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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迪肯并没表示反对,只是两眼望着什么地方呆呆地出神,仿佛在想:最终决战就要到来,哪有工夫去理会这些琐碎的屁事!在他眼里,越狱事件是绝对不会发生的。训练营的新兵会在横滨战场上大显身手,而他仍然会安安稳稳地待在丛林的训练营里,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艾博凯尔表示,只要能及时增援,即便一个连的兵力也可以接受。接着,他又对迪肯提到了道德和外交上的考虑:亚洲地区和美拉尼西亚群岛上仍然关押着大量本国战俘,敌人或许会进行疯狂的报复。因此,增援部队应该把重点放在巡逻上,即便发现越狱的战俘,或是战俘主动送死,也不要开枪打死。“否则会引发外交问题。”他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跟红十字会和瑞士领事馆的日本事务部关系还算不错,而日方对他们的意见还算重视。在这种情况下,还希望您在下令的同时,把命令内容抄录一份给我。”

的确,艾博凯尔的心里也隐隐赞同这种想法。

接下来,艾博凯尔递给对方一份战略评估材料,迪肯看了看,那样子就好像这份材料冒犯了他。“训练营仍然是重中之重,因此主要兵力必须放在防御上。这群新兵还太嫩,经常有意无意就把农场的牛给打死了。我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投诉信,很多农夫抱怨说,这群家伙不守纪律,子弹都打到他们农场去了。所以,如果派出去太多的人,恐怕会惹事的。”

“队伍集结完毕就会立刻出发。”

一切准备就绪后,新南威尔士又传来一条利好消息。悉尼总部正计划将C区战俘中官衔较高者转移到西部的另外一所战俘营。到目前为止,除了守备队的军官外,只有战俘营各区的长官和警卫指挥官知道这个消息。艾博凯尔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松了不少。如此一来,发生越狱事件的概率便更小,他的心里也更有把握了。

“那具体什么时候…….”

此外,总部又连发几道命令,连同战俘的运输问题也一并解决了。八月份第一个星期一的清晨,战俘中的几名军官将在卡车的护送下,前往加韦尔火车站,一辆列车会等在那里,将他们运往西部的瓦伊战俘营,车窗上均装有不透明的玻璃和铁栅。如此一来,C区的普通士兵便失去了领袖,送死的计划也无从开展下去。

艾博凯尔本以为他会多派些人,但转念一想,拿出一百多人支援,也算不上小气了。

尽管消息封锁得十分严密,守备队的士兵们还是隐隐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瓦伊战俘营已经派来了警卫,随时准备将C区的战俘带走。平日里无聊至极的守备队士兵终于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虽然上级刻意隐瞒消息,但他们已经明白,下个星期一的午餐结束后,C区的那群混蛋中大概会有一半人被带走。

“我可以迅速派出一个连,在外围设伏,如果有战俘逃出来,可以命令他们进行围捕。”

艾博凯尔心里清楚,消息一定会从内部泄露出去。得知这个秘密的人,一定会出于内心的虚荣对外声张。为此,他已经跟萨特商量好,打算亲自向战俘们宣布这个消息。与此同时,两人还讨论了如何防止战俘在听到消息后铤而走险,孤注一掷。艾博凯尔表示,根据《日内瓦公约》的建议,应该在转移战俘之前,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做准备,因而主张在星期六下午宣布消息。

“好吧。”艾博凯尔说道,“不过请放心,我的勤务兵会直接打电话通知您。如果真的发生越狱事件,您能否分拨一部分兵力作为支援?”

但萨特却认为,上校或许没有读懂《日内瓦公约》。“我亲自查过了,《公约》第八章里的确有这么一条,不过是这样说的:在转移战俘之前,应明确告知具体的转移地点——并没有提到,要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做准备。难道还要举办一场送别会?或是给他们时间准备闹事?”

“我们未必能听到或者看到这些信号。”迪肯说道,他的心思似乎仍然放在自己的训练营上,生怕受到任何牵连。如果说他在叙利亚的时候曾经有过大局观,能够不狭隘地理解问题,那么三年之后的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因为隔得较远,如果赶上大风天,枪声或是警报声可能会听不清楚。因为地形的关系,有可能看不到信号弹。”

艾博凯尔走到书架前,取下了《日内瓦公约》和红十字会下发的关于战俘管理的建议。“居然拿了两份文件下来。”萨特心想,“看来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所谓的建议是哪一份文件里提到的。”然而萨特什么都没说,不想被对方认为他急于自我表现。艾博凯尔在红十字会下发的手册里找到了那条建议。“在这儿。”他一边说一边对着萨特读了起来,“根据红十字会国际委员会建议,将战俘转移至其他战俘营之前,应至少提前二十四小时告知,在多数情况下,应早于二十四小时。”

艾博凯尔表示,之前的一份文件里提到过发送信号的方式——先是鸣枪示警,然后会发送信号弹,同时还会拉响警报。

萨特点了点头。“不过,这条建议听起来并不太适合眼下的情形,不是吗?”

