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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本恩已经注意到,尽管头顶的探照灯来回扫射,娱乐大厅的远端仍然保留着阴暗的一角。在那里,他们虽然无法躲过守备队的监视,但至少不会引起注意,毕竟周围有太多移动的目标,而且光线好的地方更惹眼些。听到钟声后,战俘们按照囚室代表的吩咐,来到食堂用餐,有的人嘴里哼着小调,有的唱着民谣,只是唱了几句便忘了下句的歌词是什么。

“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不要跟我坐一起。吃完以后,悄悄到娱乐大厅的深处去,我在那儿等你。要表现得自然些,就像两个朋友告别一样。”

负责战俘伙食的人像往常一样,用瓷盘端来晚餐。瓷盘是指挥官亲自指定使用的,以此表示对战俘的尊敬。像往常一样,盘子里盛着米饭、玉米、羊肉和胡萝卜。这些东西不但很难消化,而且吃了容易发胖,就是平时也唤不起多少食欲。囚室代表们暗暗传令,命令众人吃下去。这不仅可以消耗敌人的粮食储备,还可以迷惑食堂里的警卫,营造出一切正常的假象。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只能让人更难受罢了。”野中说道。

锡匠坐在离本恩很远的一张桌子旁边,但彼此仍在对方的视线范围以内。吃饭过程中,没有人主动跟本恩讲话,偶尔有人说几句,也是想跟他要些调料,以便增加胃口。警卫和炊事兵都站在食堂里,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离开这里,回去睡觉。他们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些战俘,望着这些人坐在桌旁、装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晚餐结束后,炊事兵收走了盘子。除资深军士外,战俘营里的警卫都要轮流担任炊事兵。见到许多盘子里的食物只吃了一半,炊事兵忍不住骂了起来:“这群不知感恩的狗杂种!”

“我可以救你。”他低声说道,“我根本不信,你会心甘情愿地冲到刺网前,任凭自己被敌人打死。”

接着,战俘们纷纷站起身,离开餐厅。看到对面的锡匠站起身,本恩也站了起来。他跟周围的人道了晚安,但多数人都没有理会,直接走了出去。在这个贫瘠、从不下雪的地区,此时的天气已经很冷了。

这时,战俘营里响起了晚餐的钟声。最后的晚餐,本恩心想。芬莱牧师也好,加韦尔或守备队的教徒也好,有谁能猜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呢?野中站起身,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两人结束谈话后,他一直盘腿坐在本恩的床边,想必早已坐得腿脚僵直。本恩也跟着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锡匠的胳膊。

本恩来到先前提到的那个光线较暗的角落时,惊讶地发现野中早已等在那里,正抽着烟卷。他委实没有料到,内心摇摆不定的野中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行动时间定在凌晨三点——守备队士兵睡得最沉的时刻。一名战俘会吹响冲锋号,听到号声后,所有人同时发动进攻。囚室代表的职责是保持高度警惕,防止有人向守备队告密。

“我只是想听听你有什么话说而已。”野中说道。

傍晚时分,囚室代表们再次碰头,就投票的情况向三人组进行了汇报。一些囚室的投票结果是弃权;没有人公开投反对票;还有两个囚室表态说,他们服从多数人的意见。这时,有几名代表向三人组指出,冲向刺网的时候,或许会有人畏缩不前,或许会有人躲起来。因此,在行动开始前,是否有必要先把这批人解决掉?对于这个提议,就连滕根都觉得不太可行,甚至有些不赞成。

“要不要先去趟厕所?”本恩问道。

“去不去厕所有什么关系?你想去?”

