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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修理工到了吗?”艾博凯尔问道。

坐在舒适的靠背椅上,加洛韦太太渐渐打起瞌睡。勤务兵走了回来,问艾博凯尔要不要喝茶。

“还没有,长官。他刚回到镇子里去。我已经给他发了道紧急命令。”

“我们的管家会处理好的,”她醉醺醺地说道,“如果你的手下搞不定的话。”

西尔玛已经合上了眼睛。艾博凯尔走进卧室,拿出一张军用毯子给她盖在身上。

“拖车准备好后,我会立刻通知你。”艾博凯尔安慰道,“就算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修理工也会把你送回家,然后把你的车拖到战俘营的车库里。”

“你可以去睡觉了。”他对勤务兵说道。勤务兵敬了个礼,离开了。

“不,不介意。”她低低地吼了一声,随即又露出一副似恼非恼的笑容,“听起来是要打仗了呢。”

艾博凯尔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拿大衣、手套和手杖。接着,他出了宿舍,朝主路大门的岗哨走去。整个C区都被探照灯的灯光覆盖,地面被映成一片乌蓝色,凝霜的刺网在灯光中闪闪发光。他在一个岗亭附近与库克中尉碰了头,两人沿着刺网,一路朝大门走去。艾博凯尔甚至还去了趟塔楼,平日里他很少去那里,因为塔楼里面十分逼仄,容纳一名士兵都嫌拥挤。冻僵的地面上偶尔会出现一两名战俘的身影——或许是在道别。对此,艾博凯尔并没有理会。他不可能一看到战俘聚在一起,就立刻派出一支先遣队去查看。

勤务兵走出宿舍。艾博凯尔给西尔玛倒了杯酒劲较小的金酒——酒里混合着许多珍贵的补品。宴会上的金酒里往往会加入些碾碎的奎宁药片,再掺些糖和水进去,相比之下,他给西尔玛倒的这杯却丝毫不掺假。西尔玛接过杯子,醉眼蒙眬地看了看,坐着的身子挪了挪,额头上挂着几滴汗珠。“很快就能送你回去了。”他对西尔玛说,仿佛这番话是他对自己作出的承诺,“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自己在这里待会儿吧,加洛韦太太。请不要介意。”

“今晚怕是一年里最冷的一个晚上呢。”他对库克说,询问了目前的状况。库克报告说,从当前的情势来看,暂时没出现任何异常或危险的现象,随后表示他会亲自到主路旁的岗亭,向哨兵询问细节。

“我来吧。”艾博凯尔说,“你去联系一下,看看那位修理工到了没有。如果到了的话,就让他把加洛韦太太的车子修好,送她回家。”

“或者打电话询问也可以,长官。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只是那些哨兵觉得,岗哨设在那儿,总有些势单力孤的感觉。”

勤务兵之前做过侍者,对此十分有经验。听到这番话,立刻朝艾博凯尔存放酒水的橱柜走去。这些酒都是用来招待贵客的,比如加韦尔的镇长、红十字会的官员、瑞士领事馆日本事务部和意大利事务部的官员等等。

听到库克的报告,望着高悬在空中的圆月,艾博凯尔总算松了口气,便朝办公室走去,准备和萨特见面。在等待少校的同时,他叫来警卫亭里的勤务兵,让他传令下去,把警卫的人数增加一倍——尽管这意味着,守备队里的半数兵力都会被调动起来,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选择。此时,萨特走进办公室。事实上,就在艾博凯尔刚刚走进办公室、脱掉保暖的外衣时,萨特就已经到了。他既没有穿外衣,也没有戴手套。艾博凯尔称赞他不怕冷、体质好,但萨特却表示,他的宿舍离得很近,用不着捂得那么严实。

“拜托,”西尔玛抗议道,“我又没喝那么多。就金酒好了,谢谢!”她用一种似嗔非嗔、半嘲弄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仿佛在向勤务兵暗示,她和艾博凯尔之间发生过什么。

艾博凯尔坐到了办公桌后面,对萨特说:“如果想抽烟的话,就尽管抽好了,毕竟事态还没有紧急到连抽烟都来不及的地步。”

“哦,”艾博凯尔说道,“没问题。只是……还是喝金酒吗?”