两人喝了些茶水。其间,迪肯明确表示,训练营里储备了大量的弹药,应该作为重点区域进行防守,毕竟这甚至涉及整个镇子的安危。如果发生越狱事件,战俘营必须发出明确的信号,因为训练营里还有数百名女性——军务部派来的护士和文职人员。“如果真的发生越狱事件,很难说这群人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

艾博凯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确不喜欢眼前这个人,从来没有喜欢过,也从未被眼前这个人喜欢过。如果哪天被派到战场上,他一定要想办法摆脱萨特,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宁可让他升官也在所不惜。

“没错儿。”艾博凯尔说道,“不过,我们的线人还听说,战俘打算抢夺武器弹药,除了送死外,他们还想拉上几个垫背的。”

“这个……那照你说,应该给他们多久时间准备?”艾博凯尔问着,尽量不露出一丝不悦。

“可是……”迪肯皱了皱眉,一双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疑虑,“如果是为了送死,选在白天还是晚上,又有什么分别?”

“最多一天时间。”萨特建议道,“眼下的情况很特殊,那些战俘早就嚷着要去送死或是大开杀戒。照我看,给他们一个小时都嫌多。”

“我们的线人亲耳听到的。他们会选在没有月亮的时候动手。”

“我尊重你的意见,不过如果只给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些战俘一定不会心甘情愿地服从命令。的确,这样做可能更解气,但并不符合我们的政策。现在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可别再闹出什么乱子来,收拾行李和告别的时间,还是要给他们的。”

“黑夜里越狱?”迪肯上校问道。

“这些家伙都是战场上的敌人,他们可曾遵守过《日内瓦公约》?”萨特问道。

在悉尼总部召开完紧急会议的几天后,艾博凯尔终于来到了迪肯上校的办公室。两人的对比十分鲜明:艾博凯尔看起来容光焕发,而迪肯却是面颊深陷、颧骨凸出。艾博凯尔坐在办公桌旁,告知他战俘可能选择在黑夜里越狱的消息,并且表示如果发生越狱,战俘营会发送信号通知训练营。

“不论他们遵守与否,我们都要遵守,我们要履行承诺。”

就在这种悲观情绪开始在战俘营里蔓延时,艾博凯尔找到了训练营的指挥官。这位指挥官名叫贺拉斯·迪肯。两人之前从没见过,但艾博凯尔却早就听说他的名声不错,只是始终改不了鄙视下属的毛病。新兵训练结束后,他手下这批十八岁左右的小伙子就会走向战场,有的会被派到昆士兰的雨林地带接受磨炼,有的则被派到边远地区,为即将到来的军事行动做准备——或许还会被派去攻打敌军的老巢。不过迪肯心里明白,不管平日里如何训练,这群人一旦上了战场,还是免不了命丧枪林弹雨之中。

“但愿这会给我的儿子,给那些北亚战场上的将士带来一些安慰。”萨特说,满腹的委屈和愁苦不由得表现在脸上。

手纸上的消息不足以打击这群日本战俘,但塞班岛被盟军占领的消息极大地动摇了这群人的信仰。日本战俘意识到,即便是敌人想要误导他们,刻意营造即将胜利的假象,也不会谎称攻占了地处偏僻的岛屿,比如塞班岛。这条消息听起来应该是真的。滕根等人十分清楚,这些岛屿被攻占后,日军的补给和通信会立刻受到影响,这就意味着他们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

“还是早点告诉他们吧,这样更明智些,否则一到星期六,守备队那群家伙准会去镇子里喝酒,喝醉了什么都说出来了。另外,听到这个消息后,估计许多战俘会喝得不省人事,毕竟他们藏了些劣质酒。最后两个晚上,至少有一半的人会喝醉。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没有探照灯,他们也不可能再去破坏刺网,更别提去抢武器和弹药。”

为了安抚C区的战俘,萨特给刺网内的囚室送去了《悉尼先驱晨报》,以便那些勉强可以读懂报纸的战俘把内容翻译给他们的同胞。战俘营里有几个来自横滨的商船水手,他们在读到一些消息后,会把内容翻译出来,写在手纸上。

“是啊,这样一来,红十字会和瑞士人就会对我们大加赞赏了,不是吗?”萨特摇了摇头,虽然语气平静了许多,但神情里仍然流露着倔强,“好像谁在乎似的!”

