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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这个不用操心。”高达安慰着说道,“只要我们发动进攻,他们很快会派人过去的。”

然而令青木好奇的是,这些人在大限和结局到来之前,总会把一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看成无法逾越的障碍。其中一名囚室代表说道:“可是,他们那挺机枪还没有配备枪手。”

水兵平野——眼下已经成了囚室的代表——指出非常关键的一点:每逢周六,那些闷坏的守备队士兵就会到镇子里去找乐子。他们会喝上几杯啤酒,打几圈纸牌,然后醉醺醺地回到岗位上去,根本不具有任何应变能力。因此,凡是像他一样准备参与计划的人,最好选在这个时间行动。面对一群头脑发昏或是酒精上头的士兵,成功的机会更大一些。只要时间选对,刺网内的战俘不仅可以实现突围,还有机会占领敌人的武器库。

到目前为止,尚未听到任何异议。“不过,”青木警告道,“关于是否要越狱这件事,要迅速作出决定,一旦决定便要立刻行动,如有半分迟疑,我们的计划恐怕会泄露出去,被敌人发现。”或许第二天清晨,许多战俘的脸上就会流露出不自然的神情,青木心想。众人早就喊着要越狱,只要眼下达成一致,他们就会把积攒已久的各种“原始”武器都拿出来,比如球棒——刚进战俘营的时候,他们便打算把球棒当作武器使用,如今他们要在上面加上铁钉。此外,从厨房偷来的刀具也要磨锋利。所有的武器都要拿出来,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另外一名上了年纪的代表——心直口快、在滕根落败后表示同情的库里——表示,他要跟囚室里的兄弟商量一番,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都毫不犹豫地接受。与此同时,他劝众人不要幻想着可以打败守备队,或是抢夺武器,因为今晚不会起雾,头顶还有探照灯的强光照射,种种条件都有利于机枪手瞄准,想靠抢夺武器发动反攻,只能是死路一条。

青木表示,在作出任何决定之前,必须征求各位代表的意见。此外,他还指出,是否参与行动完全取决于个人的责任感,并不强迫任何人加入。因为如果囚室代表和各位军士表示参加,其余的普通士兵即便心存犹疑,也不得不加入。

这时,滕根站起身,向众人宣布了这场计划的基本原则:能否打败守备队并不重要。“我们要做的,是让对方明白,即便是枪林弹雨,我们也敢向前冲。最重要的是,我们死后,灵魂就可以回到家乡,不辜负家人摆设的神龛和牌位。”

“所以才把大家召集起来,”他总结道,“商量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

“这就是最重要的?”有人不屑地讽刺道。

不管这些人是灌饱了米酒还是土豆酿的酒,青木依然坦白地告诉他们:艾博凯尔是不会让步的,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无权更改上级的命令,但心里压根就没打算要更改。如果一再相逼,恐怕会引起对方的警觉。

接着,另外一名代表指出,有些战俘之前受了伤,恐怕无法翻过刺网。在他看来,这部分人可以自行抉择。说完,众人低声议论了一阵,纷纷表示赞同。就这样,短短几分钟内,战俘代表们便做好了送死的准备。

在青木的囚室里,“三人组”站在一侧,后背靠在囚室中间的隔墙上。他们对着囚室代表们鞠了一躬,其余人也纷纷鞠躬还礼,然后便各自坐在榻榻米或低矮的床铺上。青木当众公布了那条消息,几名官衔较低的战俘摆好了瓶瓶罐罐,里面倒满了酒。青木注意到,自从下午点过名后,几名囚室代表似乎早已喝过几杯,如此一来,恐怕高达所说的借酒煽情便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人喝了酒会更加冲动,更愿意加入他们的终极计划。

“最终结果如何,我们还是要通过投票决定,”青木提醒道,“各位一定要根据自己的真实想法投票。首先决定是否越狱,然后决定是否今晚动手。咱们先讨论这两件事,然后各位代表回去跟众位兄弟商议。”

