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完手后,他用树枝和草叶擦了擦屁股,又在粗糙的树干上抹了抹手,然后掏出一片破布,从水壶里倒了些水,擦了擦手。最后,他又摘了些桉树叶在手里揉碎,直到手指全都染上刺鼻的味道。他的两眼已经熏出了泪水,但一直没有掉下来。渐渐地,高达感到释然了。不管手上有没有沾到粪便,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大限就要到来,估计连染上胃肠炎的时间都不够了。
傍晚六七点钟左右,高达醒了过来。他感到全身冰冷、肚子发胀,忍不住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跟所有的战俘一样,高达惊讶而警觉地意识到,在战俘营生活过一段时间后,他的身体已经远不似从前那般健壮。他浑身打着哆嗦,走到树后蹲了下来。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张可怕的中国人的面孔。跟青木一样,他认为自己犯下了太多的罪孽,只有以自杀的方式才能做些补偿。在白天,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先祖和天皇的愧疚;而在阴恻恻的晚上,中国人的面孔就像鬼魂一般缠绕着他。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为自己在中国战场上犯下的罪行表示愧悔,从来没有人忏悔过。然而冥冥中似乎自有天意,如今,他们不得不接受上天的惩罚,这样才对得起历史。
在中国的时候,他们在街上到处搜捕躲起来的中国士兵,甚至连那些换了衣服、声称从没当过兵的人也不放过。他们会把五十多人聚拢在一处,用绳子捆起来,然后用机枪疯狂地扫射。高达并不感到愧疚,因为在他的眼里,躲起来的人都是不称职的,如果与他们易地而处,他早会预料到这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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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酒后的残暴行径,他早已经记不清楚。那段记忆就像一个摔碎的巨大花瓶,上面的图案再也拼凑不到一起。在侵略战争中,每攻陷一座城市,军队的长官就会放任士兵烧杀抢掠,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激励他们夺取更多的城市,还可以展示他们的狠毒与残暴。
町井的呼吸渐趋平静,显然睡得十分香甜。高达望着他那清秀的脸庞——这精致的面孔就像一张面具,罩在他那年轻而坚韧的灵魂上。临死前还要睡一觉,这似乎有些奇怪,但仔细想想,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高达让平野和大村再去搜罗些木柴,因为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有一个中国脚夫,一个神情惊惶、看不出年龄的小个子男人,他们逼着他把一箱箱书画、绸缎和草席搬到部队的卡车上去,所有东西搬完之后,他用刺刀穿透了男人的胸腔,把他挑了起来。男人的鲜血溅得他满身都是,周围的战友们轰然叫好。
“这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毕竟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呢。”多茫说着冲町井点了点头。
有一次,他率先冲进一家店铺,看到店铺里有个女人,便一把将她拖到了门外。借着屋外的阳光,他发现女人着实有几分姿色,于是捂住她的嘴强暴了她。不久后,那些疯狂的士兵相继赶到——他已经记不清这些人的长相——其中一名士兵,或许是第八个进门的人,听到屋里传出了孩子的哭声。那名士兵转身进了屋子,众人只听得一声惨叫,孩子被活活杀死了。在场的士兵没有一个人为此感到吃惊。把敌人扼杀在子宫里,如果做不到,那就扼杀在襁褓中。劫掠来的酒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女人扁平却精致的面孔在酒气中那样清晰。那些他透过醉眼看到的面容是那样难忘,甚于他对亲友的记忆。女人和孩子的身影就像幽灵一般,在他脑海里徘徊萦绕着。他必须以死谢罪,用死来安抚亡灵。
