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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下午一点钟左右,信息中心的一名少校乘坐飞机赶到了加韦尔。这名少校曾经是个新闻记者,眼下主管宣传工作。走进办公室后,他看到精疲力尽、神情恍惚的萨特。

在加韦尔战俘营外面,那些受伤逃走的战俘大多被搜捕队抓了回来,有的甚至是因为碰上了当地的农民或警察而落网,有的则从树林里冲出来,撕开衣服,主动求死。然而复仇的情绪早已消退,上级也严令参与搜捕的士兵不得轻举妄动。再次被俘的人于当天被送回战俘营,受伤的则送到医院,由守备队的医务官和严重缺乏睡眠的加纳先生护理。尽管两人尽心竭力地救治,但那些出血过多或胸口受伤的战俘,还是难免一死。回到战俘营的人各自表达着失望之情,声称敌人太不靠谱,就连屠杀战俘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他们像当初一样,要继续背负着内心的耻辱与混乱,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这件事太棘手了。”萨特对宣传官说,“死亡人数是不能隐瞒的,验尸官是不能不请的,消息也要通知瑞士方面——即便不通知,他们也会自行查出来。艾博凯尔真是可怜、可恨,又无可救药。这个蠢货,你去看看,他把机枪摆在了什么位置!居然被敌人给夺了下来!我还为这事跟他争吵过。说实话,我现在忙得要死,可是我还要跟你谈谈,非要跟你谈谈才行。咱们先出去看一眼,外面简直都变成屠宰场了。”

虽然警卫们心里想的事情都一样,想要以牙还牙地进行报复,但他们遭到这番训斥后,再也没发生战俘被杀的事件,尽管活下来的战俘仍然不断走上前来,请求他们开枪。那些没有主动求死的人则纷纷从沟渠中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涅夫斯基知道,这群人显然是对越狱持有异议的人,不像他们的同胞一样好战,每个人的脸上都表现出短暂的欣慰。那些受过伤的战俘早就学会忍辱求生,而那些没有受过伤的人,从他们顺从的举动来看,早已从战争的狂热中清醒过来,褪去了军人的悍勇。对于这些饱经征战之苦的士兵而言,徒然送死是可笑的。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他们脸上时,这些人开始渴望重新做人,期待重获自由的那一天。

“这是他们咎由自取,不是吗?是他们越狱在先,不是吗?”宣传官问道。

萨特仍在怒吼不休。“你们看不出来?这正是他们想要的!他们……他们……”他指着死去的战俘说,“你们每杀一个人,他们就会杀掉我们十个战俘。你们这群狗崽子,尽管开枪好了!杀一个战俘等于杀十一个人。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想上法庭?想面对谋杀罪的指控?”

“越狱的事情早在意料之中,”萨特说,“我马上要跟搜捕队的军官开个会,还要向悉尼总部进行汇报。之后咱们再碰个头,可以吗?我要向你讨个天大的人情才行。”

涅夫斯基看了看两名警卫,只见两人眼中的恨意渐渐冷却下来,虽然满脸阴沉,最终还是向萨特屈服了。两人心里清楚,他们不会遭到任何起诉,但如果继续对C区的战俘开枪,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就很难说了。这群战俘——连同他们的国家、种族——都是澳大利亚的敌人,即便统统拉出去枪毙,也只会玷污一颗颗清白的子弹。

就这样,萨特暂时支走了这名满头雾水的宣传官。在警卫的陪同下,宣传官来到了满地狼藉的营区,只见生还者和其他区的战俘正不停地忙碌着,将尸体抬到一排排担架上,每具尸体的伤口都用床单遮掩起来。整个战俘营里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半点声音,偶尔传来警卫几声吆喝,听起来像是对死者或是整个战俘营的亵渎。守备队的战士们取得了胜利,但脸上却看不到胜利的喜悦。接着,警卫又将宣传官护送回萨特的办公室。

“闭嘴!”萨特大吼一声,打断了他,“不要用这种情绪化的字眼!什么‘屠杀’?放屁!该死的俄国佬,别再跟我提起这两个字!别他娘的再提起!”