“紧急倒谈不上,”萨特说着,把一份简洁的报告放在桌上,掏出一根精致的香烟来,“不过有些情况还是值得汇报的。估计勤务兵已经跟你说过一些,傍晚离开之前,你又亲眼看到过一些。”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上校,我想喝点酒。”

艾博凯尔打开报告,一边读,一边也抽出一根香烟,点燃了。

“能煮点茶水吗?”艾博凯尔对勤务兵说道。

“的确值得汇报。”他吸了口烟,继续读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了看萨特,对方也正看着他,帅气的眼睛里流露着空洞与极不友好的神情。接着,萨特进行了口头汇报,提到战俘们仍在各个囚室间走动,涅夫斯基曾带着警卫去过娱乐大厅,发现那里没有人在排练。所有的服装都挂了起来。不过这也难怪,用不了多久,C区的演员里有一半会被转移。隔了一段时间,涅夫斯基又去囚室看了看,发现那个叫作樱花的战俘正躲在一张挂起的毯子后面换衣服,似乎打算晚些时候演出。涅夫斯基说,如果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这位男扮女装的战俘一定不会大费周章地打扮自己。

“请坐。”他说着,指了指那把不甚起眼的沙发椅——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这种椅子已经很不错了,那些少校坐的椅子要简陋得多。

在整个汇报过程中,萨特嘴里一直叼着香烟。尽管艾博凯尔刚刚亲口许诺,允许他抽烟,但叼着香烟的汇报更适合在录音棚之类的地方进行,而不适合在艾博凯尔的私人办公室进行。萨特这种不雅的举止似乎是对他的嘲弄——几乎可以肯定是一种嘲弄。即便如此,艾博凯尔所担心的,却并不是这一点,而是另外一件事:整座舞台都已经被观众遗弃,但男扮女装的演员却在穿表演的服装。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现象再次勾起他在加纳夫妇家里感到的那种焦虑。

打完电话,艾博凯尔才意识到,西尔玛仍然站在屋子中央,一副无家可归、四处漂泊的惨相。

“今晚且由着他们来回走动好了,不过明天必须告诉三人组,明晚或之后,绝对不准再出现这种情况。就算是相互告别,也不能没完没了。”

“让勤务兵打个电话,叫一名修理工和一辆拖车过来。加洛韦太太的车子抛了锚,停在通往镇子的那条路上。我顺便把她带了过来,让她暂时待在客厅里。五分钟后,你在主路的北门等我,我们去查岗。另外,给萨特少校打个电话,就说一个小时以后,让他到我的办公室来。”

“是啊,”萨特含含糊糊地说道,“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如果不是提前把转移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今晚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从严格意义上讲,他刚才说的并不全是真话——不一定非要把车子留在身边——却也算不上全是假话。既然有必要在大半夜赶到战俘营,他自然有必要把车子留在附近。艾博凯尔给勤务官库克中尉打了电话。库克四十多岁,身材瘦小,一条腿行动不便,有些跛脚。他经历过上一次世界大战,据说,那场战争中的澳大利亚伤兵,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不过他为人十分谦逊,从来不把这些挂在嘴边。库克向他报告说,囚室已经熄灯,但战俘在各个囚室间的走动却变得更加频繁起来。

艾博凯尔瞪了他一眼,说道:“如果消息走漏,让他们听到风声的话,就算今晚没什么动静,明晚也会闹起来,没准还会闹得更凶!”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发脾气是不明智的。干吗要跟这种人争论?看他扬扬得意地叼着烟卷,分明像个签字售书的蹩脚作家。算了,不要跟他计较。

艾博凯尔领着西尔玛走进客厅,勤务兵走到屋子中央,弯腰抱起几根木头,放进炉子里,生起了火。很快,火苗轻轻地跳动起来。在艾博凯尔看来,没有哪种木柴在燃烧时,能够散发出比澳大利亚的桉树还好闻的味道。干枯的木柴里泛出点点油光,仿佛是获得重生的灵魂。

“那两挺机枪要派人看守吗?”萨特问道,“要不要震慑他们一下?”

正当艾博凯尔准备请她进屋时,他看到勤务兵朝他们俩走了过来;或许是被执勤的长官叫醒,或许是过来打听什么八卦消息——深更半夜的,他的长官居然从镇子里带回来一个醉醺醺的女人,这不能不令人好奇。

“不必了。”艾博凯尔说,并没有作出任何解释。事实上,他心里想说的是:警卫的人手已经加倍,哪里用得着你操心!

