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迪站了起来,两手分别提着一个弹药罐,企图从敌人头顶一跃而下。这一跳实在太高了,他心想。然而在一阵莫名勇气的驱使下,他决定无论如何不能把弹药罐留给这群暴虐的敌人。突然,下方的敌人抓住他的一条腿,猛然一拽,他被拉下拖车,砰一声摔在地上。卡西迪顿时喘不过气来。不久之前,这些人还是他和海顿的标靶,此时,他们当然没有理由手软。他看不清敌人的长相,只能映着火光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轮廓,闻到敌人身上的汗臭,感受到他们的恐惧和怪异的野心。
“快走!”海顿坚决地说道。如果机枪被战俘夺走,并用来对付守备队的话,守备队的士兵一定不知如何应对。此时此刻,战俘大军开始从两侧包抄过来,有些人倒在了守备队的枪下,但另外一些人仍然毫无惧色地向前冲着。无烟火药的味道里混合着这群人的味道——酸臭的酒味,以及野心、另类和残暴的味道。
海顿迅速抠出机枪的填弹装置,猛地越过敌人头顶扔了出去,祈求它能落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卡西迪的尖叫声和求饶声不断传入耳中,此外还有球棒的击打声和匕首的戳刺声。
“该死!”卡西迪扯着嗓子咒骂了一声,认为自己一定能够及时填装好弹药。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不少敌人爬上拖车,将海顿围在中央。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战俘。对方将扎满铁钉的球棒举过肩膀,就像准备击球的运动员一般。被板球拍打死可能会更好些,海顿心想。
他知道,拖车上还剩了几罐弹药,于是便冲卡西迪叫了几声,让他把弹药罐带回军营里去。
“给老子来个痛快吧,狗日的!”海顿叫道。
卡西迪专心致志地填装着弹药,像个入定的老僧一般不为外界所动。然而掌控机枪的海顿却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死在这里。之前训练的时候——低头望着那些摊在防水布上的机枪零件的时候——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死神的影子。机枪的支架已经调至最低,枪口再也无法降低分毫,而守备队的士兵却不懂得向前移动阵线,不懂得把他当作火力支点或是帮他抵挡战俘的冲击。这些士兵缺乏足够的智慧,也没有接受过充分的训练。眼见这群逃脱牢笼的战俘杀过来,海顿心里十分清楚,这一条弹链打光之后,卡西迪即便动作再熟练,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填装下一条弹链。这时,他掐了自己一把,想看看心里是否感到恐惧,但唯一感觉到的,是一阵轻微的焦虑和愤怒。守备队的战友们都是不成气候且胆小如鼠的家伙,他们的长官更是缺乏胆气,他的牺牲一定会让这些人刮目相看。他的嘴里突然尝到了死亡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新奇的、混合着金属气息的味道。
恐怖的一击猛然落下,整个身体仿佛被一根铁条穿透。海顿并不想倒下去,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整个世界瞬间停住,意识渐渐从身体中分离出来,朝着黄蓝混杂的光柱飞去。远去了,他的电筒,那辆电车;远去了,他的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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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迪已经奄奄一息,匕首和球棒留下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他看到那群战俘纷纷挥起球棒,海顿的身体垂在拖车边缘,随着球棒的击打不停颤抖,仿佛在向他传输痛苦的信号。这时,一个冷酷的年轻战俘骑在了卡西迪身上,手里拿着匕首。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能够活着冲到这里,委实已经超出青木的预计,不过他早已料到,敌人会手忙脚乱,自乱阵脚。翻过最后一道刺网时,青木心里充满了渴望。机会就在眼前,他又可以在战场上大显身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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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困在几条交错的火力当中,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死了。眼前突然一片黑暗,但枪声仍在继续。青木顿时反应过来——探照灯全都灭了。原来,一颗子弹打断了电线,不仅造成了整个供电系统的瘫痪,也保住了他的性命。前方一片幽暗模糊,只有身后闪耀着点点火光。青木突然发现,两名机枪手的火力和守备队的火力并非衔接得天衣无缝。他顿时意识到,如果可以夺取机枪,就可以利用它来对付守备队。