萨特看起来更加疲惫了。他拼命吸烟,脚乱动着,显得焦躁不安。他扯过一把椅子让宣传官坐下,自己坐在了对面。

涅夫斯基差点便想说“用得着”——这点连他自己也很惊讶——但嘴上还是说:“用不着。昨晚的屠杀够惨的了,根本不必……”

“一直在等着跟你商量这事。”萨特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报道这件事。真抱歉,要不要喝点什么?来点茶水吧?”

“你们两个杂种!我会告你们谋杀!”他一边咆哮,一边转向涅夫斯说:“此时此刻还用得着开枪吗?用得着吗?”

“过会儿再说吧,等咱们商量完。”宣传官先是客气了一番,然后又表达了对艾博凯尔的哀悼之情。

萨特正在跟意大利战俘区的指挥官谈论着什么,听到枪响后,立刻带着随身的警卫从主路跑了过来。“军士,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他向涅夫斯基口沫横飞地咆哮着,两眼中燃烧着怒火。他连忙夺下一名警卫的步枪,随即又将第二支枪抢到手里。

“哎!”萨特叹息了一声,右手忍不住比画起来,“我心里早有预感,也提出过意见,可是……他坚持要提前通知那些战俘,这下可好,人家直接给他开了张死亡通知单……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考虑到我们那些被俘的士兵。我们有一批人落在了日本人手里。”

几名警卫彻夜未眠。他们亲眼见到艾博凯尔被滕根刺中,眼睁睁地望见白布盖在上校的尸体上,看到海顿和卡西迪被敌人乱棒打死。他们向来是鄙视这些战俘的。终于,两名警卫再也按捺不住,用子弹了却了这些战俘的心愿。涅夫斯基接连听到两阵刺耳的枪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火药味。

萨特说着,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握在一起,微微颤抖起来。“这件事该怎么办?”萨特问道,“眼前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在外人面前,我从来不说艾博凯尔半句不好,可说句心里话,所有这些麻烦都是他惹出来的。我可以一件一件给你数出来。”

此时,一些战俘从刺网前的水沟里爬了出来,有些人撕开胸口的衣衫,请求警卫开枪,有些则只是跪在那里,什么请求都没有,或许正在为死里逃生暗感庆幸。涅夫斯基比警卫更加了解这些战俘。惨白的天光中透着些乌青,战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身上的囚服是那样醒目。看到这凄惨的一幕,涅夫斯基有些哽咽了。“不,不要开枪!”他对警卫叫道。

“照我看,不如这样:报道的内容可以写得含糊一些。”宣传官说道,“今晚要刊登的内容我们大体上想好了,就说发生了越狱事件,但不会指出具体的死亡人数,只承认死了一些。当然,我们要强调,死的都是被俘的军人,而不是平民。最终的死亡数字迟早要公布,但至少现在用不着。瑞士那边自然是要知会的,不过只说一说目前的进展即可。那些人都是通情达理的。对了,逃进丛林的战俘大概有多少人?”