我一定要救下这个人。本恩心想。

“不想,”本恩说,“我便秘。估计是战俘营的诅咒吧。”

“算了,”野中说道,“再怎么争辩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也是。”

在本恩听来,或许连锡匠自己都不会相信这番长篇大论。

一想到自己可以拯救眼前这个人,本恩感到欣慰。或许上帝派他到加韦尔来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可是在布纳的时候,你跟自杀也没什么区别啊。当时你患了登革热,却还是拼命地死守阵地,后来是敌人把你从机枪后面拖出来的。当时我也在,亲眼看到的……算了,今晚……反正咱们都一样,终究逃不过一死。这样死至少还有点意义,说实话,我现在反倒松了口气,心情也平静了不少。”

“跟我来吧,”他对锡匠说道,“只管跟着就好。你顺便可以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这样做。”

“我信奉的宗教不允许教徒自杀。”本恩说道。

C区的战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停地谈论着什么,另外一些人则朝厕所或浴室走去。在警卫眼里,这些人正在相互告别,算不得什么异常现象。本恩带着野中从人群中走了过去。

尽管对方诚心诚意地邀请自己,但本恩还是对锡匠说,他横不下这个心来。

野中跟在本恩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仿佛觉得跟本恩走在一起是件十分丢人的事情。

“什么家人不家人的,一切都要结束了!”野中说,两眼噙满了泪水,“结束了。从我参军开始,我这辈子就毁掉了。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而是变成了一个凶残的战士。这都是自找的。我越回忆,越是记不清老家和家里人的样子。或许心肠冷酷点更好,要不然太痛苦了。我早就记不得妻子的声音了。这里的声音听得更真切,对我的影响也更深。我知道你的信仰,也知道你很善良,咱们不如一起行动,肩并肩地冲出去。”

接着,两人来到屋外的小路上,本恩甚至可以看到那两挺用防水布蒙着的机枪——“自杀仪式”的首要工具。两挺机枪架在拖车上,夜晚的露水在枪管上闪闪发亮,他甚至可以清晰地辨别出拖车下方每个车轮的轮廓。接着,他把野中领到医务室附近的一所小房子跟前。一看到这间房子,野中顿时迟疑起来。“这里面是焚烧炉。”他十分厌恶地说道。

“你都这个岁数了,还讲什么民主?”本恩说道,“我知道,你早就看透了。可是你想想,你还有家人啊!”

“没错。你见过焚烧炉吗?”

“说到底,我还是有些血性的,”锡匠说道,“虽然多半人跟疯了差不多,但我还是要遵从大多数人的决定。”

说着,本恩走进小屋,野中不情不愿地跟了进来。两人用不着开灯,刺网外围探照灯的光正从窗口照射进来,照在焚烧炉的炉门上,炉子里的灰烬发出阵阵恶臭。

本恩压低声音说道:“行动开始的时候,你可以假装中弹,扑倒在刺网边上的水沟里,等着这一切结束。这样岂不更好?”

“你想让我爬进这该死的焚烧炉?”野中问道。

“哎,随你吧。”野中顿时失去了兴趣,“真是奇怪,这群人之所以急着赶去送死,就因为害怕别人看不起自己?反正我不在乎。我根本没举手。这些好战分子根本不会注意我这个老头子。”

“别不情愿,”本恩说道,“这个计划很完美。今晚不会有人来这里,你也用不着担心,这东西每天下午四点才开始点火,这里应该还有余温,待在里面不会冷。这个是耙灰用的。”本恩说着,摸了摸靠在焚烧炉上的铁耙。

“还是不值得。”本恩说道。

锡匠十分粗鲁地表示,他已经看到了,用不着本恩告诉他。“这里面什么脏东西都烧,医务室丢掉的纱布……谁知道还有什么。”

“说出来又不会有人杀了你。囚室的代表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你不一直生活在肮脏之中吗?你的身体里有粪尿,有终会腐烂的肉体,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我又不是请你住旅馆。你可以把门半掩着,把铁耙挡在门口,这样就不会被锁在里面。今晚不会有人来这里。”

“因为我会被人打,”本恩坦诚地说道,“不值得。”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但本恩并没有对锡匠提起。

面对如此“绝妙”的救赎方式,野中还想继续争辩下去。他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为了求生而不择手段的人。

“他们辩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些?”

“你跟我一起吗?”

