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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哎,天哪!”西尔玛说道,“这家伙太无聊、太呆板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他是个同性恋。”

两人沿着走廊走了出去,在加纳医生的手术室里停了一阵。艾博凯尔甚至可以听到两人在说着些什么。

加纳太太与艾博凯尔夫妇交换了一个眼神。手术室里的谈话声渐渐消失,接着,医生的车子发动起来。天色已晚,道路崎岖不平,赶到里德农场至少要一个小时。

“晚安,漂亮的女士们。”加纳医生说道,“晚安,上校。走吧,罗伊,有你陪着,我高兴得很呢。”

“罗伊这回可有的受了。”加纳太太自嘲般地开起了玩笑,“我可知道,唐纳德开车的时候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他会自言自语,背出板球比赛的分数来。真的,一点都不撒谎。首先,他会跟你争论,为什么板球对抗赛是从1883年而不是1877年开始的,然后就开始历数每场比赛的数据。接着又提起殖民地之间、各州之间的比赛情况,平均分是多少,有哪些球员发挥出色,等等。在他眼里,格雷戈里兄弟和德蒙·斯波福斯要比后来出现的麦凯布和布拉德曼更重要些。他可以把1908年以来的澳大利亚年度州际板球赛的情况逐个介绍一遍,包括每一局的比分,哪一方被淘汰,投球的质量,等等。刚刚认识他那阵,我对他这一手还真有些佩服,可是三十五年过去了,一点敬佩的感觉都没有了。”

“我还是陪你去好了,唐纳德。”罗伊下定了决心。既然去与不去都会挨骂,不如晚些挨骂好。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信口胡吹呢?”西尔玛问道。在她的眼里,男人大抵都是这个样子。

西尔玛故意不看他。

“因为他是个诚实的家伙,”加纳太太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他就是这个样子,非要记得一丝不差才满意。对了,他们恐怕还得有一阵子才回来呢。西尔玛,你要不要去客房里躺一会儿?”

“我可以留下来啊!”罗伊说道,“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的。我只是觉得……唐纳德或许需要我陪着过去。”

西尔玛拒绝了这个提议。“该死的罗伊,”她说道,“每次跟他出来,他总会找借口溜掉。我要是待在屋里,他就会跑到屋外去,估计这次实在没地方可去,只好去里德农场了。”

“罗伊……才不会……在乎……这些呢。”西尔玛用一种夸张、缓慢而又略带悲情的语气,醉醺醺地说道。

从西尔玛的话里能够听出,两人似乎经常不和,不过对于她们三个女人而言,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她看起来真漂亮,艾博凯尔心想。

“罗伊!”加纳太太责怪道,“你要是走了,谁来陪艾博凯尔先生聊天呢?”

“算了,”西尔玛说道,“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还是回家去好了。反正钥匙在我手里保管着。”

“开车没问题吗?我陪你去吧?”罗伊问道。面对妻子不断的指责,他已经做好开溜的准备。

“你确定还能开车吗,西尔玛?”加纳太太问道,“还是等等吧,或许,艾博凯尔先生和艾米丽可以……”

突然,走廊里的电话响了起来。离开战俘营之前,艾博凯尔留下了加纳医生家的电话号码。如果真是战俘营打来的,他就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赶过去。令人庆幸的是,电话是打给加纳医生的——里德农场的一个农夫说,他的妻子喘不过气来。加纳医生当众宣布了这个消息,安妮立刻抱怨起来,但语气里却带着一贯的顺从。里德农场位于山区,从这里赶过去,要穿过几条山路,跨过一条小溪。

“真是不巧,我们没开车过来,”艾博凯尔说道,“不然这样,我打电话给战俘营,让他们……”

看到女人们仍然在心平气和地聊天,艾博凯尔终于松了口气。事实上,西尔玛之所以聊得这样起劲,主要是为了发泄对丈夫的不满。不过艾博凯尔还是隐隐有些担心,如果整个镇子的人,或者至少是罗伊·加洛韦,知道了C区的事情,那么星期一的安排似乎便多了一份不安定的因素。这就意味着,今晚和明晚,他必须待在战俘营里,既然C区和外界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他一定要防止发生意外。

他迟疑了一阵,故意让自己不情不愿的神色明显地表露出来。

有时候,艾博凯尔忍不住会想,如果日本人被赶出马来亚,他的战俘营里会是什么状况,俘虏会不会成千上万?