接着,高达等人向多茫表示了感谢——感谢他准备了如此丰盛的一餐。
高达靠在树干上,对着天上的神灵忏悔罪孽。他在神的庇佑下侥幸活了下来,却从未像神一样施舍过慈悲。在这场世界性的大战中,他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是战神的一名走卒。的确,他所犯下的罪孽无可饶恕,但在他的眼里,这一切仿佛都是天意的安排。想到这里,高达暂时压抑住了心里的痛苦和煎熬。
众人狼吞虎咽地吃着,高达又让多茫添了些木柴。一餐用罢,几名好战分子吃得撑肠拄腹,然而敌人的影子迟迟没有出现。不知是谁带出来一个水壶,众人喝了些水。大家都懒洋洋的,性情狂热的町井在火堆旁舒展开身子,很快便睡着了。
这时,一架侦察机从头顶飞过。地上的火焰是否会引起注意?被隆隆声惊醒的战俘们冲着飞机高声呼喊,纷纷挥手,然而飞行员却视而不见。飞机消失后,这天最后一个送死的机会也随之消失了。
多茫搬来一块凹形的石头,伸手把烤好的羊肉提到石头上,滚热的羊骨烫得他叫了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都顾不得什么风度,忙不迭地伸出手去撕扯羊肉,随即又迅速缩回烫疼的手指,哈哈大笑起来。多茫拿起匕首,把骨头上的羊肉剔成长条,分别递给几位战友。战俘们接过之后,仍然觉得烫手,只好用两手轮换着拿。在长途跋涉一天后,谁都不愿意让手上多出个水泡。
显然,没有必要再徒劳地等下去。众人终于决定自行了断。平野已经下山去寻找水塘,想在临死前把身体洗干净。不一会儿,他走了回来,说山下有一条小溪。众人一同下山,在溪水旁脱光了衣服,跳进冰冷刺骨的水中。每个人都用破烂的衣衫擦起了身子。
按理说,羊羔是不该拿来做食物的,而且这种烘烤方式也显得无比野蛮,然而考虑到这是最后一餐,高达等人也不再有那么多讲究。在被俘之前的那场战役中,许多士兵饿得连毒蛇、昆虫乃至人肉都吃得下,吃只小羊羔又算得了什么呢?
随后,大家上岸穿好了衣裤。在高达看来,町井是个俊俏的小伙,尽管性格极端而狂躁,但毕竟还没有染上太多的污点。在战俘营的时候,他只是在守备队的要求下,负责监督和管理自己的同胞。他还没有犯下过多的罪孽。刚才洗澡的时候,町井的阳具挺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脱光了衣服,或许是因为冷水的刺激,或许是因为想起了某个女孩。然而在其他人看来,这是对所有人的一种侮辱。
柴堆冒出了熊熊的火苗,灼人的热浪炙烤着他的眼睛,冰冷的寒气却戳刺着他的后背。木柴烧得很快,没过多久,柴堆便矮了下去。或许,他们应该让这堆火焰继续燃烧下去,天黑之后,远处的敌人会看得更加清楚。众人在火堆上摆了一块扁平的石头,把舂好的小麦放在石头上。过了一会儿,他们用树皮把烤熟的麦粒从粗糙不平的石头上刮下来,盛放在另外一块托盘状的树皮里。就这样,众人围坐在一起,拈起一粒粒麦子放进嘴里。多茫翻了翻火堆里的羊肉,一股浓郁的香气飘进了每个人的鼻孔。多茫不无歉意地说,因为时间太紧,来不及搭烤架,虽然羊肉上沾了些木灰,但味道一定错不了。
“谁来搞定他!”多茫喝道。
麦子被堆在一块长条石头上,平野和大村拿起石块,轮流砸着麦壳。两人相互威胁着,如果谁不小心砸中对方的手指,被砸的人非要报复不可。高达走下制高点,开始四处搜罗木柴。在这片怪异的树林里,木柴并不难找,随手都可以捡到些树枝和树皮。这里的树木每逢冬夏都会掉皮——就像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事物一样,令人难以索解。高达把风干的树枝堆在一起,又扔了些布片和桉树皮在里面,然后开始点火。“要是火光能把敌人引来的话,”他冲眼前这群顽固的战俘说道,“但愿他们在羊肉烤好之后再赶过来。”
高达也瞪了他一眼,责怪他侮辱了死前的庄严时刻。
收集了足够的麦子后,他们再次穿过篱笆,来到多茫跟前——多茫仍然提着羊羔的两条后腿。接下来,众人离开农场,朝山脊爬去。他们打算在那里升起一堆篝火,引起敌人的注意。