他注意到,有些战俘躺在道路两旁的水沟里,身体还在微微颤动。一阵强烈的悲痛感袭上心头。像许多士兵一样,涅夫斯基也不知如何面对这种伤痛。在他看来,守备队开火的时间太长了,许多犹豫不决或踌躇不定的战俘也倒在了枪口之下。让他紧张不安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管住随身的几名警卫,或者是否愿意去管束他们。尽管如此,他还是必须走进这个“屠宰场”。在他和警卫的身后,那群韩国人正在工作着。他们已经接到命令,要去寻找尸体,并且把它们堆在角落里。其中一个名叫郑恩屋的战俘对他的朋友说:“这些人就是这样,愚蠢的杂种!”尽管嘴里不住地咒骂着,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具体数字还不清楚。到目前为止,还不断有人从水沟里爬出来,还有从焚烧炉里爬出来的……大体来说,死了两百五十个左右,还有二十多个是自杀,八十多名逃走——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星期天上午九点,在一队警卫的陪同下,涅夫斯基走上了主路。战俘营里弥漫着烧焦的味道——C区的囚室、尸体,所有草垫、衣物、纸牌、书本,以及纪念品等,全都在大火中焚毁。走到囚室的位置,看到那些烧焦的尸体,涅夫斯基立时判断出,有些人是自杀身亡,等着大火将自己的尸体烧尽。或许有些人是被杀的——那些持有不同意见的人。总之地上堆满了可怕的焦尸,经过这寒冷的夜晚,主路上的尸体仿佛经过了冰箱的冷冻,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上级的命令是,给个大概的数字就可以。”宣传官说,“当然,绝对不能引起公众恐慌。如果透露了具体数字,没准民众会自发组织起来,四处猎捕日本人,最后闹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或许,咱们可以使用一些模糊的字眼,就说‘逃跑的战俘大多已经被捕’,或者说‘只有少数战俘在逃’,同时要强调,这些战俘已经体力不支,大多会在天黑前落网。这样可以吧?”

萨特突然站了起来。“你们怎么措辞我管不着,反正每个小时都会有被捕的战俘被运回来。那些抓不着的,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但愿今晚能像昨晚一样冷,迟早冻死这些混蛋,我根本不在乎。但关键问题是,千万不要提到我的名字。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论是官方报纸还是街边的小报,都不能出现我的名字。就算是有人来调查,也绝不能泄露我的信息。一定不能让日本人看到,否则他们会要挟我们。”说着,他狠狠地掐灭了烟蒂,脸上突然流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我有个儿子……落在了他们手里。我也不知道他被关在哪儿,最后一次听到消息时,他还在泰国。我不想让他受到牵连。这笔账应该算到艾博凯尔那个蠢货的头上……”

天边露出第一抹灰色时,枪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战俘营里的最后一缕火焰也已经熄灭。萨特注意到,地上凝了层霜,植被和尸体的表面都覆盖了一层坚硬的冰晶。在熹微的晨光中,数以百计的毯子和紫褐色的囚服钩挂在刺网上,仿佛是乐谱上的道道音符,然而这凄惨的旋律中包含着何种情感,萨特却是读不懂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随之而来的后果定然是惊人的。

宣传官在纸上做了些笔记,但就连这个动作也让萨特担心不已。“不要用我的真名,用个大写的X代替好了。”

一开始,守备队的士兵还有些胆怯,然而随着自信渐渐回归,他们已顾不得什么理性,开始异常“耐心”地对战俘实施报复。对此,萨特也无计可施,只是一味徒劳地喊着“停火”。面对群情激愤的士兵,他只能命令指挥官们约束各自的手下。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军士长。即便如此,他的心里依然残留着那股不计后果的冲动,希望这场报复行动能够继续下去——为了艾博凯尔,也为了自己的儿子。在这个难以言说的夜晚,在他思绪纷乱的脑海里,爱与恨的两个极端已经渐渐纠缠在一起。

宣传官点了点头。“我理解你的顾虑。”他安慰道,“另外,可能要委屈你一下,因为艾博凯尔会被塑造成英雄形象。”

此时,萨特肩负起指挥两支队伍的重任。一支队伍正朝主路射击,战俘但凡有丝毫动作都会立毙于枪下,就连爬行也不例外。另一支队伍则是守备队的主要力量。此时,瓦伊战俘营的押运士兵也加入了战斗,只不过人数不多,而且大多还没醒酒。

“这不就像广播剧一样吗?”萨特惊奇地说道,“眼下编造了谎言,之后就要一直编下去。”

