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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两名决意求死的战俘被车头压掉了脑袋。为此,列车整整延迟了一个小时。爱丽丝在车厢里等着开车,心里反复琢磨着两名战俘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如此坚决。纷乱的思绪就像一股股微弱而饥渴的火苗,舔舐着她的心。她之前从未以他们的方式思考过,现在她可以想象他们如何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两根闪闪发亮的铁轨,如何趴在上面,如何在呼啸的列车冲过来之前,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看到两名战俘如此顽固和决绝,爱丽丝意识到,或许她也可以硬起心肠,斩断她对詹卡洛的情思。从今以后,她要像伊瑟尔一样去面对生活,做个单纯、理性、开朗的家庭主妇。

这时,车头前方走过来一名军士长。他向爱丽丝提出了同样的建议,只不过语气更礼貌些。这些男人的意见居然出奇一致。爱丽丝稍稍停留了一阵,心里不住地揣摩着两个日本人的真实意图,然后便听从锅炉工和军士长的建议,回到了车厢里。

邓肯在加韦尔的火车站接到了爱丽丝。爱丽丝端坐在卡车里,向邓肯解释了晚点的原因。

“女士,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回到车里去,”锅炉工很快便失去了耐心,“这两个家伙的脖子都被压断了。”

“该死的都死了,这两个混蛋或许是最后两个。”邓肯嘟囔道。

“我又不是没见过交通事故。”她像个小学生般争辩道。的确,阿奇尔先生的拖拉机曾经出过事故,把他砸在了下面,阿奇尔太太连忙跑到爱丽丝家求救。男人们把拖拉机从阿奇尔先生的身上搬开,但为了不弄脏阿奇尔太太的家具,他们把阿奇尔先生放在了剪羊毛用的小屋里。因此,她的确是见过事故现场的。

“这么说,附近再没有逃跑的战俘了?”

“撞死两个日本人。女士,”锅炉工说道,“你必须回到车厢里去。”

这群战俘求死心切,爱丽丝不知自己还会目睹怎样的场面。

“怎么了?”爱丽丝问道。

“收音机里说,就算还有些漏网之鱼,也根本不必担心。但问题是,今天下午,我要拣几只肥胖的羊羔,带到集市上卖。集市可是不等人的。你最好跟我一起去,以防万一。”

列车再次开动,却是向后退去。几名士兵和一群平民朝着车头的前方跑去。这时,列车发出“嗤”的一声,停住不动了。这便意味着,它要在这里停上好一阵子。爱丽丝打开车门跳到地面上,落地时两脚有些没站稳——幸亏她穿的是平底鞋,没有扭伤脚踝。接着,她沿着铁轨旁的坡道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她穿着一条短裙,裸露的双腿感受着刺骨的寒意。走到车头前方,爱丽丝看到司机站在铁轨旁,不停地呕吐着,锅炉工正扶着他的肩膀。

爱丽丝还记得,詹卡洛刚来那阵,她曾跟着邓肯去过一次集市。那时候他们还不了解这位“强尼”,根本没有料到他日后居然会企图避开她和邓肯。

她来到车窗前——小时候,女孩们总是开玩笑说,列车的窗子就像是断头台,被抬起后随时都有可能砰的一声落下,砸中某个人的脖子或手指。爱丽丝抬起车窗,朝着车厢外张望了一阵。窗外的天气十分晴朗,列车高出平地几英尺,两侧是坡形的路基。她看到几名士兵跳下车,站在碎石铺成的斜坡上,车厢门口递出一支步枪,交到了士兵的手里。

听到邓肯的建议,爱丽丝有些动摇了。可是集市上太过无聊——无非是买主讨价还价,买几只羊羔回去宰杀而已,况且集市里尘土飞扬,想想就令人生厌。于是,爱丽丝对邓肯说,她认为待在农场更安全。事实上,她是想考验自己,看看她从伊瑟尔身上学到的精神、从那场卧轨事件中学到的坚决能否派上用场。

星期一的清晨,爱丽丝·赫尔曼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列车不到五点便驶出小站,目前已经行驶到加韦尔镇边缘的山野地带。附近的牧场属于哪户人家,庄稼是谁种的,爱丽丝知道得清清楚楚。经过一段过于漫长的旅途后,火车的速度终于发生了戏剧般的变化。不过列车并没有加速,而是在疯狂地放慢速度。这种紧急而慌乱的状态让人产生一种幻觉——列车的速度似乎比这一上午的任何时候都快。爱丽丝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接着便是车轮发出的阵阵尖叫声,列车滑行一段距离后,终于停住了。

