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期间,加韦尔镇发生了几件无关痛痒的事。一名日本战俘闯入当地的农场,手里拿着斧子威逼一名农妇,农妇被迫开枪,将对方打死。令人诧异的是,农场雇用的意大利战俘反应过于激烈,用同一把斧子毁掉了他居住的宿舍。目前,他被关押在意大利战俘区的禁闭室里,萨特很快便淡忘了这件事。
加韦尔战俘营再也没收到过大主教或宗座代表的来信。至于瑞士方面,越狱事件发生后的那个星期天,几名代表被派到战俘营。他们跟萨特站在尸体遍布的C区,忍受着空气中弥漫的腐臭,望着一具具尸体从外围被抬进去,供法医检验。不论是代表们还是萨特,都对这起可怕的事件充满了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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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博凯尔上校的坟墓坐落在加韦尔镇的墓园内,仍然接受着人们的敬仰和祭拜。迪肯上校依旧指挥着训练营,而萨特不久便被调往悉尼总部的信息中心。萨特巴不得离开加韦尔镇。上级已经任命了新的指挥官,为C区指派了新的少校。萨特的名字始终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他的身份得到军方严密的保护。他继续创作着《莫顿一家》,并且把它视为头等重要的工作。
青木向一些战俘发表了自己对奥卡的意见,几个小时后,他被起诉。他被转移到悉尼附近的一所监狱,这里守备森严,不时有日本战俘被送进来,又被带出去。等待他的,将是一场严格的审判。
与此同时,训练营的迪肯上校也接受了严格的讯问。多数问题都针对他在派兵搜捕时,为何只给士兵配备刺刀。但最终,上级只是严厉地训斥了他一番,没有继续追究。整场听证会的目的——至少是主要目的——在于判定三名军官是否有罪。即便有罪也不至于身陷牢狱,充其量只是责骂几句或是予以贬职,而这种不痛不痒的处罚只会被国际社会嘲笑。因此,不论是守备队还是训练营的长官,都被当庭宣布无罪。
三天的庭审过程中,青木通过一名翻译讲出了事实的真相。他承认自己谋杀了西里中尉——那名新兵指挥官,但法庭没有搜集到可以定罪的证据,因为那群带着刺刀的新兵在逃走时,都是转身逃下山去,没有人看到事情的经过。因此,法官认为,青木之所以认罪,主要是为了求死。最终,法庭将青木判为从犯,并作出十年徒刑的判决。他将在悉尼郊外的一所军事监狱里度过漫长的十年。
在总部举行的军事听证会上,萨特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就像他在广播剧本中讲述故事一般。法律顾问表示,若不是战俘一心求死,绝对不会造成任何伤亡。因此,法庭并没有追究艾博凯尔的责任,至于他提前通知战俘转移一事,法庭将其解读为“人性的文明之举”,将战俘的越狱行为视作粗鲁野蛮的回应。
这便意味着,青木要不断地遭受心理上的煎熬——C区的死难者将永远以鬼魂的形象徘徊在他的脑海里。为了防止他自杀,监狱特别安排了随身警卫,每次用餐结束,刀叉都会被没收,每周会派专门的理发师为他剃须,他接触不到任何锋利的物品。
C区改变了往日的模样。新人源源不断地被运进来,多数战俘都十分年轻,还没被改造成合格的士兵,便匆匆忙忙地被送到战场上。这些人对各自的长官心怀怨愤、无比失望,后勤物资的缺乏更是增强了他们的怨念。如今,那些活下来的极端分子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青木之所以没有发疯,主要得益于一名年轻的战俘。这个年轻人眼神清亮,身上有种苦行者的气质,每次可以连续冥想三个小时,一动也不动。年轻人曾被关押在加韦尔西部的一座战俘营里,因为经受不住战友的强烈请求,动手杀死了对方。尽管他的信仰会遭到许多神道教人士的鄙视,但年轻人仍然表示,如果可能的话,他将来想成为一名牧师。