青木踩着轮胎的上缘,爬上了血污四溅的拖车。放眼望去,只见周围躺满了尸体,活着的战俘向守备队发起攻击。令人钦佩的是,守备队的火力配合改善了不少。守备队变得自信起来,一阵嗜血的欲望从他们内心涌出。对此,不仅青木感到惊讶,守备队的士兵们自己也颇为惊奇。眼见夺枪无望,许多战俘朝北侧绕了过去。海顿的尸体俯卧在拖车边缘,上半身软软地垂在空中。青木在尸体的两腿间跪了下来,然后去检视机枪,很快便发现一个重要的部件不见了——被人丢掉了。除此之外,机枪手还扯歪了弹链,最后几颗子弹卡住了枪膛。从破坏机枪的两个举动中,青木看到了机枪手的英勇与果敢。懈怠散乱的守备队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士兵。
枪口的高度降低,射击的距离如此之近,火力撕裂了爬上最后一道刺网的战俘的头颅和四肢。整个守备队的火力都朝这里集中。青木明白,敌人已经知道他们打算抢夺武器弹药。
“没戏了。”青木朝围在身边的战俘们叫道。他们正满心期待地等着青木掉转枪口,对守备队进行疯狂的扫射。说话间,又有两名战俘倒在了守备队的枪口下。青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抬高枪口,拉紧固定机枪的手闸,然后从拖车上跳下去。跳下拖车后,他站在原地沉吟了半晌,试图在这片嘈杂声中作出别的选择。凶猛的子弹不时从身边擦过,激起青木的愤怒。他当即作出决定——要引得敌人大费周章地去追捕他们。想到这里,他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朝北侧的斜坡跑去。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巨大的花岗岩后方,其余几名战俘也相继跟了上去。
当他再次站起来,继续向前跑时,他又一次被跑得更快的人超过,而那些人很快也倒了下去。这时候,青木开始攀爬第二道刺网,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刺破,衣服被刺网钩住,必须要用力挣脱才行。好在第一批战俘已经爬上了最后一道刺网,而外围的两名机枪手不得不降低枪口的高度。对于奔跑的战俘而言,最致命的就是探照灯,与此同时,刺眼的灯光也让两名枪手陷入了困境,他们的位置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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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众人不同的是,青木选择了借着毯子攀爬,出于对樱花表演技艺的尊重,他避开了对方的身体和衣服。爬到高处时,他踩住一个年轻人的身体,不料年轻人并没有死透,在青木的重压下低声哀号起来。他朝刺网下方看了一眼,只见许多战友翻滚着倒在地上。这时,眼前刀光一闪,只见一名战俘割断了一位重伤的朋友的颈动脉。青木背对机枪爬下去,就像一个正在下梯子的老人。眼见那些爬到高处或是跳到地上的人纷纷倒毙,青木以为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身前一名战友突然倒了下去,身子不停地抽搐起来。青木认得这人。出于礼貌,他蹲下去,询问对方是否要早些解脱,但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便断了气。青木刚想站起身,后面的一位又倒了下来。第二道刺网就在眼前,青木在心里安慰自己——我知道死亡的滋味,没有什么神秘的。突然只听嗖嗖几声,一串子弹从身旁飞过,几名战俘顿时停下脚步,他们一只手向前方挥舞着,仿佛前面遮着一道窗帘,只消一伸手便可以拉开一般。
四周的囚室燃起大火时,高达正在勤务兵的岗亭里等待着。他听到机枪和步枪发出的声响,最终只有一个人跑了回来,告诉他一些人已经冲过三道刺网。听到这个消息,高达开始行动,一路呼唤着那些趴在地上或是躲在水沟里的人——至于这些人是被吓成了这样,还是已经死去,高达并不清楚。他所遭遇的,是来自南侧的火力。此时此刻,闯到机枪前送死的想法早被他忘掉了一半,但四周的喊杀声却深深触动着他。庆幸的是,他暂时还没有受伤。