守备队渐渐占了上风。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人说三道四,指责他们开枪射击持续的时间太久了。后来跑出来的战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早已失去了先前那批战俘的冲劲,他们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仿佛被那三道刺网吸干了精力。守备队的火力集中在战俘大军的两侧,迫使一些人朝北侧的山丘密林逃去。这些人消失在岩石后方,有的会继续顽抗到底,有些人会选择苟且偷生。总之,守备队复仇的时候到了。

“放心吧,”宣传官说道,“这事就交给我。外界管不着,这是我们的事情。”

宣传官离开后,萨特稍稍松了口气,指挥官的才能再次回到他的身上。他给奥兰治的法医办公室打了电话,对方表示法医将在一个小时后赶到。接着,他又发出一道紧急命令:“马上给那些再次被捕的战俘提供食物,让他们坐在盥洗室和洗衣房的地板上用餐。”不妨施舍些善意,让这些混蛋去纠结好了。为了不让战俘受冻,他向总部申请了一批草垫、床垫和毯子,能够申请多少便申请多少。由于之前的衣物、毛巾和肥皂早已化为灰烬,他又从沃加沃加的仓库调运了几卡车的物资。“要告诉这些人,物资想要多少有多少,让他们无法抗拒我们的施舍。”

艾博凯尔停止了呼吸。

星期天晚上,战俘们吃到了米饭和肉汤。尽管饥饿异常,这些人却显得没有半点胃口。这正是死里逃生后,陷入麻木与空虚的表现。有些人不停地问自己,他们有什么资格去享用这些食物;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他们必须装出一副没有胃口的样子才行。就连那些暗自庆幸活下来的人也不例外。他们神情委顿,不敢让自己的食欲表现出来。对于那些活下来的好战分子而言,他们就像行尸走肉般活着。相比之下,那些盖着白布、并排躺在刺网前的尸体才真正地活着。

艾博凯尔能够感受到他们手掌的力量,感受到他们的手掌是那样真切,相比之下,自己的身体却像轻飘飘的雾气般渐渐散去。他仍然能感受到那根粗硬的木棍——它的沉重远非“痛苦”二字能够形容,这让他无力叫喊,无法说出心底最重要的几个字,身体就像漂浮在冰冷的海水里,渐渐被冲走。啊!曾流经这里的内海,他心想。他的身体仿佛被波涛卷起,远远地离开战俘营,朝着山顶而去。他甚至望得见下面的景象——四处散落着一具具穿着紫褐色囚服的尸体,宣告着他的失败——他甚至可以数得清地上躺着多少具尸体。

“艾米丽……”艾博凯尔对萨特喃喃地念叨着,萨特会意地点了点头。

连日来,萨特一直心惊胆战,生怕儿子受到牵连。幸运的是,有关他的消息并没有透露给外界。星期天晚上,他总算可以松口气,放下心来。他从宣传官那里得到了保证,对外只公布被捕的人数,对于死亡人数却只字不提。总部派人告诉他,凡是对外发布的新闻,一律不会出现他的名字。萨特这才如释重负,终于感到了一丝安慰。

萨特蹲下来,一边托着艾博凯尔右侧的腋窝,一边放声哭了起来,那神情仿佛艾博凯尔是他所敬爱的长官,仿佛他是在科伦纳参加约翰·穆尔爵士的葬礼。

不过他随即意识到,眼下要以守备队,实质上是军队的名义,去探望艾博凯尔的遗孀。在萨特心里,这场屠杀的责任全在艾博凯尔身上,每逢上级来调查,他都会明确地表示,自己曾竭力反对提前通知战俘,反对上校那漏洞百出的防御部署。然而此时此刻,他已经平静下来,是时候去探望艾博凯尔太太了。

