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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艾博凯尔和萨特认为,或许三个人会跟涅夫斯基谈论这件事,如果是这样,他们便有机会了解战俘们的真实感受,知道他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愿意配合。但几个人什么都没说,涅夫斯基只好在临走前问道:“几位意下如何?”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这个问题太过愚蠢。三人谁都没有作声,只听到有人打了个饱嗝,但具体是谁并不清楚。

按照艾博凯尔的命令,涅夫斯基把滕根、青木和高达送回了C区,他们三个表情严肃地排成一列纵队。阳光已经变得没有那么灼热,战俘们坐在桌边,有的打起了扑克,有的在玩麻将或下棋。另外一群人正在打棒球,耳边不时传来响亮的击球声。娱乐大厅里传出一阵阵悲戚的弦乐声,随之而来的,是樱花练习歌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讽刺。

涅夫斯基道了别,准备带着警卫离开,走到C区的主路时,他突然注意到,这几名俘虏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几番犹豫之后,三人终于朝着青木的囚室走去。途中,青木还叫上了另外两名战俘——其中一名是那个名叫奥卡的摔跤手——然后命令两人把守在囚室门口。涅夫斯基认为,他们首先会把各个囚室的领头人召集起来。这是战俘选举出来的议会,相当于他们的代表大会。

三人全都站了起来,像每天清晨一样,冲着艾博凯尔鞠了一躬。尽管在三人看来,对方的军官和下属都是些野蛮而无能的人,但他们依然对这位军队里的长官表示出了应有的尊敬。只是他们的神情太过郑重,这种敬意反倒像是一种讽刺。在艾博凯尔看来,这场会议似乎结束得太过迅速,想说的话居然这么快就说完了。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艾博凯尔让涅夫斯基翻译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作为他们的长官,你们有义务去安抚他们。再说,各位都在军队里待过很久,应该知道这次只是小规模的转移而已。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到那时你们又可以团聚了。用不了多久,各位就可以坐上轮船,被遣送回国,那时候再叙旧也不迟。”

对于爱丽丝而言,詹卡洛的“出逃”——不论她原谅与否——给她造成了持续的影响。她虽然不断地谴责詹卡洛,心里却同样生出了逃走的渴望。她想逃离这个农场,逃避眼下面临的抉择。此时她才吃惊地意识到,自己明明是有这个机会的。她可以暂时离开几天时间,把一摊子家务丢给邓肯和詹卡洛去料理。爱丽丝有个名叫伊瑟尔的发小,后来嫁给了一个名叫罗尼·萨特克里夫的火车司机,现在生活在卡科尔。两人在孩提时代十分要好,经常凑在一起说老师的坏话,彼此享受着对方的陪伴。最近几年,两人的关系已经不似从前那么亲密,但爱丽丝依然决定要找回当年那段友谊。她认为,从伊瑟尔那里,她可以了解到婚姻的真谛,从而帮助自己走出伤痛。

艾博凯尔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但像往常一样,他并没有看出多少有用的信息。青木和高达恭恭敬敬地听着,任凭这位飞行员陈述他们的情况。滕根说完后,青木接口道:“我和高达军士一致赞成滕根的看法,我们的人一定会感到非常愤怒。”高达附和般咕哝了一声。

上一周,爱丽丝给伊瑟尔写了信,对方的回复有些冷淡,大意是“如果想来,尽管来好了”。于是,爱丽丝又发了一封电报过去,把到达的时间告诉了对方,随后便收拾好行李。她打算让邓肯告诉詹卡洛她要离开几天的消息,生怕单独面对他时,会改变主意。

青木示意滕根先发言,因为他是C区里资格最老的战俘,而且为人果断。滕根转向涅夫斯基,仿佛要求他尽量翻译得准确些,然后用一种十分正常、不带丝毫威胁的语气开口。“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涅夫斯基翻译道,“贵方的军队或许跟我们不同,我们的军官和士兵之间感情十分紧密,很难拆散。”

就这样,她坐上了火车,身旁的几个旅客年纪都很小,又是蹦又是跳,没有半点消停。火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一路走走停停,花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卡科尔。不过对爱丽丝而言,这场旅途与休假无异,她甚至在车上读完了《女性周报》上的几篇文章。下车后,她提着手提箱,来到铁路旁那栋紫红色的小房子前。见到伊瑟尔,爱丽丝不觉有些得意——她一看就是已经结了婚的女人,她仍然很漂亮,但结实了许多,这跟她的体重倒是没有多大关系。不论是坚毅的脸庞还是凸出的嘴唇,都揭示出这样一个道理:她已经陷入了生活和婚姻的旋涡,默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的丈夫罗尼·萨特克里夫为人善良,但并不比尼维尔浪漫多少。

几名战俘沉默了一阵。这个消息实在太过惊人,他们需要时间来思考和消化。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几名战俘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艾博凯尔开始等得不耐烦起来。

