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违反过规定,哪怕只有一次,”詹卡洛满眼忧虑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中心一定会把我送回战俘营,这点是可以肯定。”
“跑到哈蒙德农场去,你就不想家了?”爱丽丝强压着怒火,冷冷地问着,不知邓肯为什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的话,“我还真不知道,你跟那边的人这么要好。难道哈蒙德农场离你家更近些?比这里还近?”
“这点是可以肯定的。”爱丽丝尖刻地纠正道,“我给你买过那么多书,你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
“胡说,”邓肯说道,“我可不想失去你这样能干的帮手。去他娘的管控中心!”
邓肯皱了皱眉。“算啦,你就别说他了,饭都要凉了。”
“您还是把我送回中心吧。管控中心有规定,不准到处乱跑。我已经违反规定了。”
三个人坐在桌旁,吃起了羊肉、烤土豆、胡萝卜和青豆。詹卡洛的目光始终低垂着。
这时,邓肯对爱丽丝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可怜的强尼想家了。哈蒙德告诉我的。他跑到那边找自己的老乡去了。可以理解。大家都一样,谁不会想家呢?”
“味道好极了!”邓肯说道,“怎么样,强尼,心情好些没有?”
詹卡洛喝了杯酒,两眼呆呆地望着什么。爱丽丝很想抓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过来。她想狠狠地惩罚他,就像惩罚一个离家出走的宝贝孩子。但她并没有这样做,只是把烤好的土豆放在每个人的盘子里。
“我让您失望了,”詹卡洛神情郑重地说道,“您还是把我送回去吧,我愿意接受二十八天禁闭的惩罚。”
“喝一杯就暖和了,”邓肯说道,“很快就能缓过神来。”
听到这番话,爱丽丝真想伸出手去给他一巴掌,但在邓肯面前只能强忍着。
“强尼,拿两个杯子来!”他对詹卡洛说道。詹卡洛无精打采地瞥了爱丽丝一眼,只一眼,然后便熟练地找到了杯子,放在餐桌的一角。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双眼睛愣愣地望着酒瓶。邓肯倒了半杯酒,递给詹卡洛。对方连忙接了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抱歉,厄曼太太。”詹卡洛轻声说道。
“总算回来了!”邓肯愉快地叫了一声,跟在詹卡洛身后走进厨房,然后又转身进了储藏室,拿出一瓶雪利酒来。
邓肯哈哈笑了起来。“她不会怪你的。她知道想家的滋味不好受。”
詹卡洛第一个走了进来,脸上一副畏畏缩缩的神情,身上穿着令人厌恶的紫褐色囚服。在赫尔曼农场里,詹卡洛早已用不着穿囚服,此时为何又重新穿上?这实在是值得爱丽丝仔细思考的问题。另外,他脸上那副唯唯诺诺的神情又来自哪里?难道是在被俘的时候,在北非投降的时候学会的?
“那倒未必,我可没见过哪个人,想家会想成这样。”爱丽丝不依不饶地说道。
终于,农舍外传来卡车的声音,爱丽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看到怎样的场景,一心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接着,菜园的门吱嘎响了一声,她连忙切好了羊肉,摆在了餐桌上,仿佛这样便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听到两人绕过农舍,朝后门走来,沉重的靴子已经踏上门廊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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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肯走后,厨房里顿时安静得让人难以忍受。爱丽丝来到屋后的外廊,又一路走到葡萄架下。几条干枯的葡萄藤正有气无力地垂在那里。夜幕仿佛一头慵懒的野兽,缓缓地笼罩大地。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心神不宁的爱丽丝再次走回农舍,心里越发害怕起来。两人从哈蒙德农场回来后,她会面临怎样的状况?争吵?耻辱?忏悔?惩罚?要是管控中心的人把他带走,那该怎么办?