就在艾博凯尔上校赶去接妻子,准备与加纳夫妇一同吃晚饭时,战俘营的警卫们——不管是塔楼上的、帐篷里的,还是主路大门附近的——全都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大批战俘正朝着同一个囚室聚拢。考虑到他们马上就要分别,这种现象并没有引起众人的警觉。

众人压低声音,纷纷表示赞同,四十九个人几乎都举起了手。

“我有个建议,”高达说道,“大家表达赞同或反对时,不要大声喊,这会引起守备队的注意。我们还是举手示意比较好。”

另外两人分别表示赞同。“与平民无关。”滕根说。

“等等,”一个声音说道,“具体的行动方案还没讨论,我还没有发言。”这位囚室代表似乎不甘于沉默,因为他是“金风筝勋章”的持有者,必须珍惜这份难得的荣誉。“如果盲目行动的话,一定不会取得很好的效果,”他说,“各位太心急了。在我看来,咱们不能赶着去出丑。咱们要静下心来,制订出一份像样的行动计划,然后选在明晚动手。”

“还有几件事要讨论一下。”青木继续说道,“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咱们逃出去以后,碰上平民怎么办?在敌人的眼里,咱们是残杀平民的魔鬼,但我们真正的目标是那些军人,不是妇女、孩子和老人。”

一听说要推迟计划,最气愤的要数平野,他甚至气得站了起来。然而面对“金风筝勋章”的获得者,他还是强压怒火。“各位战友,各位身陷牢笼的兄弟们!”他高声叫道,“你们难道听不到吗?那些暴虐的杂种,每天都会冲着我们唱军歌!虽然看不到是谁唱的,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是啊,这里有大把的时间供我们消遣,有谁会听不到!除了这个,我们还能听到什么?樱花的歌曲吗?我们无所事事地待在这里,可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妻子,他们早就开始为我们祭奠,早就认定我们已经战死沙场。我们有什么脸活着回去!现在的我们,上天不能、入地无门,现在又想硬生生把我们分开!咱们必须打破这种生不生、死不死的现状!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凡是不赞成的人,你们不妨一直待在这里,慢慢地变成外国人好了!困在这座战俘营里,我们跟乞丐有什么区别!找面镜子照照自己,我们能看到什么?一群正在变胖的狒狒!一群等着敌人施舍香蕉的猩猩!”

说到这里,青木的脑海里涌现出一幕幕对中国战场的回忆,随之而来的,是那段岁月里的种种压抑和折磨。对他而言,在中国犯下的罪孽只有用死亡去偿还。

“够了。”青木说,他扬了扬手打断平野,尽管他知道,这番雄辩的言辞已经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我们为你的勇气喝彩,但现在不是谈论狒狒的时候。这样只能浪费时间。还是那句话,如果愿意跟着干……”

“我只能说,我仍然是个军人,但我的观点代表不了其他人。”青木说道,“我有种感觉,外面的世界正在变化,人心也跟着在变。在这个问题上,我只能替自己做决定,只能履行自己那份职责。强迫别人送死没有太大的意义,自愿牺牲另当别论。总之,咱们先跟其他代表商量商量再说。”

“我们愿意!我们愿意!”一阵阵吼声打断了青木的话。

“自行决定?”滕根反问道,“他们脱离部队了吗?已经不是军人了吗?”

青木再次举起手。“如果打算干的话,那些不参加的人一定会觉得羞愧。”

“你这话,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的,”青木说道,“只要咱们说动手,不少士兵会跟着响应,但不是因为他们愿意拼命,而是不想让咱们、让他们的领头人或是兄弟失望罢了。当然,肯定会有一部分人临阵退缩。所以,我同意高达老兄的看法。让他们自行决定吧,否则白白送死有什么意义?”