“你知道我的建议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义务活下去,我们要告诉自己,即便死了,身上的污点也清洗不掉。死亡并不意味着解脱。对于那些年轻人来说,死亡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们还没有结过婚,所以才经常把‘死’字挂在嘴边。”

“或许吧,等夜深了我再过来。”

“是的。”

野中再也无话可说,只好嘟囔了一声,问道:“你觉得,我什么时候钻进去合适?”

囚室里一片嘈杂,喝酒的人疯狂地叫着,笑着,其余人则煞有介事地准备着,纷纷掏出藏在地板下的球棒、铁棍、刀片、削尖的木棒,掏出藏在各自的蒲团或草席下面的“武器”。在阵阵吵闹声中,本恩自然不必担心被人听到,于是便用正常的音量说道:“你想听我的建议?”然后又问道:“真的想听?”

“现在。”本恩说道。

野中走了过来,坐在本恩身旁的床上。“你觉得咱们该怎么办?”他问道。

“可我现在想撒尿。”他抱怨道。

在C区的战俘当中,有个人经常来找本恩谈心。这人名叫野中,四十多岁,曾经是个锡匠,来自东京南部的一个县城。按理说,本恩绝不会选择这种人做朋友,但对方偏偏选中了他,没有因为他的宗教信仰而将他排除在朋友之外。此时,野中的目光正好碰上了本恩那双充满血丝和疑虑的眼睛。的确,给年轻人洗脑很容易,因为这些人还没有孩子,体会不到生命的延续有多么可贵。相比之下,想煽动年纪大点的人就没有那么容易,在这一点上,野中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就找个墙角解决,不要像个孩子一样。我必须走了。”

然而身为一名出色的机枪手,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军人,当他看到敌人纷纷倒在自己的枪口下时,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一阵快感。“求你救我脱离作孽的人和喜爱流人血的人。”求你救我脱离我自己。

“我还能见到你吧?”

“不要把我的灵魂和罪人一同除掉,”本恩祈祷道,“不要把我的性命和流人血的一同除掉……”

“但愿如此。”

本恩忍不住想到了芬莱牧师提到的那些教友——他们如果听到今晚发生的事,听到自己曾不顾安危阻止这场行动,一定会感受到他的兄弟情义。想到这里,本恩的心里闪过一丝微弱而徒劳的自豪感。事后,芬莱牧师在问起他是生是死时,一定会听说他的英勇事迹,或许还会把这件事转述给他的两个女儿。

锡匠走到小屋的一角,一边解手,一边抱怨着什么,仿佛是本恩害得他尿急一般。“你不会想做什么傻事吧?”他转头叫道,“别出洋相!”

之前,加韦尔的长老会组织和战俘营的长官达成了协议,允许牧师伊安·芬莱在涅夫斯基的陪同下,秘密探望本恩,见面的地点选在战俘营一侧的医务室。对于善良的芬莱牧师而言,即便获得战俘营长官的批准,想把本恩带到加韦尔的长老会教堂也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毕竟本恩穿着深色的囚服,看起来不仅怪异,而且招人厌恶。“信众还没有准备好,暂时还无法接受你,因为一些信徒的儿子成了日军的俘虏。”牧师说,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他亲切地拍了拍本恩的胳膊说道:“根据基督教的教义,他们不该对你妄加评判,这样未免太残忍。但多数信徒是夏娃的后代,还没有开悟,没有如此宽广的心胸。”对于英语中常用的祈祷词,本恩还是清楚的。“就让肉体凡胎全都保持沉默吧/站在原地,浑身颤抖,心生恐惧……”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本恩才能与芬莱牧师直接交流,不受俄国翻译的干涉。因为对方是俄国人,本恩的心里一直都存有疑虑和偏见。

“不会做傻事。”

囚室的代表再次出现,重申众人一定要去吃晚餐,并且要像往日一般,表现出明显的胃口。“很快就要去见我的救世主,我的王,我唯一信任的灵魂的拯救者。对此,我心怀感恩。”本恩喃喃自语道。

