一直饿着肚子、风餐露宿,他已经使不出半点力气了。

爱丽丝迅速端起步枪,叫道:“嘿!快松手!”

詹卡洛哈哈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别开玩笑了,老兄。”接着,他想起了邓肯常说的那句话:“你这是在扮山羊,瞎胡闹。”

日本战俘这才看到她,渐渐松开了詹卡洛的脖子。显然,爱丽丝的叫声让他吃了一惊。詹卡洛后退一步,他的目光越过战俘的肩膀,蓬乱的头发下面露出一张笑脸。接着,他摊开双手,仿佛在对爱丽丝说:人呐,就是这样,总会给你带来些惊喜!

“你是我的敌人,我要杀了你。”这一次,滕根的英语说得十分清晰,语气里带着一股傲气。

爱丽丝很想大吼一声:这种混蛋算个屁惊喜!

“你什么意思?”詹卡洛问道,“拿着斧子搞什么鬼?”

日本战俘转过身来——他已经气喘吁吁,眼睛里却闪着凶光。相比之下,詹卡洛的眼神则全然不同。望着这个被汗水浸透、神情委顿的年轻人,爱丽丝突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对凶狠而熟悉的眼睛,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詹卡洛接过斧子,笑吟吟地看了看,就好像滕根要把这柄斧子卖给他一般。

送柠檬水那天!她永远忘不了那张脸,忘不掉他那毕恭毕敬的神情。绝对错不了——只不过他眼下正喘着粗气,脸上也少了当初那迷惑的神情。这时,日本战俘撕开衣襟,露出里面的卡其色毛衫,两眼死死地盯着她的步枪,似乎很是欣赏。

“不!”滕根叫了起来,“杀了我!”他的声音很高,听起来像是在威胁对方。

“开枪吧!”他大吼一声,语气里带着半分命令,半分恳求,“打死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詹卡洛皱了皱眉。“〇一号,我去给你拿点面包,然后送你回……”

爱丽丝打开了保险栓,全身的血液涌了上来。此前还从没有人向她提出这种请求。这些人就是一群疯子,所有的祸事都是他们挑起来的。正是凭借着这股疯狂,他们冲破了战俘营的刺网,在丛林里挣扎了一段时间后,现在又跑到这里求死。爱丽丝的枪口微微颤抖着,全身的怒火都涌上了肩膀。

“不饿!”滕根喝道,“不要跟我提吃的。”接着,他走到詹卡洛跟前,横起斧子把手,用力推了他一把。为了保持平衡,意大利人自然而然地抓住了斧子柄。“杀了我吧,意大利人。”滕根央求道。

“别,别开枪。”詹卡洛不停地劝阻着,语调一如既往般冷静。他想暗示的是——这些人也是大地的孩子,也是平等的生灵,只不过受到极端分子的挑唆和迷惑而已。是啊,爱丽丝心想,你们都是盟友,是在同一片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她对战俘的怒火瞬间转移到了詹卡洛的身上。没错,意大利人也是罪魁祸首。正是他们入侵了希腊,遭遇败绩后,又请来德国主子帮忙。德国主子凭借飞机、炸弹开辟了南方的战场,这才导致尼维尔被困,连一条逃往埃及的船都找不到。尼维尔,那个与她立下婚誓的男人。

“〇一号!”詹卡洛叫了起来,“你逃出来了?准是逃出来的!你这个混小子!饿不饿?”

“打死你还不简单!”她冲着那个面容清秀的敌人喊道。

劈柴人立刻站了起来,手里的书被敞开着扔在一旁,一半搭着门廊的木板,另一半悬着。在这一瞬间,滕根突然怔住了。他认得这个人。之前他还跟这个意大利人交谈过几次,讲过几句英语,只是记不得对方叫什么名字。就这样,42001号战俘迎来了一生中最悲凄的时刻——这人绝不会从他手中夺取斧子,更不会把斧刃砍在他的身上。一时间,滕根的思绪凌乱起来,摆出的战斗姿势也渐渐变得松懈。对方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似乎认出他来。

听到这番话,对方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冲过去抄起了那把斧子,朝着她缓缓地逼了过来,两眼里闪着屠夫般的快慰。