滕根刚想开口,但考虑到青木在军队中的资格比自己老,只好默默地坐了下去。

“反正最后都会被枪毙,还有什么好想的。”滕根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但语气已经不再那么专横。

这时,另外一位代表站起身,指出除了义气和信仰等因素外,还有些现实问题要考虑。他认为,那些受了伤、没法冲锋的人,可以选择用皮带上吊,上吊的时候要把皮带扣置于耳后。当然,他还提到了其他办法。可以用刀。“割破颈动脉是个不错的办法。”

“我也坚决反对被转移到其他地方,”老成稳重的高达说道,“不过其他人怎么想倒不好说,没准他们情愿被转移。照我看,这事轮不到咱们指手画脚,要看他们自己怎么想才行。对于那些持不同意见的人来说,他们总要想一想,现在的选择对他们的余生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时,“金风筝勋章”的持有者指出颇令众人反感的一个现实。“如果这样的话,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愿意去冲刺网,这又怎么办?”

三人一边等待囚室代表,一边讨论投票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青木走回到蒲团跟前,弯腰曲背地坐了下去。“整天生活在这种地方,难免会丧失斗志。敌人把咱们囚禁在一起,提供的食物比我在中国战场和那些岛屿上吃的食物还好,目的就是让咱们个个变得像被阉割过的公猫。不过现在,咱们必须要找回当初的勇气了。”

青木看了看“三人组”的另外两名成员,尤其是滕根——此前他曾自信满满地认为,众人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去送死,然而看到眼前的局势,他只好沉默不语。众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正闪过被俘时的一幕幕:他如何从高空坠落,如何遇到那两个当地女人,又是如何被抓,如何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说完,高达交代奥卡去找酒,又找了名战俘替他站岗,最后命令两个正在打花牌的人去通知囚室代表。

平日里,在众人陷入沮丧时,滕根总是第一个发言。但这一次,高达居然先开了口:“如果绝大多数人同意越狱,我认为,像我一样准备冲锋的人,定然是不会退缩的。我们这里讲的是民主,不会剥夺个人意愿。”

“的确用不着。”高达说,“不过,这次是兄弟跟兄弟喝酒,顺便把事情定下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囚室代表的最后一次碰头。再说,喝醉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增加几分血性。”

“好吧。”“金风筝勋章”的持有者说着,转换了话题,“具体该怎么投票?匿名?还是公开?”

“不就是做个决定,还用得着喝酒?”滕根问道。

那些决意发起冲锋的人认为,投票应该公开,如此一来,即便有人打算退缩,也不得不服从集体决议。然而高达却表示,是否选择为荣誉而战,要看个人意愿,生死大事不能强求。因此,他的囚室将匿名投票。在高达看来,如果公开投票,许多人会拉不下面子,不敢表达真实想法,因此匿名投票才能反映这些人的真实意愿。“投票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听从内心的真实想法。”高达强调。

一向沉默寡言的高达居然提出要喝酒,青木不觉有些惊讶。此时他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他从没有真正读懂过高达。

不过匿名投票的规定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他们挖苦地问道:“用什么做投票箱?帽子?夜壶?搞得跟选举市长一样,真是太可笑了。”

“咱们几个不要妄下结论,”高达说道,“还是先把其他囚室的领头人召集起来,通过投票决定,尽管咱们也能猜到最终结果如何。另外,咱们还是一边谈,一边喝点酒吧,或许今后就没有机会了。把外面那个大块头叫进来……那个叫什么巨熊,不,叫奥卡的。让他去弄些酒来。”

此时滕根已经回过神来。他建议先针对是否要越狱的问题进行投票,然后再决定是否让那些行动不便的人自我了结。然而群情激愤的众人表示,两个投票应该同时进行。青木提出,还有一件事应该通过投票表决——是否应该避免伤害平民。囚室代表们没有提出异议。他们认为,这次行动纯粹是为了自我了结,没有必要对平民大开杀戒,否则如此崇高的行为会被敌人扣上掠夺和杀戮的罪名。

滕根的性格就是这样,总喜欢把个人意志强加给所有战俘,凭借他“首位战俘”的资历替所有人发声。如此一来,他便可以高声宣布,每个人的死期都不远了。

最终,青木向众人宣布,在晚餐钟声响起之前,投票必须结束。没错,涅夫斯基或许会听到些风声,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况且众人根本没有时间去谈论这些,他们必须在临死前把身体洗得干干净净,做好一切准备。

“我吼过吗?”滕根问,他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傲气。

就这样,代表们达成一致,尽管从众人的争论中,能够听出一丝对生命的渴望,但他们依然作出了送死的一致决定。许多人没有发言,在青木看来,他们的心里是存有疑虑的——守备队是否会满足他们的愿望?敌人是否会派人把守机枪?