本恩一直等到他的朋友爬进焚烧炉。锡匠的身上带着旧伤,爬进去时嘴里不停地哎哟着,在里面躲好后,又冲着厚厚的炉灰咒骂了几句。本恩把铁耙斜斜地抵在炉门口,轻轻地掩上门,足以掩护这位老兵不让人发现。炉腔里传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之后安静了片刻,接着,锡匠窒闷的叫声传了出来:“谢谢你。”

本恩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传道书》中的一节,奇怪的是,他觉得这几句特别适合周围的这群人:“名誉强如美好的膏油;人死的日子胜过人生的日子。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四岁。他对两个女儿的记忆远远多过因脑瘤去世的妻子。想到两个女儿,再想想上帝留给他的选择,本恩的心里顿感一阵痛苦和凄凉。这种选择,只要想一想都会令人发抖,甚至令人顾不得悲伤。此时此刻的他,就像客西马尼园中的耶稣一般绝望。这感觉就像胃里灌满了苦酒。即便自己的计划能成功,也没有多少活下去的指望。

把野中托付给焚烧炉后,本恩并没有跟着藏进去,而是回到自己的囚室。屋子里已经熄了灯,但谁都没有睡下,所有人都疯狂地忙碌着。床上的草垫已经抽了出来,堆在墙角等着点火,过道里已经堆满了引火之物。本恩坐在床上,等着他们来抽走自己的榻榻米。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只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家伙跑过来搭讪。这人平日里十分滑稽,被人称作小丑。小丑难过地挥了挥手,在交错摇摆的探照灯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情,仿佛在说,求死并不容易。之前在C区时常能听到慷慨赴死的豪言壮语,但眼下情势已经有所不同。这时,本恩听见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似乎是在谈论他有多么另类,是否要在发起冲锋前杀掉他,等等。有几个人说,藏在床垫下的武器已经抽了出来,或许用不着等到点火,就可以先了结他的性命,只是下手的时机不好掌控,没准一不留神就被他溜了出去。接着,几个人继续喝起酒来,庆幸的是,他们终于转移了话题。

浴室门外排起了队,准备赴死的人要在临死前把身子洗干净。为此,战俘中的几名军士作了特别安排,以防队伍过长,引起敌人注意。另外一些人,那些宿命论者,则坐在囚室的牌桌跟前喝起了酒,似乎是在庆贺,又或是在为自己的决定壮胆。本恩盘腿坐在床上,这些人谁都没有理会他。在不可逆转的命运到来前,本恩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保护以色列的,也不打盹也不睡觉。”本恩在心里默默念诵着,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困意。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这阵困倦来得太不合时宜。

这时,众人开始讨论是否要在越狱行动开始时,在囚室里放火——最终结果是肯定的。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每个人都决心孤注一掷,那些在C区使用伪造姓名的人,开始在纸上写下各自的真名,然后放在囚服的口袋里,这样一来,掩埋尸体的人就能够确定他们的身份。这些人在摆弄墨水和纸张的时候,心里已经抱定了这样一种信念:明天的清晨到来时,所有人都会光荣地死去。

该动身了。本恩抓起他那件紫褐色的外套,起身离开囚室。众人以为他上厕所,并没有阻拦。他绕到两个囚室中间,弯下腰,钻进地板下方、地基中间的一个孔洞。洞里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地板上方,一名战俘正弹奏着三味线,唱着一曲哀伤的调子。他弹得那样投入,恨不得让琴弦把自己的手指割破。这让本恩忍不住落下泪来。

对于自己的迟疑和畏缩,本恩感到十分羞愧,不过他却情愿相信,自己眼下只是在保存体力和精力,为即将到来的救赎做准备,尽管他并不愿意去面对这种救赎。

他把外套铺在冰冷的地上,静静地躲在地板下方。对于这狭小空间里透出的寒意,他并没有选择抵抗,而是选择去接受,就像耶稣拥抱麻风病人一般,去拥抱这股冷意。酒顺着地板的缝隙流淌下来,那群烂醉如泥、渴望去送死的战俘仍然在不停地劝酒。霎时间,似乎整片海洋、所有的岛屿都被这种求死的欲望所征服。作为一名“异见人士”,一名军人,他静静地躺在泥土中,浑身瑟瑟发抖。