突然,机枪喷射出一颗子弹,樱花的脑袋瞬间被穿透,整个身子像一件沉重的戏服,挂在了刺网上——一件被鲜血浸透的、红艳艳的戏服。很快,她的肩膀变成了众人攀爬的梯子。
高达的动作比青木敏捷一些,他借助毯子和尸体越过刺网,令人惊奇地活了下来。翻过第三道刺网时,许多人被塔楼上扔下的手雷炸飞。他知道,如果他站着不动,也许会遭遇同样的命运。但是接下来,他看到一群战俘在机枪的扫射下纷纷倒地,于是便打算作出相同的选择。而在战场上,人的本能反应是绕开机枪的火力范围,躲在岩石后面,然后消失在夜色里。没过多久,探照灯突然熄灭,周围陷入一片昏暗。
他迈开大步,继续向前走去,时而看看左右两侧赶超上来的人。朝着死亡奔跑总比走着更容易,他也希望自己能快些。这时,青木朝右侧看了看,发现樱花正光脚向前跑去,头上插着几朵假花,一身粉色的衣裤,腰间系着鲜艳的布带。看到这身打扮,青木顿时觉得樱花拉低了整场行动的格调。当她超过一名微微跛脚的战俘时,那人还伸手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把。但很快,青木明白了她的用意。樱花想要证明的是,身穿女装的她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他”,与那些强壮的男人相比,她的勇猛果敢不输于任何人。
高达朝守备队的方向跑去,途中并没有被子弹打中。他突然发现,那挺机枪已经停了下来,拖车上既没有敌人,也没有自己的同胞。守备队已经找回了军人的常态,纪律也变得严明起来——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后,大抵如此。此刻,高达面临着与青木相同的选择:逃到山林里,在乡村地带搅扰敌人。
更多的年轻人冲到前方,有的把毯子蒙在刺网上,有的则借着同伴的尸体向上爬——伤痕累累的尸体挂在刺网的高处,不停地摇摆着。机枪发出一阵阵威猛而刺耳的噪音,周围的年轻人依然奋不顾身地向前冲,青木在感到讶异的同时,早已忘记机枪的存在。塔楼上的轻机枪突然开火,更多的攀爬者垂下身子,从此不再有任何危险。嘈杂的枪声中偶尔会出现一段空隙——就在一枪响毕、第二枪未发之际,可以听到外围两挺机枪全力开火的声音。青木微微一惊,却没有被这铿锵的枪声吓倒。
来到门口时,他看到守备队士兵的脸上写满了惊惶,子弹打空后,他们连忙在包袱里摸索着弹夹。接着,他开始攀爬门内侧的刺网,由于手掌已经被割破,他只能依靠手指用力。这时,一名指挥官冲着通信兵大吼大叫起来,脸上明显带着些鄙夷的神色。看到这一幕,高达顿时来了精神。
就在他冲向刺网的时候,那些没有受过重伤的年轻人纷纷从左侧赶超上来,跑到他的前头。许多人被子弹打中,翻滚着倒在了地上,有的则被子弹威猛的力道带进了水沟里。青木心里的兴奋远远超过恐惧。他永远都是这样,行动时无比冷静,只有在胜利时才会表现出癫狂。
如果知道青木和滕根都安然无恙地活着,高达一定会感到沮丧。发起冲锋时,滕根的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木棍的一端绑着一把匕首。中途他曾几番停下,发出挑衅的怒吼。即便如此,三人组的成员却没有一个受伤,这实在太过凑巧、太过怪异。从这个角度来看,整个计划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恶毒的目的:牺牲众人,保全三人组。
四下里强光耀眼,青木看到守备队的士兵已经排成一行,队形不甚规整,枪法也欠准。他们显然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却又不得不履行士兵的职责。他和他的战友可以教一教这些人,让他们表现得更加出色,唤起他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潜能。在这一点上,战俘的吼声或许已经起了些作用,许多人齐声高喊“万岁”,而青木也不自觉地冲着向他们扫射的机枪咆哮起来。
此时,高达与多数人一样,手里已经没了武器,因为带着武器很难爬过那些刺网。此刻他所拥有的,只有身体里那个倔强的灵魂。
青木朝刺网最北端跑去,冲向外围的那挺机枪。他很难相信自己不是在中国的战场上——在他的记忆里,中国的战场便是眼前这般场景:喊杀声震天动地,步枪的声响撕裂着黑夜,中间夹杂着机枪的嗒嗒声。他穿过空地,朝刺网冲去。这时,他看到C区外的两名士兵——他们居高临下地坐在拖车上,填装好弹药后便猛烈射击,只是飘过来的无烟火药的味道不如中国战场上的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