“明白。”西尔玛喃喃地说着,在艾博凯尔的搀扶下走出了车子,“明白。”

“机枪的位置不对,又不派人把守,真是……”萨特像个平民般低声咕哝着。

“很抱歉,没法直接送你回家。”他说,“我的车必须留在这里备用,我再给你找一辆……”

“萨特!别再跟我来这套了!”艾博凯尔说道。

车子停在艾博凯尔的宿舍跟前。

此时,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训练营打电话,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两个士兵踉踉跄跄的身影——这就是所谓的增援部队,所谓的训练营士兵。想到这里,他站起身,结束了跟萨特的谈话。他已经在这名三流作家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萨特也站起身来,手里仍然拿着那根抽完的香烟——他没有把烟蒂放在烟灰缸里,而是一边夹着烟蒂,一边向他敬了个礼。

车子在战俘营里穿行,四周像夜市一样明亮。外围的电灯都亮着,虽然营房里早就熄了灯,但警卫室和军官的屋子里依然灯火通明——萨特少校的屋子里也亮着灯,或许他正在写剧本。

夜色已深,战俘的动向变得越发不可捉摸。焦虑不安的艾博凯尔终于拨通了训练营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老兵——新兵教官。他让对方通知迪肯上校,战俘营的态势目前还不明朗,他们应该做好准备,或许接下来会发生越狱事件,希望迪肯上校能尽快着手部署。

就这样,艾博凯尔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带着西尔玛一同朝战俘营赶去。“今晚算得上是今年最冷、最明亮的晚上。”她对艾博凯尔说着,一股难闻的金酒味和香水味从后排传了过来。金酒本来有一股香甜的气息,艾博凯尔心想,可为什么到了西尔玛的身上,居然会变得如此难闻?车子终于来到了战俘营,只见入口处的大门敞开着,门口只有一名荷枪实弹的警卫——多数兵力都被派到了塔楼、主路,以及道路两侧的岗哨处。

艾博凯尔挂了电话,心里稍稍平静了些,于是便朝宿舍走去。他开了门,走进温暖的客厅。炉子里的火焰已经暗淡下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味。加洛韦太太正躺在地板上,那瓶金酒打翻在一旁,地上的那摊酒水里混合着她的呕吐物。看到眼前的情景,艾博凯尔微微吃了一惊,但还是用轻快的语气叫道:“西尔玛,快起来啦!”说着,他把女人搀扶到沙发椅上。他的胳膊碰到女人的身体——她的身体是那样结实、那样年轻,仿佛正等待有人去欣赏,甚至是对她的身体做出更为过分的举动。这时,女人睁开眼睛,嘴里不住地咕哝起来。

“外面太冷了,我们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他说,尽量让语气里流露出一丝责备的意味,“我现在必须赶到战俘营去,你跟我们一路吧,到我的客厅里坐一会儿,等叫来了修理工,你再坐他的拖车过来。”

“真是不好意思,”她说道,“突然就晕倒了。”她打了个嗝,羞涩地笑了起来,“加纳太太的热情好客……真是让人心里发毛。你不觉得吗?”

艾博凯尔朝无尽的黑夜望了一眼,心里极度渴望一位修理工的出现。西尔玛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不早不晚,偏偏在他心急火燎的时候,偏偏在这荒郊野外抛锚。这种女人就是这个样子。

艾博凯尔生怕沾上这股刺鼻的酒气。他再次让女人躺在沙发椅上,给她盖好了毯子,然后捡起那瓶洒了大半的金酒,心里犹豫着要不要亲自把地板清理一番——这样会让人怀疑他有事要遮掩。他走进卧室,拿出一条褪了色的毛巾,盖在那摊呕吐物上。接着,他拨通了警卫室的电话,询问拖车和修理工在哪里。

“恐怕要把战俘营的修理车叫过来才行,长官。”司机说道。

“车出了点状况,长官。”

艾博凯尔看了看加洛韦太太。她正站在电筒光线照不到的地方,眼神飘忽而迷离,似乎在呆呆地想着什么。

“难道拖车也坏了不成?”他问道,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没有顺手的家伙,长官。”司机说道。

“据说是转向轴断了,”勤务兵解释道,“今天早些时候就坏了,但没有及时上报。”

“你能修好吗?”上校问道。

“都是一群饭桶!”艾博凯尔在心里暗暗地骂着,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看起来应该不是化油器的毛病,长官。”司机爽快地说着。他之前以为是化油器出了问题。