大家是通过举手表决的。一名饱经战火洗礼的老兵没有举手,胳膊甚至连弯都没有弯一下。在众人纷纷举手表示同意时,本恩的手臂却只举到一半,内心的迟疑和懦弱明显地暴露在众人面前。许多人知道,他曾经是个机枪手,已经在布纳战场上饱经摧残,因此并没有太过在意。

什么时候动身?他必须继续等下去,至少要等到周围安静下来,等到人群不在各个囚室间来回乱串的时候。他决定等到凌晨两点。接着,本恩念诵起关于坚韧与毅力的祈祷词。虽然从孩提时代起,他就能够熟练地背诵这段祈祷词,但直到此时才真正理解这些美德所包含的深意。他像昆虫般躺在泥土中,心里却感到一阵出奇的平静和坚决,为此,他十分庆幸。自从被俘以来,整整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平静。在这无比凄凉的时刻,关于妻子的记忆给他带来一丝慰藉,仿佛是上帝给他送来了救赎的花朵。他的妻子不仅性情宽和,而且很有教养,虽然她的坟墓远在千里之外,但这份记忆无异于上天给予他的恩惠。之前,他最害怕的就是两个孩子失去父母后,会沦落到无依无靠的境地,不过此时他已经不再那么担心,因为教会一定会向两个孩子伸出援助之手,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大家聚在一起商讨时,本恩认为自己应该站出来,讲出他的信仰,因为许多人还不知道他是长老会的信徒。但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有些犹豫,不知这样做是否有意义,不知他贪生怕死的举动是否会传到亲戚的耳朵里。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重顾虑——没有人为他举办过葬礼,即便有,作为一名基督徒,他也不能忍受这种自杀的行为。之前,涅夫斯基给C区的战俘带来了不少从日本寄来的信件,当时许多人都认识到,或许活着回去并不会给家人带来多少耻辱。然而在刚才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众人的决议又让回家的希望变成了泡影。

尽管地板下方依然冷得刺骨,但虔诚的念诵却抵消了一部分寒意。他暗暗祈祷,希望这些战俘的思想会发生一场革命性的逆转,从而阻止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劫。他苦苦地哀求着,祈盼这些执意用身体去承受子弹的人,不要因为虚荣和浮夸而葬送性命,而是能够在基督的感召下,安详地死去。作为一名战士,他心里非常清楚——子弹穿透身体后,所有的傲慢与自负都会在瞬间消散。人会因为恐惧而变得谦卑,人的灵魂里会溢满孩子般的恐惧,认识到这世上真的有魔鬼存在。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出于本能而呼唤母亲,但他们的母亲既不在身边,又无法拯救他们,更无法让他们重生。

这一天,本恩在囚室里始终保持沉默。他的囚室里都是些二等兵,在投票时,这些人群情激愤,高举着拳头,嘴里呼喊着战斗口号。然而除了激愤的呼喊之外,似乎也有人在心里默默地叫着“老天保佑”。本恩知道,新兵也好,老兵也罢,并不是所有人都巴不得赶快去送死。然而在集体性的狂热面前,个人的意愿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他心里明白,这股狂热并不全是喝酒引发的,而是众人意识到,最终还是逃不过一死,而死后的灵魂会永远被人铭记,况且家人早就为他们举办了葬礼,因此必须要对得起家人的这份敬意。再说,在某些人眼里,既然举办了葬礼,便没有回去的可能。在生养他们的父母眼里,他们早就已经去世了。

但他们不需要获得上述启示,只要他的计划成功即可。午夜已过,在这段时间里,他是全世界最孤独,但也最安详的人。

战俘中有个名叫本恩的人,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他和他的家人一直是长老会的信徒。本恩的大家族生活在县城,县城的边缘地带有一所美国人创建的教堂,在祖父的带领下,一家人全都入了教。战争初期,本恩被派到中南半岛,他听说家乡教堂里的美国牧师都被派到了各地的战俘营里,郊区的教堂交给日本信徒打理。即便在战争期间,人类的信仰也不会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