“所以你动不动就冲着新来的战友大吼大叫?”高达问道,“因为害怕他们的指责?”

代表们喝光了酒,拿着各自的蒲团离开了,一时间谁都没有讲话,耳中只传来警卫沉重的靴子声。他们回到自己的囚室,开始准备那场决定命运的投票。

听了这番发自肺腑的告白,两位老兵沉默起来。滕根突然间毫无保留地袒露心声,显然已经为即将到来的大限做好了准备,所有的指责和诽谤都已不再重要,他已经做好了最后的打算。

“三人组”的成员也回到各自的囚室组织投票。青木组织的是匿名投票,他们拿出从厕所,从他们痛恨的瓷马桶旁边偷来的手纸——为了消耗敌人的物资——分别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青木发现,许多人在作出决定后,眼神里露出了惊恐,但最终还是投了赞成票。他们明白青木的心意,绝对不会让他失望。

滕根低低地吼了一声,仿佛在向门口的奥卡示威。一看到这个愣头愣脑的大块头,滕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曾经败在他的手里,而且被迫跟他发生了性暧昧。“我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他说,“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的。的确,待在哪个战俘营里都没太大区别,在哪里晒太阳都一样舒服。不过我已经做了两年多的战俘,如果再等下去,恐怕就连那些保持中立的人,都会指责我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投票结束后,青木命令众人散去,等待其他囚室的消息。没过多久,滕根便带着投票结果赶了过来——他组织的是公开投票,因此所有人投的都是赞成票。高达的结果也一样。“说实话,采用这种投票方式,许多人不得不投赞成票。”高达敏锐地说道,仿佛他也见到了战俘眼中的惊恐。

“还用说吗?”青木喃喃道,“事情已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在等待最终结果的同时,三人讨论了战术安排——哪个囚室负责冲击刺网,从哪个角度发起冲锋,等等。越狱开始时,他们会立刻在囚室里放火。既然战俘营被照得如此明亮,天上有月光,头顶有探照灯,如果不添一道火光进去,这些战俘岂能甘心?接下来,滕根根据各个囚室的地理位置,给每位成员分配了作战任务。他会亲自带人冲击主路大门,高达负责坐镇后方,如果冲锋顺利,还有人回来报信的话,他会率领剩下的人——那些埋伏在各处的人——朝墙外突围,与青木的人手会合后,联手夺取警卫的武器,开始发动反攻。

议会的三名成员盘着腿,分别坐在两张床上——飞行员滕根坐一张,青木和高达这两个普通人坐另一张。听完滕根的假设,两人并没有感到气愤,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负责攻击外围刺网的人,或是滕根率领的攻击主路大门的人,在占领两挺机枪后,便会对守备队猛烈开火,即便是死,他们也要拉上敌军中这些不中用的老骨头垫背。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竭尽所能抢夺敌人的弹药,然后采用更传统的作战方式——摆开阵势与敌人对射。但无论如何,最终目的都是去送死。

这天下午,C区的战俘没有像往常一样通过娱乐活动来消磨时间,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当三名资深军官脸色郑重地回到囚室时,种种谣言早已在各个囚室传开。棒球训练和比赛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两支球队似乎会在一夜间消失。纸牌和乐器被丢在一旁,所有的排演、试唱全都戛然而止。

性情稳重的高达指出,他们或许没有机会夺取敌人的机枪和弹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有人侥幸活着的话,应该逃到丛林里去,在地势险要处或密林中潜伏,要避开地势平坦的草场和公路。躲在这些位置,他们能够给敌人造成更大的伤害。用不了多久,敌人就会派出搜捕队,而且人数会越来越多。只需等到这些人走到跟前,他们便可以突然发动袭击。敌人在搜捕的过程中一定要付出代价,即便是死,也要折损他们的一部分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