“目前正在焊接呢。”

司机早已下了车,手里拿着电筒。听到这番话,他连忙跑过去,在引擎罩下方查看起来。由于他必须要用两只手检查,艾博凯尔便主动接过电筒帮他照亮。

艾博凯尔当然无法告诉勤务兵,他为何会如此不耐烦。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眼见西尔玛醉成这副德行,就算拖车修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她送回去。为了尽快摆脱这个女人,他只好专门派人把她送回家。的确,这样做会让她很尴尬,因为她已经神志不清,醉得像摊烂泥,可这又能怪谁呢?都是自找的,就算丢脸也只好忍着,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里,等她清醒过来。他并不在乎有人会传闲话,只是不知这些闲话会对艾米丽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我让司机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艾博凯尔说道。

“给我安排一辆车,把车子抛锚的那位女士送回家去。另外再找一名司机,我的司机估计已经睡了。”

“管子没有松脱,”她说道,“电池也没毛病,散热器里面有足够多的水,风扇的皮带也没坏。我爸爸说过,车子出了故障,只要检查这些地方就可以了。哎,可惜我是个丫头,如果是个儿子,他肯定会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我。天啊,真是冷死人了!”

艾博凯尔挂了电话,走到卧室里又拿出一床毯子,顺手将左轮手枪别在腰间。既然警卫的人手已经加倍,他自己当然也要做好防御的准备。接下来,他有些犹豫了,不知道是该在这里陪西尔玛,一直等到司机过来,还是去战俘营巡查,让四名机枪手各自就位。

“我在检查引擎,但是没查出什么毛病。”西尔玛说,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副怪异而迷惑的神情——显然,令她烦心的不只是引擎,还有另外一件事。

“你真是不让人省心。”他低声对女人说道。即便她听到了,第二天醒来时也不会记得。

艾博凯尔下了车。“怎么了,加洛韦太太?”他担心地问道。借着皎洁的月光和轿车的前灯,他看到女人的眼里仍然带着几分醉意,被她自己的车灯一照,两只眼睛更加不受控制,目光始终无法聚拢在一起。看她这副架势,这个女人似乎随时都可能放声号叫起来,据说月圆的时候,有些人就会情不自禁地号叫。

他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充满了内疚——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仍在为当年的丑事暗自愧悔。他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地责骂着自己。每当独处时,他都会内疚不已。不过这天晚上,他没机会独处。半睡半醒的西尔玛喃喃地问道:“再来一杯?”

车子来到加韦尔以东一英里处,眼前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只见路旁停着一辆民用车——一辆克莱斯勒,车子的引擎罩已经掀了起来,大概是出了故障。车主应该是本地人,似乎还有些身份。艾博凯尔决定停留一会儿,看能不能帮上忙。他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但不要熄火,借着车子发出的灯光,他看到西尔玛·加洛韦来到道路中间,脸上写满了绝望的神情,手里拿着一把金属扳手——那种用来检修火花塞或拧松电池螺栓的扳手。他记得加纳太太提起过,这条路似乎正是通往西尔玛家的。加洛韦夫妇住在西尔玛父亲的老房子里,罗伊雇了一名管家帮忙打理农场,这样他才有时间去做他的律师。

“睡吧。”他轻声说,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一想到埃尔金镇杂货店的那个老板娘,他的心就忍不住刺痛起来。或许,他应该跟德莱恩博士私下谈谈这件事,没准心情会好些,但问题是,这种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艾博凯尔夫妇刚到家不久,帕克斯街上便开来一辆轿车。车子是来接艾博凯尔的。司机冲他敬了个礼,拉开后车门,艾博凯尔挥了挥手杖作为还礼,然后进了车,坐在后排座上。轿车在寂静无声的街道上穿行着,艾博凯尔仿佛沉浸在南方世界的宁静中,暂时忘记了内心的焦虑和不安,仿佛世界上的所有纷扰、痛苦和不幸,都与自己隔绝开来。眼下这个时段,在镇子里参加聚会、参加体育比赛和尽情玩乐的人,都已经渐渐散去。车子经过宽敞的正街时,他看到训练营的两名士兵正踉踉跄跄地走着,车子放慢了速度,让两名士兵走了过去。这不是他该管的事情——这些人就像没毕业的学生,没有出师的学徒。如果为了假惺惺地凸显自己的民主风范,让这两个家伙挤着坐到前排,他们准会吐在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