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耻辱与俘虏 >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听到这个消息,爱丽丝心里突然一颤,一阵淡淡的愉悦涌上心头,脸上微微红了起来。“我明早要赶回去。”她说。

星期天晚上,罗尼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衣服的褶缝里落满了煤灰。他把背在肩上的餐盒放在餐桌上,说道:“加韦尔的战俘好像越狱了。据说是一群日本人,不是意大利佬,毕竟他们已经弃暗投明了。”

“怎么?”罗尼问着,咧嘴笑了起来,“回去保护邓肯·赫尔曼和他的战俘?他们都是大人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收音机里说,大多数战俘被抓住了。”

爱丽丝住在卡科尔这段时间,罗尼·萨特克里夫带回来许多消息。

当晚,罗尼陪着爱丽丝来到邮局旁那个冰冷的电话亭里。这座邮局似乎建在山谷最深处,清冷的月光照在邮局的屋子上,映出一道道犀利的暗影。出发之前,罗尼去找了看门人,让他带着猎枪到家里保护伊瑟尔。看门人是个单身汉,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年纪,平日里住在罗尼的房子附近,只需吼一嗓子就能听到。这里虽然离加韦尔很远,但众所周知,日本人的行动之快,几乎赶得上魔鬼。马来亚的事便是最好的证明。

“放心吧,爱丽丝,连战俘的人影都没见着。”邓肯在电话里说道。

在青木的带领下,众人步履蹒跚,朝大山深处走去,把那具英勇的遗体远远地留在身后。

“得了吧,是你没看到而已。”爱丽丝气急败坏地说道。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月亮还没有升起,青木只好把众人召唤回来。敌人会不会派出全副武装的部队围捕我们?有些战俘问道。这些人相互间都不联系吗?他们不是有通信设备吗?

“别担心。他们说逃跑的战俘多数被抓住了。我还听说,咱们的人连机枪都用上了。前几天哈蒙德来了,说咱们也损失了几个人。好像那个上校也死了。好多人说,他是个不称职的家伙。”

他一瘸一拐地下了山,跟众人一起寻找起来。夕阳的余晖愈发惨淡,荒凉的大地被蒙上一层阴影。地上散落着无数的石子,杂草丛中偶尔能看到动物的巢穴,然而那把手枪仿佛刻意藏在灌木丛的某个角落里,始终没有出现。

爱丽丝很想问:詹卡洛还好吗?这事他怎么看?

青木命令众人分头去找那把手枪。在这一天里,他已经是第二次看到英勇的战士扔掉自己的武器。他绕过军官血肉模糊的脑袋,在对方的口袋里找到几颗子弹。只要找到那把手枪,这几颗子弹足够他们用来杀人或是自杀。

在接下来的对话里,邓肯已经在不经意间解答了她想问的问题:“我和强尼都作好了准备。我的卡车里放着一把‘.22式’步枪,厨房里还有一把‘303’。”

青木感到左腿一阵刺痛,只好暂时坐在地上,让一名年轻的战俘割断了军官的喉咙。其余人则围上去,纷纷用匕首和棍棒招呼。军官很快便断了气,如此猛烈的殴打足以让他死上几回。青木等人面面相觑,仿佛在说,这场胜利未免来得太过容易。不过这也给众人带来了希望——敌军定然会展开疯狂的报复。尸体躺在草丛里,鲜血染红了草根。青木至少可以向敌军证明,他杀了一名军官,足以确保敌人将他处死。但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收获。接下来要面对的,首先是寒冷刺骨的黑夜。逃出来之前,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要带些御寒的衣物,就像谁都没有想到,敌人居然会派一群愣头小子拿着刺刀来搜捕。

显然,在邓肯看来,这两样武器足以震住那些日本战俘。

一名年纪稍轻的战俘递给青木一根球棒,因为他的官职最高、资格最老,处决敌人理应由他动手。青木向后举起球棒,猛力一挥,正中对方的头部。球棒砸落在头骨和皮肉上,这种感觉是如此陌生,就像是他平生第一次伤害别人一般。青木知道,对手在倒下去的一瞬间,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现实感突然消失,曾经爱过的世界陡然间翻转过来……在倒转的地平线上,那群年轻的士兵正像一群羚羊般四散奔逃,丝毫没有受到腰间刺刀的阻碍。

“你最好待在卡科尔,没准战俘会跑到咱们这来呢。强尼说,他认识一些日本战俘,不怎么怕他们。”