“我还要忙着做饭呢。”爱丽丝补充道。

“好吧。”邓肯说道,“我把步枪留给你。让强尼留点意就是了。”

尽管嘴上这样说,他还是探出头去,朝涵洞的两侧望了望。“还有一千米。”他对町井说着,再次蹲了下去,躲避在涵洞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高达碰了碰町井的胳膊,两人同时冲了出去,急不可耐地离开这个阴冷潮湿、连牛棚都不如的涵洞。火车还有七十米的距离,两人跪倒在地,脖子贴在冰冷的铁轨上。他们甚至能感受到车头散发出的热气,感受到铁轨在喉咙上微微震颤着。

“这样最好。就让他待在羊毛工的宿舍里读书好了。”

随着那阵声响越来越近,一辆缓缓前行的火车出现在视野里。“咱们不能过去得太早。”高达说道。

爱丽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冷漠。她希望自己可以真正做到冷漠,将一周前的困惑与挣扎全部抛开。

或许是光线的原因,又或是两人争论得太久,产生了幻觉——铁轨上突然传来一丝轻微的震动。没过多久,一阵真真切切的汽笛声传入了两人的耳中。尽管这汽笛声来得异常迟缓,且听起来不够响亮,但对于一心求死的两人来说,这阵声响无异于美妙的乐声。高达躲在涵洞的阴影里,掏出妻子的照片端详了一阵。在如同地狱般的C区,他从来不敢拿出照片。眼下再不会有人指责他多愁善感,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凝视她。蹲在身旁的町井偷偷瞟了一眼,全身的血液里顿时涌起一股无谓的冲动,下身像是发出了阵阵鬼语般的轻呼。照片里的女人面容精致,身上穿着大学校服,打扮得像个秘书。

她下了车,打开农场的大门,让邓肯一路开进去,把车停在农舍跟前。进屋后,两人打开了收音机。电台新闻中说,绝大多数越狱的战俘已被捕——其中两人的“被捕”过程,是爱丽丝亲眼见到的。

刺眼的阳光透过一片树林,闪耀在一道篱笆上,刺网上凝结的冰霜很快便化作水珠滴了下来。两头母牛正在阳光下晒着湿漉漉的肚皮。高达和町井并不知道,两头母牛和他们一样,在冰冷刺骨的山野里度过了一晚。放眼望去,四下里是一片空荡荡的牧场,根本看不到敌人的踪影。走出加韦尔镇两英里,便会来到一片荒凉的原野,这里空寂得有些怕人,只有两条铁轨延伸至远方。铁轨是笔直的——这说明设计者具有足够的理性——然而将铁轨铺设在这片荒凉地带,似乎又没有任何理性可言。蹲在涵洞里的町井并没有静止不动,而是让两只脚交替着承担身体的重量,这个动作十分滑稽,就像是一名侏儒摔跤手在热身。这时,高达说道:“再等一个小时,不,两个小时,之后咱们只好尝试别的办法了。该死的火车怕是不会来了。我怀疑这是一条支线,某个地方肯定还有一条用来跑火车的主线。”

为了防止漏网的战俘突然闯进农场,邓肯在离开前,把他的步枪留给了爱丽丝。这支枪十分破旧,却是邓肯的心爱之物:褐色的枪托,沉重的枪身,大口径的枪管,后坐力强劲得像头野驴。

给邓肯和詹卡洛送午饭时,爱丽丝把步枪留在了农舍里,只带了两人吃的厚切牛肉、腌肉三明治,还有红茶。在她看来,传说中的逃亡战俘不可能跑到农舍里偷枪。想到詹卡洛之前的逃跑行为,想到她和伊瑟尔共同度过的几天平静日子,爱丽丝反复思量着,见到詹卡洛后,她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小心谨慎?还是气愤懊恼?总之不能表现出饥渴不堪的样子。没错,应该表现出她和伊瑟尔购物时的样子——轻松、自在、满足,而不是饥渴、愤怒和抱怨。