詹卡洛从哈蒙德农场回来的当晚,爱丽丝再次来到了他的房间。为此,她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尽管心里气愤不已,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找他。她穿着睡衣,外面套了件厚厚的大衣,然后又穿了双保暖的靴子。纷乱的思绪终于平静下来,爱丽丝自认为想通了一切,于是便怀着圣人般的宽容,绕过农舍,悄悄地穿过果林。詹卡洛笨拙地想把名誉置于爱情之上,这倒反而让爱丽丝觉得自己更爱他了。吃过晚饭后,她一直在思考,或许詹卡洛逃走并不是因为不爱她了,而是因为太爱她了,害怕两人终究逃不过分手的命运。如果是这样的话,“出逃”一事的确是情有可原。
爱丽丝摇了摇头,用自以为平淡的语气低声说道:“不会的。我会让饭一直热着的。”
不管怎样,局势又一次掌控在她的手里。她大可以理直气壮地审问他。哒、哒、哒。她毫不客气地敲响了詹卡洛的房门。屋里立刻传出一阵响动——詹卡洛似乎一直没睡,正等待着她。从他麻利的开门动作来看,一定是等了很久。詹卡洛愣愣地望着头顶黑漆漆的天花板,爱丽丝从身旁走过时,他仿佛有些害怕,稍稍向旁边挪了挪身子。房门关闭后,爱丽丝一直站在原地,等着他点亮角落里的那盏油灯。油灯亮起后,灯罩里透出缕缕昏黄的光线,虽然有些暗淡,却足以照亮被窗帘封堵得黑漆漆的屋子。詹卡洛把油灯放在地板上,站起身的一瞬间,低垂的目光与灯光交会,两只眼睛亮了起来。接着,他坐在以往喝茶和读书用的桌子上,神情郑重地示意爱丽丝也坐下来。
邓肯皱着眉头走进了厨房,没等爱丽丝开口,他便抢先说道:“是哈蒙德农场打来的。詹卡洛跑过去跟那里的意大利人鬼混去了。如果现在去接他,恐怕回来的时候,晚饭都凉了吧?”
屋里的气氛与前几次约会不同,自从他不顾一切地“出逃”,不顾被抓或是被遣送回去的风险,两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爱丽丝打开烤炉,看了看羊肉,又用叉子戳了两下。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她的叉子顿时僵在手里。邓肯穿过走廊,走到屋子里接起了电话。几秒钟后,爱丽丝听到他语气中的惊讶,但没听清具体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手里的叉子,心不在焉地拿出盘子和刀叉,摆出了伍斯特郡辣酱油、薄荷酱、盐、胡椒以及芥末,最后拿出邓肯喜欢蘸着肉汤吃的面包。上帝啊,让我远离这些吧——离开这些填不满的盘子,这些食之无味的吃食,离开无穷无尽的咀嚼之声。
“说吧。”爱丽丝说,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食指轻轻地抚摸着他手腕上柔软的汗毛。
“怎么会!”邓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不过,他这几天的确不怎么爱说话。”
“你知道的,”詹卡洛终于抬起眼睛,痛苦地叹了一声,“厄曼先生,他是个好人。”
“像他这种人,我怎么会知道!”爱丽丝生气地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你们没有吵架吧?”
“你是爱赫尔曼先生多些,还是爱我多些呢?”爱丽丝轻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被送回去,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真的不想见我了?”
“你觉得他去哪里了呢?”邓肯问道。
“不是。”詹卡洛说道,“可是,我感觉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不在屋里,”爱丽丝冷冷地说,尽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我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看了看咱们给他买的书。他一直没回来,没准是出去散心了。”
“哦,是这样。”她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说着,刻薄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恐吓,“原来是承受不住了。可当初你跟我睡觉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承受不住?在你眼里,这些不过是你的冒险游戏,对不对?你是在利用我这个寂寞的女人,对不对?用你们的意大利语来说,这叫作La sposa solitaria,对吧?寂寞的新娘?”
“咱们那位意大利朋友还好吗?”邓肯问道,把一根细细的烟卷放在了烟灰缸里。他正坐在桌旁,脚上穿着一双拖鞋。尽管厨房里暖意融融,但爱丽丝的心却始终暖不起来。
除了宣泄满心的愤懑,爱丽丝正极力炫耀着她的意大利语,她想让对方意识到,她的进步很快,如果生活在意大利的小镇里,她会进步得更快些。
她推着自行车,脚步蹒跚地回到水槽边,蹲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站起身来,只觉得两只脚累得生疼。接着,她收拾好心情,走进阴冷的农舍,开始准备晚餐吃的羊肉。不回来算了,赫尔曼农场里可没有多余的羊肉给他留着!