就在这时,军官突然举起手枪,猛力朝山下扔去。如此一来,那把手枪恐怕很难再被找到。势单力孤的军官站在原地,似乎想转身逃走,似乎又有些犹豫。他和青木一样,仿佛早已厌倦了这个世界。

然而爱丽丝还是对邓肯说,她会第一时间赶回去。邓肯要她一路多加小心,还说车上会有士兵把守,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敌军的军官似乎并不觉得讶异。他看了看手里的左轮手枪,仿佛想看看出了什么毛病。青木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嘴里停止了号叫。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但嘴里依旧咆哮不止。每个人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名军官会死在青木的手上,因为他的枪膛被卡住了。

话费已经用尽,电话突然断了线。爱丽丝身上没带多余的铜板,只好坐上罗尼那辆破旧的轿车,跟他回到家里。

接下来这颗子弹归我了,而这名军官也会被我的手下杀死,两个老兵会同时死在这里,青木心想。青木死死地盯着那名军官,对方似乎也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他抬起左轮手枪,对准了青木的胸膛。出人意料的是,他接连试了两次,枪都卡壳了。这时,一名年轻的战俘朝着那名军官走去,眼睛里流露着恐慌和惊疑。很显然,年轻人犹豫了,不知是该主动送死,还是选择苟且偷生,不知是否有必要保持忠诚。突然,眼神里的悲伤被惭愧所取代,年轻的战俘转身逃走了。

“我的一些朋友还打算开车去加韦尔,带着步枪去追捕战俘呢。”罗尼说道,“他们想去只管去好了,我可不能丢下伊瑟尔一个人在家。”

青木忍不住发出一阵轻蔑的吼声,一时间,所有战俘都跟着吼了起来。听到这阵怪异的吼声,通信兵吓得连忙转过身去,拎着话筒,背着设备,朝山下跑去。转眼之间,所有新兵都转身奔逃,把这群放声嘶吼的怪物留给军官去对付。

爱丽丝问道:“那个上校……”

只见那名军官吼了几声,通信兵立即开始手忙脚乱地发报。

“真是一群畜生!”伊瑟尔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两名战俘跪在地上,撕开了胸口的衣襟。其他人则像青木一样,早已看出这群新兵没有携带枪支。他们嘴里发出一阵阵怒吼,摆出各种威胁的姿势,试图逼迫那名军官开枪。青木看得出,那名军官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兵,脸部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斑斑驳驳。军官命令手下的新兵抽出刺刀,自己则拔出手枪,朝着天空放了一枪,想用枪声镇住青木等人的吼叫。随着一声枪响,头顶的天空似乎也跟着颤抖起来。战俘们再次跪下来,敞开了胸口的衣襟。青木仍然站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敌军的军官。

这天晚上,罗尼没有睡觉,而是在房子四周巡视着。爱丽丝悄悄溜出卧室、打算去厕所时,看到罗尼正在一张扶手椅上休息,怀里抱着一把小口径步枪。

那群新兵仍在不断向前推进着,面对着这片熟悉的土地,他们的表情显得比青木更加迷惑。等到敌军走到三十步开外时,青木突然大吼一声,带领所有人一跃而出,洒满阳光的岩石上不断地回响着他们的吼声。

当然,这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其中的原因再明显不过,加韦尔镇有许多农场,随处都可以打劫,日本人何苦要大老远地跑到卡科尔来?除此之外,加韦尔镇还有那么多户人家,那么多的妇女和儿童……爱丽丝真希望军队能够派出一部分兵力,守护镇子的每条街道。詹卡洛曾是日本人的盟友,那么自己是否该恨他?之所以想到这一点,是因为她想试探一下自己的内心,看她对詹卡洛的态度是否发生了变化。

敌人的军官走在最前面。他穿过一道篱笆,然后转过头,命令手下的士兵尽快跟上来。等他们排好队之后,继续朝青木等人的藏身之地缓缓推进。穿过一片空地后,敌军爬上光秃秃的山坡。青木躲在一棵桉树投下的阴影里,这时,一名战俘悄悄爬过来,递给他一根球棒,向他敬了个军礼。

邓肯说过,詹卡洛不怎么怕那些战俘。这让爱丽丝的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愤怒。为何性子温和的自己变得如此暴躁?想到这里,爱丽丝不禁产生一丝警觉。尽管有罗尼持枪守护,她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明天就要回到加韦尔,她心里稍稍感到一阵欣慰。然而没过多久,愤怒便裹挟着幻想与绝望,像一块低垂的黑云般压在她的心头。詹卡洛当然不怕那些战俘。刚刚进入战俘营时,他曾和那群日本人住在一起,甚至还试着去学他们的语言。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眼前的敌人似乎根本没有携带枪支,这让剩下的战俘大感疑惑。敌人的军官指着一张山区地形图,发出了最后命令。听到命令后,所有的士兵站成一排,每人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然后便开始上山搜索。他们的腰间没有配枪,只挎着刺刀,刀鞘不停地撞击着大腿,发出啪啪的声响。看到眼前的场景,青木不禁心头火起,仿佛受到侮辱一般。

