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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报告长官,我已经下令发射信号,可是弹药存放得太久,似乎受了潮,蹿出的火焰很低,训练营恐怕没有看到。”

“红色信号弹呢?”

“真是饭桶!难道所有的安排都这么不靠谱吗?”艾博凯尔发疯般咆哮起来。

“报告长官,警报器好像坏了。”上尉喊了一声,两眼死死地盯着不断涌来的、身穿紫褐色囚衣的战俘。战俘营里火光冲天,敌人的意图十分明显。

“我也不知道,长官。”上尉嗫嚅着,胆怯的神情似乎完全肯定了艾博凯尔的猜想。

接着,艾博凯尔一路跑到集合点,见到警卫队的上尉后,立刻责问为什么警报没响。战俘越狱时,他们本该第一时间拉响警报,通知训练营,然而不知为何,这不靠谱的警报竟然始终沉默着。

两挺机枪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不是已经下令派人把守了吗?难道他的指令还不够清楚?

事发前,艾博凯尔上校正在办公室里打盹,被第一声枪响惊醒后,他立刻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压抑着心里的沮丧和迷惑。与此同时,勤务官也立刻冲出警卫亭,跑到楼梯口时终于碰到艾博凯尔。上校立刻发出一连串清晰而简短的命令:拉响警报,主路两侧警卫迅速就位,拉开防御阵线,守卫战俘营。很快,警卫在主路的两道大门之间摆开阵势,专门射击那些企图接近机枪A的战俘。

不祥的预感终于变成现实。艾博凯尔只觉得嘴里一阵发苦,一阵阵罪恶感袭上心头。

库克下令全力开火后,附近的一座塔楼中也响起了枪声,冲在最前方的战俘纷纷倒毙——此时,他们距离门外的警卫只有十码之遥。头顶是皎洁的明月,战俘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再加上一道道刺眼的探照灯光,击毙目标并非难事,然而眼前的战俘似乎根本不打算停下来!不知为何,战俘营的警报仍然没有响起。

库克也忍不住号叫起来,仿佛这一记记重拳,这一把把刀子打在、扎在了自己的身上。映着头顶的月光,只见一根根球棒高高举起,又重重地砸了下去。一名战俘甚至举起了一根绑着匕首的木棍,用力刺进本恩的身体,另外一个人则蹲下来,一刀割断他的喉咙。迅速结果了本恩之后,战俘们立刻分散开,朝库克驻守的大门涌去。

海顿被一阵枪声和喊杀声惊醒。他先是感到一阵混乱,很快又镇定下来。果真出事了——他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战俘营里传出一阵阵怪异的喊叫声。海顿立刻意识到,那些令人难以索解的战俘终于越狱了。走廊里传来一名军士的呼喊声,命令众人抄起步枪。海顿连忙穿上靴子,恨不得立刻冲到那挺机枪跟前。他必须争分夺秒,先发制人,利用他一直惦记着的武器,让C区所有的战俘都闭嘴。

只见成群的战俘如潮水般涌来,到处都是紫褐色的囚服,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们发疯般地冲进主路,朝第二道门跑,用不了多久便会向更靠外的第三道门发起攻击。库克拼命地喘息着,与其说是累成这个样子,不如说是被震惊和恐惧吓得喘不过气来。敌人的意图十分明显——他们要统治这个夜晚——库克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狂热。此时,念叨《圣经》的告密者已经被众人淹没,一群战俘停住脚步,对着他疯狂地挥着拳头,用一把把刀子戳刺他的身体,表达他们的愤怒与失望。本恩转过脸,声嘶力竭地号叫着,但他的叫声却被周围的喧嚣与混乱淹没。

海顿第一个冲出营房。他身上穿着睡衣,外面披着件外套,袜子都没穿便直接套上靴子。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卡西迪的打扮也是大同小异。两人之前早就商量过,一旦夜间突发紧急事件,必须第一时间冲出来。此时,刺网内围的喊杀声越来越响,渐渐聚成一股风暴,喊声中流露出的决绝仿佛能把钢铁熔化。

在恐惧的驱使下,库克没命地跑着,嘴里不停地叫着“该死!该死!该死!”,仿佛想通过这一声声咒骂,请求上帝开恩。还有五码的距离,他就安全了。库克最后一个到达门口,穿过大门时,还不忘回头望一眼,盼着能看到本恩。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本恩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什么原因,他居然没有跟上来。“关门!”库克嘶声吼道。

头顶的探照灯打出一道道强烈的光柱,囚室里的火光把海顿的目标映得清清楚楚。一些战俘已经冲到第一道刺网前方,纷纷把毯子遮在上面,准备翻越。两人爬上拖车、揭开防水布,另外两名枪手也从后面赶了上来,尽管他们离第二挺机枪还有一段距离,但守备队的警卫们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只要冲过主路北侧的大门,他们便可以逃进安全而自由的世界。三名警卫转身朝大门跑去,库克则一瘸一拐地跟着后面,嘴里大声叫着:“快开门!”看到四个人迎面跑过来,门口的警卫连忙打开了大门。