“还是留下来吧,西尔玛,”他建议道,“有你陪着,我们也能开心点。”

“日本和德国早就已经战败了。”罗伊安慰道,“他们只是不服输,不想承认而已。”

西尔玛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你们都忘了吗?我十四岁就会开车了。”

“谁知道呢,真要在这里定居的话,没准又不受欢迎了。”艾博凯尔对律师罗伊说道,“再说,现在看来,离战争结束还早得很呢,不是吗?”

虽然嘴上这样说,她还是继续待了一阵子,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烤肉、蔬菜,以及半碗麦片粥后,才打算离开。她坚持说不用人陪,可以自己走到车子那里去。“不要大惊小怪。”她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坐下,右手的手掌张开着,夸张地上下移动着。

艾博凯尔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不过战争结束后,他很可能不再属于加纳先生这个圈子。有时候,他会略感不安地设想,或许应该利用自己现有的职位,在郊区开个保险经纪公司,但这要看他的退伍费是否充足。或许可以在哪里开一家小型地产公司,不过作为一名上校,他未必能拉下这个面子。既然他期待自己的手下尊重各自的军衔,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尊重呢?或许还是搬到贫穷的偏远地区比较好,总比在乡镇里苟且求生、被那么多人看在眼里要强。

“至少让我把你送到门口吧。”加纳太太坚持道。

“你知道吧,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你,”加纳先生说道,“你很受欢迎。”

趁着两个女人出门的工夫,艾米丽冲着丈夫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幸好两人之间已经不再有什么隔阂,为此,她感到很幸运。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早吧,不是吗?”艾博凯尔问道。他根本无法想象,在战争结束、战俘营清空之后,除了交还这身制服、接受上级不痛不痒的几句感谢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在他的家乡英国,许多同事说,将来打算去贫穷地区做绅士。在英国就是这样,若想隐瞒辉煌不再、每况愈下的事实,没有比偏远地区更适合的地方;不像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中。

很抱歉,艾博凯尔心想,今晚只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每次提到你,大家最想问的问题就是,等日子太平了,你还会待在这个镇子里吗?”罗伊问道。三个男人凑在一处聊起天来。

“放心好了,她不会有事的。”加纳太太说着走进客厅,“他们住得不远,离这儿也就两英里。房子是她父亲留下来的,看着倒蛮气派,就是回去的路不太好走,附近有几条沟壑。”

接着,艾米丽和西尔玛亲切地交谈起来,当谈到帕克斯街时,西尔玛有意无意地提到,艾博凯尔夫妇的房子很漂亮。她不但语速迟缓、吐字不清,就连眼睛也频繁地眨了起来。种种迹象都在暗示,这天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喝酒了。

听到这番话,艾博凯尔还是隐隐有些担心。他希望西尔玛能够安全到家,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把所有精力放在C区的问题上。总之,西尔玛的无礼和放纵还是给这个夜晚增添了不少快乐。

这时,安妮·加纳满腔热情地向西尔玛介绍了艾米丽——这是艾博凯尔最害怕的时刻。但幸运的是,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没有任何卑劣的暗示。尽管西尔玛显得有些冷淡,但在一个正常人眼里,她只不过是有些醉了而已。

辞别加纳太太后,两人朝着不远处的家走去。“亲爱的,”他对艾米丽说道,“今晚我恐怕要睡在战俘营才行,明天也是。你知道的,我只是不想出什么乱子。”

“糟糕的是,我也不敢多喝,”加纳医生说道,“每次只喝一两杯,生怕晚上出诊。”