与此同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一阵空虚,虽然“魔鬼”被杀死了,但有更多的魔鬼源源不断地从心里涌出来。他们任凭奥卡的尸体吊在空中,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一名巡逻的警卫发现。萨特在报告中说,C区再次发生自杀事件,与越狱前的自杀事件相似。萨特像所有人一样,因这起自杀事件感到恐惧。即便是这样的死亡,也可能让他和他可怜的儿子大卫受到牵连。大卫从小生活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里,尽管参军后,他找到了短暂的幸福,但这种幸福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丢失在那场可恶的战役中。

这时,爱丽丝看到了邓肯和詹卡洛。詹卡洛正在训练牧羊犬,冲它们吹着呼哨,偶尔他的呼哨声不起作用,邓肯就会过来指点一番。她走近时,詹卡洛第一个转过身,目光与她相对。邓肯随后才发现她,抬腿走了过来。詹卡洛仍然站在原地,望着牧羊犬将羊羔和母羊分别赶上卡车,它们就此走向诀别。詹卡洛时而朝爱丽丝望上一眼,眉头紧皱,脸上再也看不到亲切的笑容。几天以来,爱丽丝的“失踪”一直让詹卡洛有些迷惑。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爱丽丝打的是什么主意。

奥卡争辩说,他请求过逮捕他的士兵,让他开枪打死自己。即便如此,这群人还是将他推上了绞架。他们也说不清为何要杀死奥卡,只知道他是该死的。奥卡不停地挣扎着,仿佛是忤逆父母的孩子。但六个人的力量足以将他架在空中,不论他如何叫骂、吐口水,还是把套索固定在他的脖子上。接着,他们踢翻了木凳,用力地拽着奥卡那两条粗壮的大腿,直到他一动也不动。最该死的幸存者得到了惩罚,众人的心理终于得到了平衡。

邓肯示意爱丽丝把午餐摆在卡车的货箱里,然后美滋滋地上了车,在塑料餐布的右侧坐了下来。詹卡洛也用手撑着货箱边缘跳了上去,动作干净利索,似乎在嘲弄爱丽丝的决心。他仿佛在说:只管去找别人好了,只要他的动作比我还利落就行。

“你的对手滕根,他已经死了。”其中一人说,仿佛在对着奥卡宣读一份即兴创作的裁决书。(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滕根是死是活,但他们都相信他是个恪守原则的人。)“我们可以保证,他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可是你,你这头牲口,你害死了一条人命,自己却没有胆子自杀。”

詹卡洛正仔细地瞧她的脸色。爱丽丝也不知道他在自己的脸上能看出些什么。是旧情复燃的渴望,还是斩断过往的坚决?在内心深处,她感觉到的是无比的坚决和一阵阵的凄凉。但眼下,她最需要的是坚决。

C区食堂的一个角落里,日本战俘正聚在一起,讨论青木的建议。两名好战分子表示,尽管他们很尊敬青木,但这次却不能采纳他的建议。“青木只是累坏了而已。”一名战俘为他开脱道。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表示同意这两人的看法,一个“谋杀计划”就此敲定。这天晚上,摔跤手奥卡睡在食堂地板上。在他睡得正熟的时候,六个人突然扑上来,拖着他朝那个套索走去——套索早已备好,挂在浴室废墟中的一根木梁上。众人将他抬上木凳,等绳索套牢后,这个木凳就会被人踢翻。

“我之前说过,下午就让强尼在家休息吧。”邓肯说,“你待在屋里,把步枪放在手边。”

这时,警卫走进了主路,押着青木走进B区的禁闭室。看到他从门前经过,韩国人中的好战分子冲着他行了军礼。等青木走远后,郑恩屋大着胆子叫了一声:“白痴!”他的勇气并非没有来由——在过去的几天里,敌我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不仅在战俘营里,整个世界的局势都在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转变。

“你不用带枪吗?”爱丽丝问道。

青木心里明白,这人说得没错。敌军虽然是一群不长脑袋的蠢货,但也不至于蠢到会放过他。尽管他会被正式处死,可在死前却要经历一段漫长的等待。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这种慢慢等死的滋味,远比冲到机枪跟前送死更可怕。

“我要是撞见那些混蛋的话,”邓肯吹嘘道,“准会把他们扔到货箱里去。”

“尽管放心好了,长官,他们审判你的时候,一定会把你认作主谋的。”一名战俘安慰道,“你准会被判死刑的,而奥卡那头蠢牛,他只能苟且地活下去。”

“哦?他们不会跑吗?”

至少奥卡不像他似的,因皮带扣脱落而自杀失败,出尽洋相。

“车上有一卷铁丝呢,还愁捆不住他们?”