“咱们俩这样,对你不好的,爱丽丝。不如就当作一场avventura1好了,就像男孩和女孩在公园里玩的游戏。好聚好散。”
眼下没了半点主意,她只好骑车回到羊毛工的宿舍,并没有直接去农舍的厨房。詹卡洛的房间里已经积了些灰尘,四下里无比安静,更显得异常冷清。之前,不论清晨还是下午,这间屋子里总是充满令人迷乱的温馨,然而随着詹卡洛的消失,似乎所有的温馨都在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只有一阵阵冷清和寒意。
“好吧,”爱丽丝说,“就当是一场avventura。”
“詹卡洛!”她绝望地呼喊着。借着傍晚微弱的星光,她再次回到自行车旁,急匆匆地朝家里赶去。经过那个岔路口时,爱丽丝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尽管她心里知道,詹卡洛是绝对不可能走到主路上去的,因为这违反战俘营的规定,而詹卡洛似乎是个很懂规矩的人。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从没违反过管控中心的命令或是邓肯的要求。爱丽丝并没有到农场外面去寻找,因为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条贯穿东西的道路,望着崎岖不平的路面,心里涌上一阵阵凄凉。
“你会明白的,”他坚持道,“这是最好的选择。一场冒险。”
爱丽丝骑着自行车,沿着卡车和拖拉机留下的印迹,一路寻找着,然而空旷的山野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四周的丛林被夜色染黑,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这时,她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农场里的两片水塘,一颗心猛然沉了下去。她怕詹卡洛意外落水,更怕看到他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的情景。此时此刻,她已经无暇装出一副四处闲逛的样子,当即冲到农场大门跟前,手忙脚乱地扭开了拧在上面的铁丝。她刚刚来到水塘边,便忙不迭地扔下自行车,在四周搜寻起来。两个水塘都已去过,但还是不见詹卡洛的影子。
“没错,冒险。”她重复道。
她心慌意乱地朝农舍走去,几只来回乱串的母鸡差点将她绊倒。小牛还没有被赶进牛棚——这本是詹卡洛在傍晚该完成的工作。她把小牛牵进牛棚,一阵混合着泥土、花粉、饲料以及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映着逐渐暗淡的天光,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冷清。走出牛棚,再次来到那群母鸡身边时,她已经作出决定。詹卡洛的失踪绝对不能轻视,一定要出去找他才行。爱丽丝在水槽边找到自行车——后轮上装着罩子,可以防止她的裙子卷入车条。即便是在傍晚,骑车出去也不会引人怀疑,詹卡洛的失踪便是最好的借口。对一个女人来说,在崎岖不平的砾石路上骑着车寻找朋友,打小时候起就是正当的行为。
这一次,她并没有用意大利语重复“冒险”两个字。她想表达自己的轻蔑,却不得不赞同他的说法。最好当作一场冒险,这样更安全,不会有过多的牵扯和愧疚感。
从眼前的形势看,尼维尔终究会获救。但她并不知道,尼维尔回家后,她会不会像母亲说的那样,一辈子都被这无聊琐碎的生活牢牢束缚住。
“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好吗?”她说道。
这时,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急匆匆地朝农舍走去。她想去问问邓肯,最近的报纸上刊登了哪些消息,仿佛能在报纸上找到答案似的。近日,盟军的队伍势如破竹,不知是否已经打到欧洲中心?是否攻占了尼维尔所在的城市?跟邓肯聊天,这些永远是能打开他话匣子的话题。最终会是哪路军队解救尼维尔?意大利?法国?苏联?一提到尼维尔,她的心里便忍不住发慌。可怜的孩子,他早就该被解救出来了!前不久,她终于收到一张明信片,尼维尔在上面写道:一切都好。战俘营里有表演看。吃得不错。想你。无比爱你。
詹卡洛拉起她的手,站起身来吻了吻她,然后熄灭了油灯,两人又一次躺在了温暖而窄小的床上。在这里,所有的质问和疑惑都已烟消云散。
难道还在回家的路上?被邓肯落下了?她在窄小的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心里涌起一阵恚怒。与其说这股怒火是针对詹卡洛本人,不如说是针对他迟到的原因更贴切些。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詹卡洛不在的时候,屋子里显得越发阴冷,天色已经变成一片灰蓝,马上就要黑下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离开詹卡洛的房间,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若是在夏天,她此时早就可以透过卧室的窗子,望见天边微露的晨曦。爱丽丝望着空荡荡的农舍、周围的菜园,以及那片果树林,心里的饥渴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再次回到了现实中。她终于明白詹卡洛为什么宁可回到战俘营去。此时此刻,如果有个地方可以把她囚禁起来,她一定会心甘情愿地走进去。
爱丽丝把托盘放在詹卡洛的那张小桌子上,决定在屋子里等他一会儿,于是便在床边坐了下来,被褥上仍然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她在屋子里来回踱起了步子,甚至还读了几页A. J. 克罗宁的《天路历程》——这本书是她专门为詹卡洛买的。她心不在焉地读了一阵,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心里等得有些焦躁起来。对于一个生活在农场的女人而言,最重要的品质莫过于耐心,但此时此刻,爱丽丝的耐心就像她的忠诚与道德一样,早被蚕食殆尽。詹卡洛到哪里去了?
1 意大利语,意为“冒险”。
在“禁欲”期间,爱丽丝渐渐冷静下来。这天下午,她煮好了茶水,又专门为詹卡洛剪下了报纸上的几篇文章,用托盘一并端着,带到了羊毛工的宿舍,不料詹卡洛并不在屋子里。爱丽丝的第一反应是,他准是心情不好出去散心了,因为几天前,他收到父亲从意大利寄来的书信。然而早在一个多月前,罗马就已经解放,他的家乡也已经被盟军占领,按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没有理由悲伤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