她在心里不住地谴责詹卡洛,谴责他对越狱事件漠不关心,谴责他曾经跟日本人结盟。她任凭愤怒在心里翻滚着,希望这股愤怒可以浇灭心中的欲火。最近这段日子里,詹卡洛已经不再伪装成英语不好的样子,是啊,他读过婆婆的小说,读过邓肯的报纸,读过爱丽丝给他提供的所有杂志。他甚至用笔圈出了一些存疑的词。真是个狡猾的混蛋!她暗暗诅咒詹卡洛,仿佛已经准备好抛开私人情感,抛开两人的种种过往。

周围的草丛突然动了一下,只见三名战俘朝着山脊的方向逃窜而去。他们昨夜刚从敌人的机枪下死里逃生,看到那些新兵后,心里不由得惊慌失措,生怕对方配备了某种他们想象不到的武器。据青木估计,逃跑的人定然是觉得他们已经展示过大无畏的精神,此时有足够的资格逃走。

然而这股愤怒终究平息下来。静下心来想想,他那种虚心好学的精神似乎还是值得肯定的。想起他偏着脑袋的样子,想起他那深色的头发,他那棱角分明的嘴巴,他那孩子般的酒窝,爱丽丝的心又一次痛了起来。她在痛苦与期待之间辗转徘徊着,整整一夜都没睡。窗外微微露出一缕晨光,她终于欣慰地意识到,再有几个小时,她就可以踏上回家的火车,既然在伊瑟尔和罗尼这里寻不到“解药”,不如早些回去好了。

突然,他被负责放哨的战俘叫醒,不远处传来一阵卡车刹车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众人纷纷从岩石后方探出头去,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见下面那条泥土路上停着一辆卡车,敌军的一名军官跳下车后,其余的新兵也纷纷跟着跳了下来,一名通信兵背着一台通信设备。这种设备看起来十分精密,青木从没见过,仿佛是最新研制而成。看到这部四四方方、可以携带的设备,青木心想:没准敌人真的要胜利了。

途中发现一条小溪,他们跑过去饱饮了一顿。接近中午时,青木命令大家原地休息。没错,敌人可能趁他们睡觉的工夫赶上来,但这些已经不再重要。青木和另外两名战俘自愿站岗放哨,众人则各自依令休息,就像在战场上一般顺从。两个小时后,青木被人替换下来,不久便睡着了。在梦里,他又回到中国,戴起曾经戴过的头巾。他梦到战争初期,自己被派到中国的东北地区,行进的途中,每个新兵的头上都系着一条丝质的头巾,头巾上绣着日本帝国的标志——有的是战马、菊花,有的则是海浪。后来,有的士兵戴上了绣着春宫图的头巾,青木的头巾更是露骨,显示了他们不仅是日本帝国的士兵,更是一支淫欲炽盛的队伍。

在遭遇那群带着刺刀的新兵,杀掉敌人的军官后,青木和其他战俘已经疲惫不堪。在逃亡的途中,有些人实在坚持不住,只好找个借口与众人作别,躺在冰冷的地上不肯动了。青木依然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他坚信敌人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来找他复仇。一想到能让敌人头痛不已,他的心里便宽慰了许多。身边还剩下三个年轻人,青木要他们加快脚步,不要因为被他拖累而放慢速度。然而几个人仍然不离不弃地跟着他。他们在冰冷的岩石间睡了几个小时,然后根据之前的计划,顺着一道通向西南方向的山脊行进。起初,他们以为敌人一定会翻山越岭地展开追捕,如果能引得敌人疲惫不堪,这本身便是一种胜利。然而此时看来,这种想法未免有些愚蠢。

青木与另外几名战俘临时组成一支八人小队。他们按照原定计划,朝着山脊的方向逃去。一路上,队伍不断壮大,人数增加到十六人左右。几名战俘手里仍然拎着球棒、木棍,有些人可能还带着匕首。相比之下,青木除了官衔以外,可算是一无所有。然而正是他的官衔不断地吸引众人加入。