众人并没有对他毫发无损地被送回来表示不满,而是向他抱怨奥卡的行为如何令人鄙视,说他如何杀了一名战友,但回来以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听到这些话,青木低低地吼了一声——仅仅是低吼,若是再拖延一阵,恐怕他会愤怒地咆哮起来。“别管他了,”青木说道,“如果真如你们所说,不去理会他便是。”

“还是不要冒险的好。”爱丽丝说,“如果碰上了,就直接开过去,到镇子里去报警。”

青木回来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决意求死的那批人立刻冲到他的跟前,隔着刺网跟他讲起话来。这些人的态度十分恭敬——毕竟有那么多人看到他冲上了刺网,虽然他的腿脚不甚灵便,至少态度是正确的。众人隔着刺网冲他不停地喊着,但青木却始终保持沉默。他没法告诉大家,上吊的时候皮带断了,这个借口太拙劣,只能显得他愚蠢无比。如果当众讲出来,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娱乐大厅里,一定会迸发出昔日的哄笑声。

邓肯咂摸着爱丽丝的这番建议,又看了看三明治里的肉,然后把头转向詹卡洛。

星期一傍晚,青木被送了回来。走进主路时,他忍不住跪在地上,放声哀号,俯下身去亲吻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当时两名警卫正在门口办理交接手续,任凭青木跪在那里,没有打扰他。望着C区囚室里烧焦的木梁,他仿佛看到自己烧焦的灵魂——天意弄人,他不仅没有死掉,反而变成一个活着的小丑,变成一个杀人犯。

“下午你只管在家读书好了,强尼。你真是个书虫。”

对于再次被捕的少数狂热分子而言,奥卡的行为举止着实令人难以忍受。他不仅胃口好得出奇,而且从未表现出对自己失望,他的灵魂似乎异常平静(至少那些讨厌他的人可以看出来),脸上总是一副扬扬自得的神情。尽管如此,众人谁都没有直接叱责奥卡——他身材魁梧,性格暴躁,没人愿意招惹他。奥卡的确跟人提起过那次冲锋,也曾仔细地思考过,为什么他居然毫发无损地逃了出去。所有的原因似乎只能归结到“变态的运气”上。不过那些真正有信仰的人,是从来不会跟他讲话的。

“我或许会去。”詹卡洛阴沉着脸说。

被抓回来的那晚,奥卡坐在食堂里临时搭建起的一张餐桌旁,狼吞虎咽地吃起晚餐。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看到他的时候,有那么多人都会翻起白眼,有那么多人会把失败的愤怒转移到他这个厚颜无耻、苟且偷生的大块头身上。据传,青木也对一位受伤的战友做出了同样的事情,而且他逃出了战俘营,消失在丛林里。不过青木与奥卡不同,众人一致认为,即便青木逃了出去,他也会自己了结性命。

“或许会读。”爱丽丝纠正了他的错误,语气十分平淡。接着,她像称赞一位普通朋友般说道:“你的书读得越来越好了呢,詹卡洛。”

消息渐渐传开,说他在越狱的当晚割破了一名战友的喉咙——当时那人已经倒在地上,盼着能够死得爽快些。到目前为止,在幸存下来的战俘中,仍然有些人在盘算下一次“送死计划”,打算在某个时间再次朝那几道刺网发起冲锋。在这些人眼里,奥卡的表现委实令人不满。既然在他眼里,受了伤还不如死去好,为何还要大摇大摆地回到战俘营?作为一名战败的军人,他为何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愧悔?

吃完午餐,爱丽丝一刻也没有停留,收拾好餐具、水壶和餐布后,优哉游哉地骑着车子走了。她很想停下来,转头朝卡车望上一眼。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回归正常状态,在詹卡洛面前只能保持适度的礼貌,不能流露过多的感情。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好地适应接下来的日子。

战俘营的C区里剩下几百名战俘,这便意味着,当初这几百人选择了趴在地上或是躲在水沟里,没有继续冲锋。尽管如此,在C区中已经感受不到那种相互指责、相互抱怨的气氛——只有一件事除外。星期天上午,摔跤手奥卡和几名逃跑的战俘被一辆卡车送了回来。多数战俘的脸上带着愧疚,但奥卡的神情却着实令人迷惑。在有些人眼里,奥卡看起来是那样轻松和惬意,尽管他一向都是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但众人还是觉得无比震惊。

这惨淡凄凉、永无止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