伊瑟尔的生活里充满了嘈杂和混乱,因为她有三个孩子,老大还不到六岁。说起照顾孩子来,伊瑟尔不能说不够上心,只不过没有那么精细罢了。她不允许孩子打断她讲话——大多数时间,她都在不停地说教,反复提起她的那些女同学过得如何。眼前的一切恰好符合爱丽丝的心意,她打算或多或少地沉浸在这种日常的吵吵嚷嚷中。她所需要的,是让自己冷静下来,静静地思考与詹卡洛的事情——就像电影里的那些女主角,而不是一个普普通通、惹人发笑的农家主妇。

“星期一上午出发。”他解释道,“出于对各位的尊敬,且考虑到红十字会的建议,我们选择今天告诉你们,希望各位能够尊重我的这份好意。你们可以跟自己的部下或是朋友告别,随身物品尽可带走。”

她在伊瑟尔家里住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她喝了不少茶水,顺便帮忙照顾三个孩子。在送那个五岁的孩子去上学时,爱丽丝会牵着那个三岁的女孩,而伊瑟尔则用婴儿车推着年纪更小的那个。爱丽丝也渴望像伊瑟尔一样,每天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必胡思乱想,不必为某个人心神不宁。她知道,只要自己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已经积累了不少性经验,最终一定会怀上尼维尔的孩子。伊瑟尔也说,她之所以没怀孕,主要是因为尼维尔经常不在家。然而,詹卡洛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而且并没有让她怀上孩子。或许等尼维尔回来,在她的一番引导下,最终一定能怀上的。

艾博凯尔让涅夫斯基向他们翻译,表示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已经成为定局,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因为是上级直接下达的命令,他们只能接受,别无选择。接着,他终于说到了最关键的一点——C区战俘中凡具有一定军衔者,都会被转移到瓦伊战俘营。

与赫尔曼家的农舍相比,伊瑟尔的这栋小房子似乎没有那么阴冷,罗尼经常会带些煤炭或木柴回来,而且屋子本来就比较小,冷不到哪里去。不过一到晚上就不一样了,爱丽丝住的那个小卧室冷得要命。白天的时候,爱丽丝沉浸在这家人的日常生活中,她拼命地喝茶水,直到肚子再也装不下为止。茶叶是罗尼带回来的,他的叔叔在巴瑟斯特开杂货店。罗尼平时住在巴瑟斯特的铁路宿舍,经常有机会去探望叔叔,每次回家都能带回不少东西,这些东西远远超过了每个人的配给量。

三人准时到达了指定位置,然后昂首阔步地穿过主路,经过萨特等人的办公室后,最终来到艾博凯尔的办公室。艾博凯尔已经摆好了几张凳子,营造出一种会谈的氛围。接着,他请几人分别落座,并掏出香烟递给他们。如果不是因为滕根在场,不是因为他那副“坚决不接受怜悯”的表情,青木一定会接过香烟,吸上几口。

伊瑟尔问起尼维尔时,爱丽丝讲起了他被俘的经过,并且说如果他一直没有被转移的话,应该还在奥地利。伊瑟尔说,大家早已听说了其中的经过——尼维尔坐上了希腊的小船,逃到土耳其附近的希俄斯岛,在几乎就能逃走的时候被敌军包围了。“他就像内德·凯利一样。”伊瑟尔肃然起敬地说道,“只可惜运气差了些。”

涅夫斯基像个被激怒的学者,正式宣布道:“如果现在就告诉你,还算什么重要事情?只管按时出席就是了。”

她拿起勺子给孩子喂竹芋粉时,爱丽丝不禁暗自感叹:这才是生活啊!相比之下,她跟詹卡洛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生活的感觉。他生活在一个危险的世界里,没有哪个正常女孩会选择跟他过一辈子。

“什么重要事情?”青木问道。

随后,爱丽丝离开了温暖的厨房,准备回到卧室读一读她带来的几本杂志。经过夫妻俩的卧室门口时,她突然感受到一股温馨的气息,即便在阴冷刺骨的走廊里,这气息依然浓厚,充满平平淡淡却无比浓烈的爱意。这种爱是平凡的,正常的,不疯狂的,不会遭受惩罚的。她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登时一片释然。我已经被治愈了,她心想,不妨就带着这颗被治愈的心,回家去吧。

“两点钟,请几位在主路门口集合,”他对青木说道,“还包括高达先生和那位傲慢自大的滕根先生。上校有重要事情跟几位商议。”

然而令她羞愧的是,当天晚上,她就把这种治愈感抛在了脑后。有旁人在场时,詹卡洛会叫她“太太”,偶尔独处的时候才会叫一声“爱丽丝”,以免叫顺了嘴,在邓肯跟前露出马脚。这天晚上,她在脑海里反复掂量“太太”两个字的含义,揣摩两个字中包含的友情、欲望和欺骗。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苦苦思索了几个小时。她的心根本没有被治愈,她也从未得到过任何关于婚姻的真谛。

星期六这天,C区战俘聚在一起吃午餐时,涅夫斯基在几名警卫的陪同下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