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还算规矩。”他很快便给出了答案,“好多人来自意大利的乡村,知道怎么打理牲畜。”
这个问题令他有些不大自在,其中的原因只有艾米丽明白。
接下来,他们岔开了话题。弗洛伦斯谈起最近去悉尼的经历。她说,澳大利亚酒店的休闲区请了一支乐队,取代了从前的棕榈园合唱团,这些改变都是美国人造成的。托卡德罗酒店里播放的全是爵士乐和摇摆乐,至于两种音乐有什么不同,只有美国人才能分清。“澳大利亚女孩甚至不惜排起长队,等着跳那种可笑的吉特巴舞,好像在说‘看啊,我们跳得不比你们美国人差’。”
“有女人在身边的时候,那些意大利人规矩吗?”弗洛伦斯问道。
“你也排队去跳吉特巴舞了,弗洛?”塞西尔问道,“说,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说得太对了。”塞西尔说道,“有些老农就是这样,脾气又酸,心眼还小。”
“我的关节不中用了,还是两步舞适合我。”
“总的来说,嗯,可以的。”艾博凯尔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非常不切实际,“我是说,我们派出了上百名战俘去农场劳动,但每个月都会有人——六个左右——因为傲慢无礼,或是雇主不满意而被遣送回来。不过在我看来,多半是农场主的问题。”
“别忘了,弗洛,你在慕海加俱乐部还跳过查尔斯顿舞呢!”艾米丽提醒道,“难道吉特巴舞比查尔斯顿舞看起来更可笑?”
“伊万,塞西尔能不能雇一名意大利战俘?”艾米丽问道,“你能介绍一个吗?”
“哎,哪有你这种姐姐!居然不帮妹妹说话。”弗洛说,装出一副懊恼的神情。
来到客厅后,几个人喝了些雪利酒。弗洛伦斯究竟知道多少?艾博凯尔再次为这个问题烦恼起来。从妹妹和妹夫的友好态度来看,沉默寡言的艾米丽一定是保留了他的颜面,并没有揭露他的丑事。她似乎事先暗示过两人,要好生招待他,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责备。弗洛伦斯的确十分健谈,唠叨的琐事里充满了善意,让许久不见的夫妻俩免去不少尴尬。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只有偶尔去厨房时才会停下一会儿。战争爆发之前,她雇了一个奶农的女儿做厨娘,大战开始后,政府出台了人力资源条例,男人的农活开始由女人来承担。
两位男士起哄似的叫了两声。塞西尔接着说:“艾米丽说得不错呢!如果你现在还是二十二岁,生活在一群热情奔放的美国佬中间,估计你天天都要去跳舞呢。我和艾米丽都记得,大约十五年前,你扯下丝袜跳起舞来!这是我亲眼所见,当时心里就想,真是个豪迈奔放的女孩啊!后来你又带着我去做弥撒。你在那儿的传教工作做得真不错。”
他冲着弗洛伦斯身后的艾米丽微微一笑,对方点了点头。随后,艾博凯尔走了过去,给了妻子一个轻轻的吻,艾米丽没有拒绝。
“更有趣的是,”弗洛伦斯继续说着,没有理会塞西尔的嘲弄,“据说在美国的军队里,白人极其讨厌黑人,可对黑人的歌曲和舞蹈却来者不拒。这就好比我们要学原住民的歌舞一样,真是搞不懂。”
“平时也没有多少训练任务,”他抱歉地说道,“整天坐在桌子前,根本没有时间锻炼。”
“年轻的时候总会做些蠢事的,其中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艾米丽说着,目光低垂,仿佛陷入沉思。看到这般神色,艾博凯尔突然想起两人分居前,在埃尔金镇度过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的丑事已经传开,每当他走进屋子,原本跟人谈笑甚欢的艾米丽会突然变得吞吞吐吐,没过多久便完全沉默下去。生活在那个地狱般的家中,她不知不觉恢复了沉默的本性,甚至在他遇到诺拉之前,艾米丽就已经开始沉默。