众人回到山脊上,看到下方的田野仍然空荡荡,看不到敌人的踪影。这天眼看就要过去,他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几名年轻人跪在地上,进行最后一次祈祷。高达仍然站在原地,脑海里回想着儿时学到的祈祷词。
与此同时,高达和其他人也翻过了篱笆,篱笆上的刺网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战俘营里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农场里的麦子几近成熟,战俘们大大方方地薅起了麦穗,装进了各自的口袋。高达注意到,这些人在薅麦穗的时候,神情似乎愉快了许多,就连他自己也有这种感受。在这个百无聊赖的星期天,这群战俘终于体会到了一丝存在感。
“虽天地已分,然清浊混沌,灵肉纠缠,及至肉体消亡,灵魂方得飞升,世代子孙共仰之……”
当初在穿越三道刺网的时候,他们很难把那些大家伙带在身上,有些人把便于携带的武器带了出来。多茫带着他的那把匕首朝羊群走去,受惊的绵羊纷纷逃窜,然而身为农民的儿子,他自然知道如何捉住这些牲畜。很快,他抓住一只羊羔,两腿死死地夹住它的身子,匕首在它的喉咙上利落地一抹,提着羊羔的两条后腿,让血液流淌在草地上。整个过程显得异常平静。
大村站起身,抽出准备好的皮带,问众人是否可以帮他一把。
在这个位置上,他们可以望见一片麦田——所有农场都会有麦田,只是眼前看到的,是附近最广阔的一片麦田。除此之外,他们还看到了绵羊。多茫建议,或许可以捉头羊当作最后的晚餐,火光一定会引来敌人,没准羊肉还没做好,敌人就已经赶到了。要是能在死前饱餐一顿,那是再好不过的。
“现在?你确定?”町井问道,“想清楚了,不要冲动。”
高达这支小分队的成员包括:狂热激进的半大小子町井、青木囚室里的出色男高音多茫、囚室代表水兵平野,以及曾经担任投弹手和通信兵的大村。这几个人虽然都是性情坚韧之辈,但也免不了会像常人一样陷入迷茫。他们与青木等人的遭遇差不多,连日来早已饥肠辘辘,开始对穿越山脊的计划产生怀疑。听到枪响后,一行人顿时打起了精神,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迅速赶了过去。然而除了一片染血的岩石外,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尽管如此,众人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兴奋——不管这是谁的血液,他们都能从中看到一种求死的坚决,如此庄严的时刻他们居然不在场,实在令人遗憾。
“有时候,我的确很冲动,”大村说着穿好了囚服,“但在这件事情上却不会。”
青木小分队的成员大多是平凡无奇的无名之辈。相比之下,高达带领的队伍显得有些不同,其中的成员都是些年轻的激进分子。高达早已厌倦了“求生还是寻死”的问题。眼下,他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参与到这种争论中来。在这片色彩单调的山间原野上,囚服的颜色本该十分惹眼才是,然而截止到星期天下午,敌人还是没有追赶上来。
大村选定了河边的一棵桉树。平野和多茫分别抬着他的一条腿,让他在树枝上系好皮带,紧紧地结了个套索。接着,他把皮带套在脖子上,把皮带扣放在右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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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了吗?”平野问道。
“还是算了吧,别在这儿丢人!”农夫扯着乌鸦般的嗓子,毫不掩饰地挖苦道。
“好了。数三个数就松手。过几秒钟后,用力拉我的腿。”
摔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听到一阵声响?的确。他的面前站着一匹马,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农夫骑在马背上,手里端着一支步枪。