第二天清晨,温暖的阳光照在众人的肩膀上。如果此时恰好碰到搜捕的士兵,那是再好不过的。青木会主动走下山去,承认杀了那名军官,然后便等着敌人对他实施报复。在他看来,敌人定然会采用各种手段来报复他。如果敌人不信,身旁的三个年轻人可以做证,是他亲手杀害了那名军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见三个年轻人始终追随左右,青木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如果他去送死的话,这三个年轻人怎么办?他们的内心十分软弱,只不过嘴上不肯承认罢了。他们和自己一样,心里充满了矛盾,而且看不到未来。之所以不离不弃,不过是出于人的天性,想求得一份安慰罢了。

直到这天下午,卡车才开了过来。

不久,他们又停下来休息了一阵,在乱石丛中睡了几个小时。随着气温渐渐升高,几个人慢慢醒了过来。他们知道,山脊附近有条小溪,溪水可以解渴,但谁都不知该如何去安慰饥饿的肚肠。其中一名战俘提到了鸭肉和煎饼,语气里带着哲人般的沉思,仿佛他的世界里除了这些食物,便再没有其他的东西。是啊,在被俘之前,这些士兵就一直在抱怨吃不饱饭。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抱怨什么呢?

中尉站在一张地图前,研究着北方的地势与地形——那里除了山川峡谷,还有许多蜿蜒曲折的丛林小径。经过一番研究后,他最终指定了每支队伍的出发点、搜索范围,以及搜索时每个人应该保持多远的距离。

眼前的山野无比荒凉,山路蜿蜒崎岖,青木那条受伤的腿已经痛得难忍,痛得他大脑一片空白。为了缓解痛楚,他只好尽情地憧憬未来,甚至还模模糊糊地想到了妻子的身影,想到两人的亲密时光,想到他们做爱的场景。

“上头的命令是,只能抓捕,不能打死。”一名上尉对手下的中尉们说道。他们已经等了一个上午,但始终不见卡车开过来。“上头说,这不是战争,而是外交。”

此时已是下午,他们仍然沿着这道高低不平、碎石满地的山脊向前走着。青木强忍着冲动,差点就想让他们走,解除他们所有的义务。越往前走,年轻人愈发显得委顿。敌人并没有大事搜捕或尾随而至,甚至连一丝愤怒都没有表现出来。青木很想对三个人说:放弃吧,我们错过了机会,没有必要坚持下去了。他们真的会毙了你们吗?年轻人啊,你们的脸庞还这样稚嫩,却又这样疲倦,眼神里充满着无尽的迷茫。他们会开枪吗?如果会,那么我们就此告别,离开这片荒凉的山野。如果不会,你们还是回到战俘营去,至少那里有煎饼吃。回去吧,至少还有米饭和羊肉可以填饱肚子。

在迪肯看来,自己的年龄已经不小,却只混了个不高不低的职位,不仅上司苛责挑剔,周围的农民也不断给他找麻烦。经过反复思虑之后,他最终作出一个随后令上司大跌眼镜的决定。由于搜捕地带位于乡间,巨石丛生且树木丛杂,手下的新兵难保不会误伤人畜,甚至会擦枪走火,伤到自己人。若是莽撞起来,没准会将一众战俘尽数打死,而不是像警察一样把他们押送回来。更糟的是,这群新兵有可能被战俘夺了武器。想到这些,迪肯作出决定——派出去执行搜捕任务的新兵,每人只配备一把刺刀,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可以随身携带枪支。于是,七分之六的兵力留守营地,每人配发步枪,防止战俘劫营;七分之一的兵力负责“徒手”围捕,防止战俘对训练营造成威胁。

与此同时,青木再次陷入了疑惑。敌人率领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支军队?战俘越狱后,没有派出成千上万的士兵,没有展开紧急搜捕,而是派了一群年轻的愣头小子过来。这些新兵只会躲在树后撒尿而已。不论是山野中还是草原上,都没有发现敌人积极搜捕的身影。昨天那场遭遇不过是一群小孩子出来野游而已。让这几个年轻人走吧,我自己一定要留下来,敌人一定会来抓我的,我值得他们来抓,我的囚服上染着那个机枪手和那名军官的鲜血。

跟萨特通完电话后,迪肯连下了几道命令:派出两支队伍,各由一百名新兵组成。立刻叫醒新兵,让他们吃过早饭,在指挥官的带领下,朝战俘营的方向展开搜捕。如果逃跑的战俘真的是一群乌合之众,只需将他们扭送回战俘营即可。如果对方别有图谋,打算抢夺弹药,负责搜捕的部队必须投入战斗。