“哦?”艾米丽淡淡地说。街道上洒满皎洁的月光,整个街区被映得一片清亮,人们甚至可以借着明亮的月光打板球。之前在印度的时候,他常常和战友们伴着月光打板球,他有时做投球手,有时做守桩员,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一边兴奋地叫着,一边挥舞着球棒。

“我只要一杯就可以了。”艾博凯尔说道。

“按道理说,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艾博凯尔说道,“今晚是满月,本来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可是那两个家伙,特别是加洛韦,居然提起了战俘转移的事情,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就像是守备队里的警卫一般。这次转移任务本来安排得十分隐秘,所以,我还是不由得有些担心。当然,危险倒是谈不上,只是觉得必须要提高警惕才行。你知道的。”

加纳医生手里拿着瓶威士忌,指间夹着根香烟,仿佛想把人间两大享受同时放进嘴里。“看看,这是什么?”他对艾博凯尔说道,“尊尼获加,黑方威士忌。一个酒店老板送的,大概是为了感谢我治好了他妻子的腰疼吧。说实话,这种病,就算不治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嗯,我明白,”艾米丽说道,这时艾博凯尔才意识到,妻子正悄悄地挽着他的胳膊,“这点我早就想到了。只要过了星期一上午,你就可以松口气了。”

上校并没有继续谈论罗伊刚才的话题,而是向对方提出了一个老套的问题:律师的工作做得可还开心?虽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罗伊,但仍然时刻感受到西尔玛的诱惑,就像站在悬崖边上,总要忍不住向下望上两眼。

“是啊。”

在艾博凯尔看来,罗伊的这番寒暄实在太过唐突,给了他当头一棒。这样做实在有失体面。这天晚上,萨特也给他打了电话,说他收到警卫的报告,说C区的战俘正频繁地来回走动,动静很大。考虑到他们即将分别,这种举动也完全解释得通,然而萨特却明显为此感到焦躁不堪。

他知道,艾米丽只是想让他关心一下自己,问问她一个人在家有没有什么不妥。然而军人的妻子就是这样,时常一个人待在家里,而且从来没有什么不妥。

“这事你也知道了?”艾博凯尔问道,心里不禁有些纳闷。没过多久,这阵困惑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焦虑所取代。他并不希望星期一的行动被镇子里的人知道。然而战俘即将转移到瓦伊的消息,就像病毒一样散播开来,迅速感染了每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当然,这一定是守备队的士兵喝醉时传出来的。这些士兵就像一个个透气孔,不断把战俘营里的情况透露给外界知晓。

接着,他继续解释起来,倒不是因为必须解释,而是想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她听。“今天的战俘营本来还算平静,不过涅夫斯基军士报告说,下午没有一个战俘去打棒球。这就有些奇怪了。他们要到星期一才转移,至少应该在周末举行一场告别赛才是。或许他们正忙着跟士官道别,拖得久了些,没有时间比赛了。”

“恭喜你啊,上校。”罗伊连忙说道,“战俘营里的那些捣蛋鬼,很快就要滚蛋了。”

他突然感到妻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你没事吧,亲爱的?”

艾博凯尔夫妇到来时,安妮·加纳正在前门等着,随后把两人请进了客厅。加纳医生斜斜地靠着壁炉架,而加洛韦夫妇则分别坐在两张沙发椅上。西尔玛喝着金酒,罗伊的啤酒则放在肘边的一张活动茶几上。见到夫妇二人,罗伊连忙站起身来。艾博凯尔注意到,当西尔玛打量着性情沉稳的艾米丽时,脸上露出一丝鄙视,仿佛正盼望艾米丽说出一些幼稚的话来,供她挖苦和嘲笑。

“没事。就是今晚好冷,不是吗?如果你在家就好了。”

加纳夫妇住在街角的一栋大房子里,房子的地基由花岗岩铺成,更妙的是,房子前方还有个宽敞的阳台。房子的前厅十分宽敞,足以容纳两间手术室。最近,加纳医生招募了一名光荣退伍的军医。这名医生已是人到中年,平时跟加纳先生一同出诊。