“很好。”艾博凯尔对通信兵和医务官说道。周围依然纷乱嘈杂,那根木棍仍然插在胸前,看起来“猥亵不堪”。

渐渐地,他开始意识到,应该为这起惨案负责的,不只有艾博凯尔一个人。不论是悉尼总部还是加韦尔战俘营,许多人有责任,每个人的应对方式都显得草率无比,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起初与艾博凯尔争论时,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一场屠杀,想象不出那股鲜血混合着火药的味道,想象不出那股死人内脏被撕裂后,散发出的屎尿味。现在回头想想,总部当初派他管理战俘营,表面上看是因为他的儿子落入了敌人手里,他在管理战俘的时候,不会过于严酷,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上面的官员图省事,利用他爱子心切的弱点而已。宣传官说得不错,导致屠杀的根本原因是战俘强烈的求死信念,然而与守备队的军事失误相比,人们对于求死信念的批判则轻微得多。

他本想把意思表达得更清楚些,但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在医务官的搀扶下,他缓缓躺了下来。通信兵也扔掉了手中的步枪,跑过来扶着他。

不管宣传官如何美化,艾博凯尔终究要受到军方的谴责,而作为艾博凯尔的副手,他自然难逃干系。不过话又说回来,该走的过场总是要走的。到了这时候,他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必须去拜访艾博凯尔太太,并且要表示出他对已故长官的敬仰,表示出他对这个蠢货的哀悼之情。

“或许你是对的,”他对这位向来跟自己不和的下属说道,“是我太自负了……”

他来到帕克斯街,在门口见到了加纳太太,对方把他领进屋里。身材瘦削的艾博凯尔太太正坐在客厅一侧,神情憔悴,满脸泪痕。屋子里还有几个女人,那个该死的加洛韦太太却不在其中。按理说,最该出现的人就是西尔玛,她却迟迟没有露面,但这也是最值得庆幸的一点。警卫赶到艾博凯尔的宿舍时,发现她正躲在椅子后面抽泣,最后将她送回了家。此时此刻,或许她正安安稳稳地在家里睡着,试图忘记那个糟糕而尴尬的夜晚。

在艾博凯尔看来,萨特刚才的举动,已经在无意中将谣言散播开来。

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准备着茶水和糕点。艾博凯尔太太站起身,走了过来,萨特则神情悲凄地握住她的手说,他很难想象她的心里有多么悲痛。这时,加纳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另一个女人说:“咱们出去一下,让艾米丽和少校单独说会儿话。”

“先躺下来吧,长官。”医务官建议道。

萨特吞吞吐吐地说了句“不用”,但那个女人已经和加纳太太走了出去。

“要拔出来吗?”萨特问医务官。《莫顿一家》中从没有人被刺,萨特也从没研究过这个问题。接着,他下了命令,说加洛韦太太在上校的宿舍里,命人前去保护。

艾米丽请少校坐下,自己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

“哦,上帝啊!”看到艾博凯尔后,赶来的医务官惊叫起来。

“我一有空闲就赶过来了,”萨特说道,“前几天太忙,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

“我会派人保护她的。”萨特说道。

“是啊,少校。”艾博凯尔太太说,沉静的语调里流露出无尽的悲伤,“他的遗体被救护车运到了镇子里,我已经去看过了。”

每说出一个字,都像一记重拳打在身上,不像平日里讲话那般轻松。此时此刻,他依然担心有人会传闲话,会揣测为何加洛韦太太会出现在战俘营里。面对心里的种种焦虑,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萨特身上。

“我……我听说,是从战俘营直接送过去的。事情来得很突然,又伤在致命部位,总之……他没遭多少罪。”

“肯定会有人传闲话,会被艾米丽听到的。”艾博凯尔继续说道,“其实没什么,只是她的车子坏了……”

“这就好。”艾博凯尔太太说道。作为一名军人的女儿,她早就听惯了这种安慰。她知道,人死前至少会有几秒钟的挣扎,而在丈夫的弥留之际,她却偏偏不在场,平日里又给了他那么多气受……

她可曾被惊醒,心急火燎地想要逃出去?还是因为酒精的恩赐,一直在平静地睡着?