每逢朔月之夜,艾博凯尔会睡在战俘营的宿舍里,一旦发生意外,值班的官兵可以随时把他叫醒。他在宿舍一连住了四晚,可天空中仍然只有一弯月牙。尽管一到夜里便欲火中烧,他还是要等到月亮变圆才能离开。当天空出现半个月亮时,他终于忍耐不住,回到镇子里去找艾米丽了。

“或许吧,”萨特说,他反复掂量着艾博凯尔这番话,最终用一种近乎亲切的口吻总结道,“他们总是一阵一阵的。”

每天在巡查战俘区的时候,萨特总是要带上涅夫斯基和三名全副武装的警卫。不过涅夫斯基从来不带枪。萨特已经下令,搜查囚室的时候,不要太过认真,武器一律没收,不过那些劣质酒——用剩饭发酵出的透明液体——则不必理会。就算这些战俘喝成了全身瘫痪,他和艾博凯尔也不会在乎,再说这些人也不像是嗜酒如命的酒鬼。默许他们喝酒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老实点,就像告诉他们“攻占塞班岛”的新闻一样。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最近变得听话了?”他问萨特,“不像之前那样无礼了?”

同理,为了麻痹敌人,艾博凯尔决定,两挺机枪不必派人日夜把守,只需把武器装在拖车上,旁边摆出一长串子弹,如此便足以起到震慑的作用。刺眼的探照灯和明亮的月光足以把每个囚室的动静都照得清清楚楚。

萨特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并把这些看法写在一封不无敬意的书信里。然而最终决定权在艾博凯尔那里,而且他已经作出决定。每天四点钟,艾博凯尔都会到日本战俘区观察俘虏的反应——尽管这是白费功夫,却是不得不做的。他注意到,日本战俘突然变得“勤快”了不少。此前,战俘营的长官们总要连吼带骂才能让他们站成一排。难道他们已经意识到抵抗是无谓的,意识到他们的未来已经注定?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他们看不到未来?这些人的脸上一片茫然,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敌意或是期待。

萨特注意到,涅夫斯基走进战俘区时,每次都会把脸高高地扬起。此前,他一直盼着这个俄国人能把一些日本战俘变成朋友,进而变成自己的线人,但他却忽略了这样一点:日俄两国曾经多次交战,而且日本人毁掉了涅夫斯基在哈尔滨的执教生涯。C区的战俘明显表现出对俄国人的厌恶。不管涅夫斯基表现得多么小心谨慎,这里永远不欢迎他。涅夫斯基是个真正的学者,也有着学者那种谦和包容的气度。他是个正派人,但不是块打仗的材料。

第二挺机枪设置在丛林边缘,火力可覆盖战俘营围墙的中间部分,警卫在这个位置开火,便不必担心被第一挺机枪的火力误伤。十年前在印度的时候,艾博凯尔曾亲眼见过这种部署。那个时候大家天真地认为“伊皮埃的苦行者”是个危险人物,甚于希特勒和东条英机。

涅夫斯基对萨特说,日本人有时会叫他“粪汤”“屁嗓”之类的外号,不过,“总体而言,这群人的语言算不上恶毒,他们只不过是异常挑剔而已”。

在战俘营的管理方面,艾博凯尔亲自指定了两挺维克斯机枪的位置,但萨特少校却为此事和他争执了很久,坚持认为机枪的位置至少要跟刺网保持两百码2的距离。但艾博凯尔却认为,至少有一挺机枪应该布置在刺网边缘、接近主路大门的位置,而且应架设在拖车上,不必派人把守,只作为对战俘的一种无声威慑。这个位置距离囚室大约两百码,而这个距离恰好是最关键的。如此一来,机枪的火力便可以覆盖周围的十二间囚室,而其中的三间属于C区。

对新来的几卡车警卫,战俘们似乎没有多大反应。这些警卫或多或少有些兴奋,因为总算有机会离开瓦伊那片干燥且无聊的平原。用餐的时候,他们讨论着、对比着两个战俘营,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两地都是那么无聊,那么一成不变。与此同时,在战俘营看不到的地方——加韦尔火车站——那辆车窗密闭且装了铁栅的火车已经停在铁轨上,随时准备出发。

艾博凯尔上校坐在车上,朝镇子东北方的训练营赶去。训练营位于距离加韦尔镇三十英里处较为平坦的地带。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就连驻扎在印度的时候也从没有这样满足过。那时候的他充满年轻人的欲望——肉体上的欲望,晋升的欲望,等等。现在这种满足感来自艾米丽的回归。尽管一开始,艾米丽还有些放不开,但幸运的是,德莱恩博士帮了大忙,他那令寻常信众心生厌恶的弥撒居然平复了艾米丽的心绪。莫扎特的乐曲不仅烘托了基督的庄严与崇高,而且让艾米丽更好地适应了加韦尔的生活和两人的婚姻。

2 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合0.914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