“我当然想待在家里。放心好了,下周就轻松了,再说我这军队的差事也干不了多久,以后有的是时间陪你。”

艾博凯尔担心的是,在今晚的聚会上,西尔玛·加洛韦会使出她最擅长的手段——流露出“两人曾暗通款曲”的神色。不过他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能让加洛韦太太得逞,他也绝不会陪她玩这场游戏。

两人已经走到家门口,但艾博凯尔仍然满脑子想着罗伊与他见面时说的话。罗伊的话促使他作出了一系列决定,至于是凭借什么依据作出决定,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让心里更踏实一些。

在那场宴会上,他的表现足以令这个女人觉得,两人之间能发展出一段风流韵事。不久,她把电话打到战俘营,说是当地的几位女士在她的家里喝早茶,想听听他是如何管理战俘营的,如果他能够考虑参加的话,那就太好了。艾博凯尔找了个借口推掉了这次会面,但她后来又打来两次电话,语气颇为懊恼,似乎在责怪他没有积极把握这个机会。后来,在加纳夫妇的宴会上,两人又见过一面,令他尴尬的是,在用餐过程中,她始终摆出一副敬而远之的冰冷面孔,随后又表现出一种似嗔非嗔的亲密感。

“我是说,罗伊只是镇里的一个律师,他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呢?他的思维方式、文化背景跟那些战俘不同,语言也不相通,而且他又从没去过战俘营。”

十八个月之前,在镇长举办的招待宴会上,艾博凯尔见过西尔玛一面。当时女人们都喝雪利酒,男人们喝啤酒。艾博凯尔知道,她不仅仅见到了他,而且看透了他。她是个娇小而精致的女人,一头蜂蜜色的头发,艾博凯尔不得不承认,曾经埋在心底的欲望,再次被这个女人给勾了起来。他也无法否认,见到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这是个来者不拒的女人,既美貌又风骚,一本正经却又躁动不安。

“别烦心了,”艾米丽对他说,“你只管放心过去好了;要是我,我也会去的。至于罗伊说了些什么,根本不用放在心上。他在镇子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西尔玛却是他的致命弱点。该担心的不是你,而是他。”

艾米丽对丈夫说,能够得到他这些朋友的款待,她感到十分欣慰,况且都是镇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艾米丽并不在乎这些人的身份。然而在艾博凯尔接受邀请后,加纳太太才告诉他:“我还邀请了加洛韦夫妇。虽然大家都知道,西尔玛性子有点古怪,不过罗伊却很风趣,而且不会让她太过分的。”

艾博凯尔还没来得及给妻子开门,艾米丽已经自行开门走了进去。“我去煮点茶水,你喝些茶再赶过去。”她说道。

的确,加纳医生时常抱怨说,若是在从前,星期六的晚上只要派一名年轻的医生过去即可,可如今,年轻医生全都穿上了军装,不知被派到了哪里,他正诚心诚意地盼望他们回来。

“谢谢,我这就给执勤的警卫打电话,让他派人来接我。”

很久之前,加纳太太便对艾博凯尔上校保证过,等他的妻子搬到加韦尔镇时,她会在星期六的晚上设宴款待。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加纳夫妇十分忙碌,有时候去镇子里办事,脱不开身;有时要去牧场赴宴,因为财大气粗的牧场主们总觉得亏欠了夫妇二人一些人情。与此同时,艾博凯尔也忙得不可开交,经常要参加宴会,还要叫上无趣而乏味的镇长先生。终于在这天晚上,加纳太太兑现了她的承诺,安排好了晚宴。不过她对艾博凯尔说,外面经常会发生紧急状况,保不准什么时候,加纳医生就会被叫出去给人看病。“不过至少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你的法兰绒睡衣已经洗好了,放在抽屉里呢,”艾米丽在厨房里叫道,“另外别忘了带上睡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