两人距离那把斧子差不多远,滕根知道,他可以迅速跑过去,不等那人反应过来便把斧子抄在手里。想到这儿,他以冲刺般的速度朝柴堆跑去,一把抓起了手柄被磨得溜光的斧头。为了迫使对方出手,让他有足够的理由杀死自己,滕根猛地跃出一步,摆开了格斗姿势,手里的斧子高高举起,嘴里发出一阵咆哮声。

爱丽丝并不害怕。她心里清楚,詹卡洛一定会从身后拽住他,况且对方只是想逼自己开枪而已,否则早就扑过来了。因此,她想等着詹卡洛先动手,将他制服。她不会帮一个逃跑的战俘了结心愿。

滕根绕到小山侧面,沿着一条小路悄悄地走了过来。四下里枝叶浓密,岩石的颜色与褪色的囚服融合在一起,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很快,他绕到了那人看不见的地方,穿过一片麦田,翻过几道篱笆,绕到那栋小屋的背后,悄悄接近那个男人。绕到墙角时,他探出头看了看,发现那人又一次心不在焉地读起书,时而把头向后仰着,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又抬眼看了看午后的光景,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某个人的到来。一定是在等我吧,滕根心想。

在她的眼里,这名战俘虽然令人厌恶,却又令人生出一股敬意,虽然没有像他的战友一样跑去卧轨,但求死的信念却是同样坚决。他仍然一步步向前走着,凶残而挑衅的表情仿佛凝成了一张面具。如果世界上少了这种人,尼维尔便不用奔赴战场,把她一人丢在家里受煎熬;她也不会释放出积压已久、遏制不住的情欲。眼看滕根离她只有十步之遥,詹卡洛连忙向前冲去,想要抱住那名战俘。但就在这个时候,爱丽丝扣动了扳机。战俘胸口中枪,身子向后飞了出去。烟雾腾起的瞬间,血液四处飞溅。

那把斧子看起来足够锋利。若是在两天前,滕根绝对不会选择这种粗鲁的工具。然而自从他杀死上校、逃出战俘营,传统的死亡方式变得愈发遥不可及,而眼前这人,这个身兼书生和仆人两重身份的男人,似乎给他带来了一些希望。

倒在地上后,滕根继续挣扎了一阵,似乎想要站起来,但很快又倒了下去,身子不住地颤抖起来。

听到清脆的劈柴声,滕根忍不住激动起来。就是这个人了!劈完柴,男人从棚子里推出一辆小车,装了些木柴后,便推着车子穿过果林,来到农舍跟前,把木柴抱下来,堆在了后门旁边。随后,他又走回去,坐在屋外的桌子边,捧起书看了一会儿,然后又丢在一旁。即便坐在那个位置,他仍然可以迅速抄起斧子。

“我连兔子眼睛都能打中!”两耳嗡鸣的爱丽丝叫道。这番话自然是在吹牛,但即便是威胁对方,也未免说得太迟了。看到鲜血染红了地面,爱丽丝的心里着实有些震惊,然而沸腾的血液却始终无法冷却下来。滕根的身子微微动了两下,嘴里喷出汩汩的鲜血。詹卡洛跪倒在血泊中,望着爱丽丝叫道:“他不是存心……根本就没打算……”

滕根决定先观察一阵。那人看起来有些烦乱,几次拿起书本,却又放在了桌上。最终,他站起身来,走到一堆木柴跟前。木柴堆在房子的拐角处,不远处有一片果林。男人提起斧子,瞬间从一个书生变成了卑微的仆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詹卡洛?”爱丽丝咆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山下还是麦田和草场,连吃草的牲畜都没有任何变化。农场边缘有条黄褐色的土路,道路对面是一栋白色的农舍,长长的门廊里依稀有个人影,一个男人正坐在一把柳条椅上,晒着太阳看书。那人年纪似乎不大,身形高大、体格健硕,身上穿着件破旧的卡其色毛衫,看起来像是战俘营发的囚服,下身穿着条灰色的裤子。见到这人后,滕根眼突然前一亮。自从逃出C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希望。这片农场与周围的原野一样,广阔而荒凉,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但坐在屋子前方的男人却让滕根兴奋不已。他所寻找的,或许正是这个人。远远看去,那人的面相似乎并不凶恶,而且眼下动手是不合时宜的。四下里一片宁静,树林与天空开始变成蓝紫色。