看来有希望,艾博凯尔心想。她的妹妹一路走过来,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站住了脚,嘴里不住地夸赞着他穿军装有多么帅气。“你是不是胖了?”弗洛伦斯问道。
生活在妹妹家里,她似乎变得健谈多了,傍晚会跟家人一起聊天,时不时插几句嘴。
“你好,伊万。”艾米丽叫道。
睡觉的时间到了。塞西尔和伊万多坐了一会儿,两人又喝了些威士忌,不过他们没敢多喝,因为第二天,塞西尔还要开车去比加的牲畜集市。
听到别克车的声音,艾米丽和妹妹出现在门口,她的脸上似乎带着些犹豫。见到妻子苗条的身材、清秀的脸庞,艾博凯尔的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渴望,一阵满足。
艾博凯尔来到卧室,发现妻子正双膝跪地做着祷告,祷告完毕后,她把手里的念珠攒成了一团,说自己已念完一组《玫瑰经》。卧室里很冷。身穿法兰绒睡衣的艾米丽站起身来,艾博凯尔看了看她纤细的脚踝和凸出的后脚跟,她的身材是那样柔软修长,混合了英国人的优雅和北欧人的俏丽。她的皮肤本该是洁白无瑕的,可她却不顾一切地跟着自己,来到这片阳光最毒最烈的区域。
艾博凯尔下了车,打开塞西尔家的大门。隔着白杨木的篱笆,可以望见一栋又长又矮的房子,门廊建得很低,门前的花园里长满了耐寒的花卉——紫色、白色、蓝紫色、深红色……艾博凯尔开始朝房子走去,此时塞西尔也停好了车,走了出来。
在得到这优雅的身体之前,艾博凯尔曾经跟印度女人和锡兰女人鬼混过一段日子。这不能怪那些女人,她们不过是在履行仆人的职责,释放内心的欲望而已。相比之下,英格兰北部的基督徒总是试图压抑欧洲女人的这种欲望。
两人谈了会儿牛肉的价格,又说到世界各地的羊绒需求,但艾博凯尔对两个话题都不感兴趣。干旱的年头已经过去,沿海地区雨水丰沛,利于牧草生长,加上战争的影响,羊绒的需求急剧飙升。艾博凯尔知道,这位妹夫一定赚得盆满钵满。
在这间冰冷而简陋的卧室里,一面墙上挂着圣母的画像,另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照片上是一匹赛马——塞西尔从前的马,整个屋子里只有艾米丽能给他带来温馨,带来希望。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惊讶地意识到,他的军衔、他的雄心壮志、他的忠心、他的勤奋、他的战友……还远远不及在这屋里待上十五分钟来得有意义,虽然有些冒险,但或许会有所收获。
“哦,”艾博凯尔说道,“我也没打算要破坏。”
当然,想到两人又要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和艾米丽都无可避免地有些不自在。
“姐妹俩简直好得不得了,”他对艾博凯尔说道,“相处得很融洽,感情也好得很。这种感情是你我都没法理解,也没法破坏的。”
“最近还好吗,亲爱的?”他一边问,一边脱掉了外衣。
“尽管放心吧,老兄,艾米丽的精神好着呢。”
尽管身上还穿着件厚厚的卡其色套衫,艾博凯尔还是感到了寒意。
“艾米丽怎么样?”艾博凯尔问着,脸上感到一阵发烧,幸好皮肤被晒得很黑,看起来并不明显,“当然,她一直在给我写信,不过……在你看来,她的身体还好吗?”
“没有咳嗽或不舒服吧?”