“他是个好男人,也是军队里第一流的战士。”萨特继续说。虽然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假话,泪水却止不住流了出来。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些泪水来自哪里。不管怎样,没有哪个人该遭此横祸。

“加洛韦太太还在我的宿舍里。”艾博凯尔说道。

“还有一件事,您可能已经听说。当晚加洛韦太太在上校的宿舍里。”

在战俘营门口,被“长矛”刺中的艾博凯尔微微转过身,眼看着通信兵失手让滕根逃掉了。哎,这个年轻人真是傲慢得无可救药,艾博凯尔心想。接着,他冲萨特叫了一声。萨特转过身,满脸关切地叫了起来:“天啊!长官……”

“加纳太太今天给她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提到了那晚的冒险经历。”

事实上,滕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在刺中艾博凯尔后,他选择了继续逃命。

“您知道,在上校眼里,这个女人除了招人讨厌外,没有半点好处。当晚他开车赶往战俘营,路上恰好碰到她的车子抛锚,于是就把她带到宿舍,等修理工赶过来,再把她送回家去。她不过是在那里等着搭车而已。至于艾博凯尔上校,他整晚都跟通信兵待在一起。临终前,他对我说,”萨特撒谎道,“您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刺中艾博凯尔之前,滕根是沿着刺网一路向北冲过来的。他当然知道,自己随时可能被打中。然而侥幸得手后,滕根的心里生出了怯意。他不甘心就此被人打死,因为即便是死,也应该以战俘的身份战死,而不是因为谋杀艾博凯尔而被处死。在恐惧和求生欲的驱使下,他逃走了。这是人的本能。尽管后来回想起来,心里会觉得有些窝囊,但在滕根看来,自己没有理由不逃走——冲锋时敌人没有拦住他,袭击可恶的指挥官时,又没有被子弹打中。既然如此,为何不逃?他的所作所为定然令敌人愤怒不已,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捕他,在大张旗鼓的搜捕中杀掉他;且由着他们愤怒,由着他们兴师动众地追捕自己好了。

“谢谢您,少校。”女人说。她最为感激且坚信不疑的,正是萨特最后这句话。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

通信兵终于找到了步枪,朝战俘逃跑的方向开了几枪,但他的子弹似乎并没有起到阻拦作用。滕根飞快地穿过战俘营,朝北侧那片丛林逃去。“别打着咱们的人。”艾博凯尔对通信兵说道。

“我知道他爱我。”女人难过地说,语气里充满了自信,“在加韦尔这段时间,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我像所有的蠢人一样,以为这种幸福会持续得长久些。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想离他近一些。”

艾博凯尔差点就喊出他的名字,命令他停下。中尉已经不在他身边,背对着他的萨特已经拔出手枪,加入了前方的战斗部队。只有身旁的通信兵看到了那名战俘,转身去抓步枪。年轻的战俘掂了掂手中的木棍,又看了看艾博凯尔的脸,猛然掷出自制的武器。刹那间,绑着匕首的木棍刺中了艾博凯尔的胸口,上校猛地张嘴吸了口气,胸口突然感到一阵灼热,脸上露出惊异的神情。年轻人显然十分得意,但他并没有时间留在那里看一看自己的“杰作”。胸口突然多了根沉甸甸的木棍,艾博凯顿时站立不稳,仿佛被疼痛或是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所支配。

“您真的很坚强。”萨特说,语气里充满由衷的敬佩。女人看了萨特一眼,发现他的身子正微微颤抖。

一个年轻人从刺网上跳了下来,距离艾博凯尔只有十码的距离。艾博凯尔认得这个人,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心里甚至涌出一股疯狂的冲动,想跟对方打个招呼。这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棍子的一端绑着一把匕首,他径直朝着艾博凯尔冲了过来。由于他的速度太快,艾博凯尔想要叫人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年轻人俊秀的脸上仿佛罩着一个愤怒而狰狞的面具。艾博凯尔知道,这人是三人组的成员,那个傲慢的飞行员,那个五官清秀、眼神专注的年轻人。

“倒是惹得您伤心了。”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