平野和多茫跳到一旁,任凭大村在空中踢腾。过了几秒钟,两人突然冲上去,抱住他的腿猛力一扯,大村的脖子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两人没有立刻松手,而是一直用力扯着他的腿,仿佛要把灵魂从躯体中拽出来一般。过了一阵,他们松开双手,任凭尸体吊在树上。
像其他人一样,他早就准备好一条特别的腰带——两条皮带缝在一起,长度足可以结成一个套索,韧性也足以吊住他的身子。他从腰间抽出这条皮带,任凭裤子落在脚边,然后脱掉上衣和靴子,只穿着一件衬衣和一条羊毛短裤。接着,他忍着腿上的剧痛,施展开几乎忘光了的狙击手的本领,爬到一棵树上。他把皮带一端系在树干上,另一端结成一个环形套在脖子上,然后又按照众人所说,确保皮带扣保持在右耳后的位置。他连片刻都没有迟疑,纵身从树上跳了下来,脖子瞬间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拉力。正当他满怀希望准备拥抱死亡时,脖子上的力道突然一松,整个人从半空中跌落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抬起头看了看——缝线的部位沾满了汗水,皮带扣已经脱落下来,剩下的半截皮带正挂在树枝上摆来摆去。
就这样,大村了结了自己的心愿。作为一名空军士兵,他给众人作出了榜样,坚定了他们的信念。
青木正站在山坡上张望,几辆卡车突然出现了。一队士兵围住农舍,包围圈渐渐缩小。这时,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出屋子,来到门廊前,冲士兵挥了挥手帕。没过多久,三名战俘也高举双手走了出来。生死抉择的时候到了。三个年轻人在农舍门前跪了下来,请求敌人开枪,但敌人只是将他们拽起来,一路拖到了卡车上。或许是因为那个女人在场,不便开枪。会不会把他们拉到别处枪毙?青木觉得不大可能。几辆卡车沿着农场外的土路开走了。青木侧起耳朵听了听。没有枪声。只有傍晚悲凄的鸟鸣和卡车发出的一阵阵哐当声。三名年轻的战俘会被安然无恙地送回C区。为什么?这是一种怪异的政治手段,还是一种令人难以索解的慈悲?对于这个问题,青木已经没有兴趣去想。
“我下一个吧,长官?”平野问着,嘴里微微喘着粗气。
三名士兵依次行过军礼,转身离开了。为了表示内心的不情愿,他们把脚步放得很慢,速度把握得十分得体。等到几人走得不见了踪影,青木一屁股坐在地上,将那条饱经折磨的腿舒展开来,腿上的麻木和胀痛稍稍减轻了一些。过了一会儿,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年轻人不在身边,他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迈开步子,不必刻意遮掩自己的跛脚。他转过身,朝来时的那条路折返回去,先是从那几头母牛身旁走过,然后又经过岩石堆,穿过小树林。爬上山坡时,他回头望了望,发现三个年轻人已经接近那栋亮着灯的小房子。在农舍的某间屋子里,定然会有一位农妇,虽然想象出不出她的模样,猜测不到她的性情,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会一如既往地为家人准备饭菜。
河边长着许多枝干粗壮的桉树,平野挑中了离大村最远的那棵。町井和多茫支撑起他的身子,让他像大村一样系紧并调整好皮带。
听到长官的命令,几名年轻人不再感到拘束,脸上的神情渐渐由平静转为亢奋,看起来就像一群逃脱牢笼的鸟。青木并不像这些年轻人一般振奋,连日来奔波逃亡,精疲力竭的他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三个年轻人仍然望着他——他们知道,青木准是想找个地方自我了结,而身为一名军人,他们不能就这样转身离开。三个人依次过来道别,嚷着肚子饿的年轻人走在最前面,神情肃穆地张开了双臂。“长官,等着我,我会加入您和众位勇士的行列。”最后一名年轻人说,仿佛打算先吃一块三明治,然后便去寻死。
“只要听到我说‘准备好了’,你们就开始用力。”平野说道。
“你也不例外,不要留下来陪我。”青木说道。