最令他心痛的是他的儿子大卫,以及所有身为人子的战俘。艾博凯尔玩忽职守,但他的死已经赎清了罪孽;可萨特还没有。此时此刻,他根本不需要大主教对他指手画脚。他早就开始为自己的罪过忏悔,这种愧悔会伴随他的余生。
对于青木而言,他能苟活至今纯属巧合,但这样活下去不但痛苦,而且让他的心里充满了迷茫。无奈之下,他只好向那个年轻人求助,让他给自己占卜命运。不幸的是,监狱没收了占卜用的重要工具——带着神秘符号的牌子,但年轻人依然用各种方式继续着他的占卜。他会在心里默数警卫在走廊里走了多少步,会盯着草场上的鸟儿,观察它们的飞行高度和飞行方向,有时还会观察杯子。这场占卜花了好几天时间。这期间,年轻人不停地计算着,思索着。终于有一天,在放风的时候,年轻人开口了。他表示,经过一番繁复的卜算,他已经得出结论——青木几番求死不成,都是鬼神的安排。他必须忍受悲痛的煎熬,直到死神主动来找他。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令他悲痛的还有一件事:艾博凯尔和他一直没有提高警惕,他们终日对着守备队的警卫们训诫、说教,谈论警惕性有多么重要,然而言传不如身教,两人的懈怠和疏忽最终影响了警卫们,让他们也疏忽懈怠下来。
在那段精神恍惚的日子里,这番预言就像是一道神谕,支撑着青木活了下来。想到自己活着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他的心里终于释然。这也解释了为何每每试图自杀时,他总会遇到意外。
一想到大主教和宗座代表要来找麻烦,本已悲痛不堪的萨特愈发心神不宁起来。他为C区那些死去的战俘感到悲痛,为守备队牺牲的战士感到悲痛,特别是沃伦·海顿,他几乎不大认得这个下属,但他破坏机枪的英勇之举却挽救了守备队的许多士兵,甚至还挽救了不少战俘。
世界大战结束五个月后,青木获得了减刑。1946年年中,他被遣送回国。当时,尼维尔·赫尔曼已经安然回国,在家里待了八个多月。他继续操持起农务,与父亲和妻子生活在一起。他和爱丽丝收养了一个孩子,不久后又收养了第二个。两人是众人眼里的模范夫妻,还在加韦尔镇的网球俱乐部里结交了许多朋友。后来,尼维尔收购了哈蒙德农场——詹卡洛去过的那个农场,成为当地的议员,又当选为新南威尔士乡村板球协会的理事。在他们生活的地区,棒球运动已经消失。
对于冷血屠杀日本平民的行为,我方表示无比愤慨。我方要求彻查300名无辜平民被杀的真相。惨案发生一个月后,相关报道才见诸报端,且语焉不详、闪烁其词。日本国民知道,这些在战俘营惨遭屠杀的死难者绝对不是被俘的军人,而是平民,因为日本军人绝对不会甘为俘虏、苟且偷生。战争爆发前,这些无辜的死难者已在澳大利亚生活了多年,直到那天半夜,惨遭敌方屠戮。他们早已适应了澳大利亚人的生活方式,结交了澳大利亚朋友、恋人,既然如此,何必无故反叛?至今,澳大利亚军方、罗马教廷以及国际红十字会等,均未就屠杀事件发表官方声明。显然,敌军正在阻挠调查。罗马教廷曾反复表示,坚决反对迫害轴心国平民的行为。有鉴于此,我方向悉尼的吉尔罗伊大主教和罗马教廷的宗座代表发出呼吁,请求对此事进行彻查。
年轻的大卫·萨特也安然归来。之前,他一直被囚禁在新加坡的樟宜,随后被带到缅甸,然后又回到樟宜。抵达悉尼码头时,他的体重只有被俘时的45%,不过体重并不是大的问题。他返回悉尼后,又在被人称作“精神病院”的地方接受了四个月的心理治疗,直到能够完全适应外界的生活。1946年末,他离开家乡前往伦敦,此后成为一名蜚声海外的小说家——萨特从来没有取得过这样的成就——他的几个女友都是英国著名的画家或演员。
1944年9月,敌军的电台用英语广播了一条新闻,这条新闻被人抄录下来,送到了加韦尔战俘营,摆在萨特少校的办公桌上。萨特看到后,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了。
直到上了岁数,青木才开始觉得奇怪,不知那位算命先生是否为了防止他发疯,想让他活下去,才进行了当初那番占卜。然而占卜师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此,等到种种疑惑浮出心底时,青木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