当然,他执意孤军奋战,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想为一个女人去死——当然,绝不是为爱情去死。他跟这群年轻人不同,看待女人的角度也有所不同。他像所有的老兵一样,几乎记不清妻子的长相。在中国的时候,每逢喝得酩酊大醉或是打胜了仗,他们就会糟蹋中国女人。那些残忍的场景时常在脑海里浮现,清晰得令人心酸。在中国的战场上,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欲望,什么是爱,只认为那些女人是他“应得的奖赏”。他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卖命,他四处炫耀自己在惊叫哭号的女人身上用的“性技巧”,他已经不再适合高贵的爱情,已经忘记了一夫一妻的准则,忘记了如何去为爱付出。

然而在迪肯心里,训练营和农场主才是他最关心的。一旦在搜捕过程中出现人畜伤亡,农场主一定会把电话打到悉尼总部去。迪肯十分肯定,总部正盼着接到这种投诉电话,巴不得在他身上挑出些毛病来。

他们仍然待在原地,每个人都已经疲惫至极。山谷对面的丘陵上方出现了一架侦察机,但它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装装样子、应付了事。“看来是根本没把咱们当回事,”一个年轻人说道,“之所以不肯卖力地搜捕,主要是为了嘲笑我们。”

上校答应了萨特的请求。

青木很想说,这片土地本身便充满着嘲讽的意味,如此空旷,如此荒凉,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在这一刻,他差点就想放弃,但还是坚持着走了下去。穿过一堆堆巨石、一片片密林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山脚下的那间农舍。

萨特建议同时派出多支队伍,先向西北方再向战俘营的方向搜索。“我们的目的是逮捕这些人,而不是杀掉他们,”萨特几次三番地强调,“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农舍会不会给他们带来转机?他们需要的,又是什么样的转机呢?

迪肯向萨特许诺,一定会派人协助搜捕,把逃跑的战俘缉捕归案,而萨特所期待的,似乎正是这个承诺。“估计他们已经逃出去五到十英里了,没准还会更远。”萨特说,“不过他们也不是超人,中途一定需要休息。”他补充道,“没准发现他们的时候,这群人已经变得像母牛一样温顺。”迪肯听得出,这番话就连萨特自己也不相信。

“咱们要不要下去看看,长官?”一个人问道。

上校给战俘营打了电话,惊魂未定的萨特少校说,艾博凯尔上校遭到了致命的袭击,此时正躺在守备队的医务室里,床单上浸满了鲜血。“闹事的战俘大多已被击毙,整个场面就像一场大屠杀。”萨特语气坦率,但掩饰不住惊惶,“这是他们自找的。”

“反正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另外一个人说道,语气里带着些军人不该有的怨念。

后来,战俘营的勤务兵给训练营的勤务兵打了电话,电话那端可以远远地听到些吵闹声。尽管战俘营的勤务兵曾一再表示,事态已经变得十分紧急,一部分战俘已经越狱,但考虑到迪肯上校阴晴不定的脾气,训练营的勤务兵并没有立即把他叫醒,而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报告了这条消息。由于平日里训练任务繁重,迪肯上校总是睡得很沉,即便雷声滚滚也无法将他唤醒。勤务兵在向他报告时表示,越狱也好,骚乱也罢,此时的局势定然已经得到控制,因为战俘营没再打电话求援。不过,他补充说,有些战俘已经逃了出去。

“好吧,到下面去看看。”青木说。此时,他对穿越山脊的命令——他亲口下的命令——已经失去了信心。“就像你说的,士兵,下去看看又不会损失什么。或许能在下面找到一条出路呢。”

训练营与战俘营相距三英里,昨晚的厮杀声与枪声传到这里时,早已被密密的丛林所遮掩,不论多么响亮、多么恐怖的嘶吼声,丝毫没有搅扰新兵们的美梦。哨兵报告说,地平线上隐隐看到火光,但并没有看到信号弹。

据青木估计,敌人准是把搜捕的重点放在了其他区域。在这懒洋洋的一天里,他们只看到了一架偶然出现、与他们相距很远的飞机,根本不足以给他们带来安慰。当敌人拒绝出现时,青木很难保持战士应有的勇武与坚韧。

镇里的警局外面停满了警车,警局里不断有警察进进出出,在警局与法庭之间来回奔波。不过在这个时间段,法庭是不会开庭的。整个镇子都已进入梦乡,眼前的热闹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远处,公园在冰霜的覆盖下沉沉地睡着。太阳再次升起时,警察们纷纷前往镇子的边缘地带巡视,加韦尔镇的街道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