看到弹链仍然整整齐齐地放在拖车里,海顿感到一阵欣慰,之前的安排并没有发生变化,并没有因为周围的呼喊声或是这万分紧急的情势而改变。他根据之前的训练,熟练地架好机枪,卡西迪则打开几罐弹药,一丝不苟地填装进去。在旁人看来,面对不断从C区涌来的战俘,两人表现得异常冷静,丝毫没有分心。

库克中尉朝人群胡乱开了一枪,嘶声吼道:“快跑!”他心里隐隐地盼着本恩能跟着他们一起逃走。很显然,在他的眼里,这名战俘是他们的恩人。

第一道刺网上不仅遮满了毯子,更有一些战俘趴在上面,用身体为同伴撑起人梯。有些战俘毫不客气地爬上人梯,有些则凭自己的力气攀爬。

战俘“大军”眼看就要杀过来,冲到第二道大门跟前。而大门的这一侧却只有一名拿着手枪的中尉、三名拿着老式步枪的警卫,以及引用《圣经》的告密者。

“我就说嘛,咱们把这群混蛋喂养得太好了。”海顿冲卡西迪叫道。此时,一些战俘已经爬上第一道刺网,距离他们只有一百五十码,后面冲上来的人大约有两百码的距离。没过多久,第一批战俘已经翻过刺网、跳了下来,很快便重新聚在一起,继续向前冲。而在他们身后,映着明亮的火光,一大批战俘正一浪又一浪涌上来,喊杀声不绝于耳。

“逃跑!”颤抖不止的战俘又一次喊了起来,转身指了指冲过来的同胞。这群战俘有的用身子撞门,有的用球棒疯狂地砸着门框,没过多久,第一道大门便被撞开,门框四分五裂。看到眼前的一幕,几名警卫几乎惊得呆住了。

海顿迅速扳开横向锁——动作十分熟练,甚至连看都不用去看一眼。随后他调整了枪口的高度,透过准星瞄准。角度刚刚好,仿佛是上帝刻意安排的。接着,他握紧把手,大拇指朝上,其余手指尽可能用力紧握——防止被后坐力弹开。最终,他按下了扳机。

几个人并不知道本恩是在向他们讲述事实,还是在向他们发出命令。他们注意到,这名战俘开始浑身颤抖,布满泪水的脸上粘着一道道泥土的印记。

枪口喷出一道道火蛇,左右摇摆着,枪械零件发出悦耳的咔嗒声。霎时间,人梯纷纷跌落,有的则挂在刺网上,看起来像被人丢弃的破衣服。爬到刺网顶端的人一个个跌落下来,一瘸一拐地挣扎了几步后,躺在地上不动了。

“逃跑!”本恩继续叫了起来,“都逃跑!”

然而这种吐字不清的话根本不会有人听懂。

战斗刚刚打响,萨特少校迅速赶了过来。只见艾博凯尔正站在一名背着通信设备的通信兵身旁,望着守备队排兵布阵。萨特指挥的警卫队被部署在稍稍靠前的位置,缓缓拉开了阵线。随后,驻守在意大利战俘区对面的第二队警卫也加入了战斗。从整体上看,警卫队的阵形并不严谨,在主路大门附近有很多漏洞——库克中尉在那里留下了不少尸体。

库克中尉和三名警卫吃惊地望着他的脸,听到他不停地喊着:“……有那些……杀人的、拜偶像的,并一切喜好说谎言、编造虚谎的。”

没过多久,脸色苍白的库克中尉也赶了过来,三人对C区的凶险态势进行了判断。接着,库克简要地汇报了他在主路上的遭遇以及在门口采取的措施。副官向艾博凯尔汇报说,其余警卫已被派往各区驻守,防止其他区的战俘暴动。C区的火焰正随着阵阵轻风朝北侧蔓延,看到这样的情景,其他几个区的战俘全都惊讶无比,就连被关押在B区的几名日本军官也呆住了。

这时,本恩已经开始攀爬第二道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仿佛只有面对面的劝说才能让他停止行动。突然,C区传出一阵类似军号的响声,各个囚室瞬间沸腾起来。警卫手里的武器握得更紧了,枪口死死地对准战俘的身体。本恩的身子已经攀上了大门上方的刺网,与此同时,囚室里正不断涌出一群群战俘,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一丝怪异而凶狠的神情。突然,囚室的走廊和破损的窗子里映出火光,熊熊的火苗迅速朝屋檐蹿去,房顶冒出阵阵浓烟。战俘从四面八方涌出,有些人甚至径直朝着那名警卫冲去。这些人并非因为失火而四散奔逃,相反,这场大火正是他们的杰作。面对汹涌而来的敌人,警卫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些人已经穿过C区的空地,有些人跑得甚至更快了。警卫心里明白,此时整个守备队都已经知道,这个夜晚并不平静,所有平静都会在今晚终结。这时,另外两名持枪的警卫从主路方向冲了过来,在距离两人身后不远的地方,库克中尉正一瘸一拐地跑着。出人意料的是,本恩在越过大门上方的刺网后,竟然规规矩矩地爬了下来,他转过身,望着几名警卫。