平野的身子刚刚吊在空中,他们便听到了颈骨断裂的声音,但两人依然死死地拉着他的大腿,直到确定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
“长官,我请求……”
多茫拿起那把杀羊用的匕首,走到高达跟前鞠了一躬,然后跪在地上,自行把刀子插进了身体里。整个过程中,他一句话也没说,从头到尾保持着沉默。
“你们都尽力了,”他对年轻人说道,“只管去吧,这是命令。”青木说着,一条腿痛得微微颤抖起来。
两具尸体兀自在树上摇摆着,多茫已经倒在了地上。
三个年轻人仍然站在他身旁,神色间混杂着欣慰与迷惑。他们不明白,为什么青木不想指挥这次行动。
“你呢,我年轻的朋友?”高达问町井。
“你们几个去吧,”青木说道,“不要伤害农夫或者他的妻子。这些人是死脑筋,用不着教训他们。”
町井朝茫茫的山野望了最后一眼。映着渐渐暗淡的天光,两条铁轨在远方闪耀着——离这里大概三英里的样子。除此之外,视野里只能看到一些牛羊以及令人昏昏欲睡的麦田。
众人朝农舍走去。母鸡在院子里啄食,几条狗也叫了起来。对于饥渴交迫的战俘们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这温馨的家庭场景更令人心动。年轻人焦灼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青木身上。青木的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兄长般的怜爱。这些年轻人曾奋不顾身地朝着机枪冲锋,此时就算再出现一挺机枪,他们依然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敌人的机枪始终没有出现。此时此刻,他们只想冲进那间农舍。他们需要食物,就算是面包也无所谓。为什么不去呢?且由着他们吧。
“抹脖子这种事,谁不会做呢?一点创意都没有。”町井说着,目光转向了高达,眼神里闪烁着自信。
“先过去看看。”青木说道。
“哦?”高达问道。他的注意力也被那两条铁轨吸引过去。在这片空旷而荒凉的原野之中,那两条笔直的、闪闪发光的铁轨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表现机会。想到这里,町井的心里燃起了希望。
“长官,咱们要过去吗?”一名年轻的士兵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
两人下了山,穿过一道道篱笆,一个小时后,终于来到了两条铁轨跟前。他们躲在涵洞里,等着火车开过来。
众人来到一片人工挖成的水塘旁边,水塘的远端筑起了一道高高的土堤——防止水塘里的水被盛行风吹走。水塘旁边是个水泥围成的水池,水池边上有个水龙头,一台电动水泵正把水塘里的水抽进水池里。众人在水龙头旁喝了些水,坐在一起商量了一阵。远处是一排排淡红色的树木,树干上生满虬结。这时,农舍里亮起了灯光,窗帘拉上后,灯光顿时变暗了些。“看啊,房子!”一名年轻人说着,语气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渴望。对于这些人而言,那道灯光正散发出一阵阵温馨而强烈的诱惑。
最后一缕天光就要消失,冰冷的夜色沉了下来。然而等了许久,还是不见火车的影子。此时此刻,他们有些后悔了。如果当初死在战俘营该多好,总胜过蜷缩在涵洞里徒劳地等待。两人一边等,一边断断续续地睡着,刺骨的寒风不断从涵洞的缝隙里吹进来,整整吹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他们发现附近的一个水坑里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你的意思是,把它杀了,放了血,然后生堆火烤里脊吃?”另外一个年轻人嘲弄道,“等吃上牛肉的时候,已经是明天早上了。”
天边露出一抹熹微的晨光,年轻的町井忍不住抱怨起来:既然连火车都没有一辆,铺这铁轨还有什么用处呢?
翻过加韦尔镇边缘几座低矮的小山丘,青木和他的同伴们终于来到山下的那座牧场。四下里草木丛杂,几头母牛对他们不理不睬。“这下有肉吃了。”一个年轻人郑重地宣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