詹卡洛望着滕根的脸,仿佛正望着一位知心好友。他伸手擦去了滕根脸上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像个救护医生——一位无政府主义者。滕根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再也不动了。

吃完后,滕根突然警觉地意识到,他已经逃亡了将近一天半的时间,根据越狱前制订的计划,他的表现是不够令人满意的。在这片广袤荒凉的丛林里,他是否还能消耗敌人的物资,对敌人的军队进行搅扰?他从没预料到,自己居然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他知道,之前那两拨战俘正是因为想到这些才丧失了斗志。他总不能在这蛮荒的土地上不停地走下去。他必须主动出击才行。然而放眼这莽莽苍苍的原野,哪里有敌人的踪影?他必须挑起些事端,让敌人注意到自己,但又不确定是否能碰上这种机会。

詹卡洛的泪眼中透着傲慢,爱丽丝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这么蠢。

离开这群人后不久,滕根遇到了他的食物——树干上有只肥大的蜥蜴,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当时已经接近中午,他生了堆火,把蜥蜴烤来吃了。之前,他听步兵团的一名战友讲起过,丛林里的蜥蜴不仅肉厚汁多,所含的营养也十分丰富。或许这是他的最后一餐。在滕根看来,眼前的蜥蜴肉远比C区提供的羊肉鲜美。

“他拿斧子是要砍我,蠢货!”爱丽丝尖叫起来。然而不论是她自己还是詹卡洛,都不相信她会死在滕根的斧子下。詹卡洛抬头瞪着她,嘴里喊道:“我本来要抓住他的!你这个女巫!”

一名年轻的战俘问过滕根——对方并没有称呼他的官职——问他是否受够了这场闹剧。闹剧!滕根真想狠狠地教训这人一番,但手头又没有合适的工具,即便有,教训起来也没有任何意义。滕根瞪了那人一眼,只把他当成无可救药的病人,随后便抛下这群人,继续向前赶路。

爱丽丝呆了半晌。她知道,之所以打死这个帅气的日本战俘,主要是为了把帅气的詹卡洛从她心里赶走。现在詹卡洛也利用这个机会,永远地甩开了她。

滕根知道,这些战俘准是饿坏了。可是山谷中流淌着几条小溪,牧场里也有些水塘,只要意志足够坚定,他们至少可以撑上一些时日。

詹卡洛站起身,抄起那把斧子——斧子头干净如常,只有斧柄上沾满了血迹。他转身走到屋前,抡起斧背砸碎了窗子,然后又走到门前,疯狂地砍起了门框,速度快得令人咂舌。很显然,他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这种行为已经构成越狱。詹卡洛如痴如狂地砍砸那个监狱般的屋子,此时的爱丽丝在他看来和狱卒无异,他根本不在乎她会有什么反应。斧子不断地砸落,墙壁上的木屑四处飞溅。爱丽丝只是在一旁望着,任凭他想砸多久便砸多久。

越狱后的第二天清晨,滕根仍然孤身一人沿着山脊穿行,在这个位置,他可以望见山下的原野和一条条山间小路。这天上午,高达已经在卡科尔通往加韦尔的铁路线上结束了生命,但滕根对此一无所知。早些时候,他看到敌人的两架侦察机从天上飞过,似乎在寻找像他这样的战俘,尽管他用力地挥舞着自己的外套,敌人却始终对他视而不见。在此之前,他先后遇到过两拨战俘——这些人已经折了锐气,有的在树林里徘徊,有的在农舍和道路附近转悠,显然是准备投降了。这些人似乎已经认定,即便敌人赶来,也只会抱着那种令人着恼的宽容心态,将他们送回战俘营。

她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即便如此,她并不后悔杀了那个战俘——那具躺在五步之外的尸体。她的长裙上溅满了鲜血。“我的裙子算是毁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着,肩膀被步枪压得胀痛起来。接着,她扛着枪走回农舍,拨通了管控中心的电话。远处,詹卡洛劈砍小屋的声音仍然持续不断地传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