这时,一位民兵出身、年纪较大的军士长带领排级指挥官来到北门,请求艾博凯尔指示。“要拿出守备队的威风,保住战俘营!”艾博凯尔对他们说道。

然而战俘营的两侧却没有任何动静,没有见到信号弹,也没有听到刺耳的警报声。此时,那个日本人已经翻过第一道门,站在了两道大门中间,嘴里兀自怒吼不休。还差一道门,他就可以进入主路。这时,刺网木桩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警卫眼睁睁地望着本恩越来越近,几乎就要来到自己跟前。他本想开枪打死对方,但还是先把电话接了起来。电话是一位军士从帐篷里打来的。警卫告诉军士,一名战俘已经跑到了门前,嘴里又喊又叫,马上就要翻过大门进入主路。军士说,如果战俘从门上跳下来,一定要想办法将其制服,所有人会马上赶过去。

这番话说得威风凛凛,若不是心里存着一分自责,艾博凯尔定然会十分得意。在此之前,他曾言之凿凿地表示绝不会发生任何危险,战俘不会选在月光明亮的夜晚越狱。现在回头想想,这番话说得委实有些过头,而且愚蠢至极。谁说一定要在黑夜里才能越狱?谁能想到,这些战俘不仅甘愿送死,还要在各自的囚室里放火,增添几分光亮呢?谁能料到他们求死的心愿居然会如此迫切呢?

他的咆哮声中显然带着些恐惧,这种恐惧传染了警卫。对方的块头着实不小,他本能地举起步枪,朝着天空放了两枪。他知道,这是第一道信号。

艾博凯尔站在后方,通信兵已经架起了阵地电话。他命令萨特向右侧调整阵形,避免被机枪误伤。尽管守备队的士兵接受过各种训练,并非全然没有作战经验,但阵形始终没有调整过来。他们仍然挤在一起,仿佛这样便能增加几分安全感。这时,长官们已经下达了开火的命令,有些士兵丝毫没有迟疑,果断开枪,有些人则一脸茫然,似乎需要有人解释一番才明白要做些什么。这种混乱不但没有延缓C区战俘的进攻,反倒搅乱了守备队的阵形。突然,侧方飞来一颗子弹,击中大门附近的一根木桩,瞬间又反弹回来,打中了艾博凯尔身旁的一名士兵。医务官连忙赶了过去。

或许因为对方来势太猛,手握步枪准备射击的警卫刚刚迈出一步,又迅速退了回去。转眼间,奋力奔跑的日本人已经来到第一道门前。他高举着双手,嘴里高声叫着“人类不公”“智者的愚蠢”云云,听起来仿佛是《圣经》式的英语,但这种英语却让警卫一头雾水——不论是重音还是语调,全都乱作一团,不知所云。接着,运动员般的战俘开始攀爬第一道门,丝毫没有注意到手掌已经被刺网划破,嘴里愤怒地吼着“不公正的人终会死于剑下”。

探照灯的灯光映着满地的尸体,穿着紫褐色囚服的战俘卧得到处都是,仿佛被人从天上扔下来一般,保持着各异的姿势。在艾博凯尔看来,他已经亲手酿造了一场战争史和人类史上的惨案,一场不得已而为之的大屠杀。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他隐隐地意识到,用不了多久,上级就会追查下来,责问早前他为何允许一些士兵到镇上去,为何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他没有待在办公室里对C区的态势进行分析判断,而是选择去镇子里参加晚宴。他们还会问起警报为何没有拉响。望着满地的尸体,艾博凯尔突然感到一阵反胃。除了要面临屠杀的指控,他还要承担指挥不力、玩忽职守等多项罪名。最糟糕的是,他居然把机枪布置在警卫队的斜对面,没有看到其中的隐患。此时此刻,几名身穿囚衣的战俘正拼命朝载着机枪的拖车爬去。他看到一个披着军大衣、里面穿着睡衣的光头男人从拖车上跃起,两只手分别提着一个弹药罐。

然而到了凌晨一点四十五分,战俘营里的平静被打破了。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一名战俘突然冲出来,直奔主路前方的两道大门而去。看那架势,仿佛要把大门撞破一般。他以短跑冲刺的速度穿过摔跤场地和棒球场的一角,此时已经跑到一片空地上。

“机枪丢了。”艾博凯尔对萨特叫道。然而萨特却指了指耳朵,示意听不到。他的一半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警卫身上。

艾博凯尔早就在主路旁安排了一顶帐篷,里面驻扎着几名警卫。其中的一名警卫对眼下平稳的态势十分满意——在月光如此皎洁的夜晚放哨实在是多此一举,而且无聊至极。不过令他欣慰的是,站岗的任务在凌晨两点就会结束,随后他便可以回到位于主路和凯利巷交叉处的那所半暖不暖的营房里,明晚便不必像今晚这样辛苦地放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