这片迷人的海滨牧场是塞西尔的曾祖父母留下来的。塞西尔年轻时喜欢观光旅行,后来在前往英格兰的轮船上遇到了艾米丽的妹妹。弗洛伦斯是个活泼俏丽的女孩,但自从父母死后,她的神情里始终透着一股令人怜悯的哀伤。艾博凯尔与艾米丽恋爱后,艾米丽无依无靠的处境使艾博凯尔对她加倍怜惜——尽管父母去世时,她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大孩子,且与艾博凯尔相识的时候,她已有三十岁了。
“没有,”她说道,“北方的老房子比这里还冷呢。”
塞西尔正在别克车里等着他。上车后,两人驶过一个倦意沉沉的小镇,接着又穿过一片山谷,山谷的两侧险峻而陡峭,长满了青葱的植被。继续行驶了十五英里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塞西尔“生产”牛羊的牧场。当时的牛羊生意可谓利润不菲。艾博凯尔问起了弗洛伦斯,塞西尔说,她前一阵子患了妇科病,不过眼下已经完全恢复了。“她还是那么能说,”塞西尔说道,“一张嘴总是闲不下来,幸亏有艾米丽陪着她。”
“是啊,那边冷起来真够受的。”艾博凯尔尽量用轻松的语调说道。他们那栋老房子已经赔本卖了出去,再也回不去了。艾米丽拍了拍床单、毛毯,又拍了拍鸭绒被,然后像个小女孩般纵身跳到床上,钻到被子里。他知道,艾米丽小时候就特别能跳。
此时此刻,列车正沿着南部海岸向前飞驰,秋日的下午风光宜人,艾博凯尔望着广阔无垠的太平洋,望着这片被盟军逐渐收复的海域,那海水仿佛就在铁路线的边缘,波光闪闪,令人心醉,只有车头里冒出的煤烟会偶尔阻断他的视线。当列车驶入那座乡间车站时,艾博凯尔突然产生了一种类似晕船的感觉。车站恰好位于碧蓝的海岸与塔斯拉青翠茂密的山林之间。
“加韦尔都开始下霜了。”他说,“战俘营的翻译对我说,日本战俘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那里不下雪。去年刚入冬的时候倒是飘了些雪末儿,然后就是一茬又一茬的霜,冷得要命。”
加洛韦太太是当地一名律师的老婆,在镇委会举办的一场平民招待会上,她曾在艾博凯尔面前大肆卖弄风情。这个女人的确美得出奇,但总给人一种妖艳、堕落的感觉。说得好听些,可以用“神经质”来形容,说得难听些,叫她“疯婆子”也不为过。总之,很难说清楚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有一点艾博凯尔是明白的:他招引来的女人大多不正常,或者说,不正常的女人都会令他受到诱惑。
“伊万?”
此外,令他痛苦的还有夜间乘车,特别是乘坐“西部邮政”号列车!“邮政”两个字说明,车上的邮件比乘客还重要,意味着每次经过大站时,车上就会卸下沉重的邮包,有人会拖着邮包在石子路上来回走动,即便在深夜也不例外。就算没有遇到这些状况,他依然睡不踏实,每次停车或开车,每当听到车门响动或是铁路工人叫喊,他都会惊醒。天亮的时候,车上提供了一杯茶水和一块竹芋粉做的饼干。到达悉尼中央车站后,艾博凯尔下了车,军队的装卸工提着他的包裹,把他领到了军官专用的茶歇室。他在那里读了读《先驱报》。他还随身带着本小说,但每次看不到三分钟便再也看不下去。的确,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就连出版物都会过时。回来吧,艾米丽,他在心中呼喊着。救救我!我不想再焦躁不安地活着,不想因为那个加洛韦太太而重蹈覆辙。
“嗯?”
对艾博凯尔来说,此次前往塔斯拉的最大痛苦在于,他不知道艾米丽是否把那件事告诉了妹妹。据他估计,她的妹妹应该觉察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但一直没有声张。妹夫塞西尔是个正派人,艾博凯尔曾跟他坐在一起猛灌威士忌,分享些奇闻趣事,但他也从没提起过跟艾博凯尔的婚姻有关的事情。或许多少有过怀疑。艾博凯尔所盼望的是,他们不要知道得太清楚就好。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艾米丽说着,舒展了一下肩膀,“有些时候,我就是不想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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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
塞西尔在信中说,艾米丽在吃晚餐的时候曾对客人提起,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搬回加韦尔,跟可怜的伊万一起生活,并且找了个借口说,之所以没有早点过去,是因为那里的天气太冷了。或许她很快就会找个借口回到加韦尔。听到这个消息后,艾博凯尔总算看到了希望。
“可能你会觉得,我是在报复你。不过在咱们的矛盾出现之前,我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是我的问题。我只是想告诉你,可能这个毛病要很久才能改过来,而且改起来真的很难。或许在旁人看来,咱们俩早就应该和好了。都怪我太纵容自己的性子,是我对不住你。”
即便如此,女人需要的也不是同情。她们需要的是永不凋谢的爱情。艾博凯尔一直不明白,自己给予她的,究竟是同情多些,还是爱情多些。在他看来,同情和爱情并非两个极端,而是一个整体的两个侧面,两者相互依存。后来做出种种蠢事,或许是因为他厌倦了——厌倦了对妻子的同情,厌倦了夫妻俩以礼相待,小心谨慎地对待彼此。可是回头想想,如今他最渴望的,正是两人能够同情彼此,能够以礼相待。
“你对不住我?”
之前的丑事并没有直接影响到艾博凯尔的军旅仕途,但许多军官却因为类似的丑事而前途尽毁。上级从未让他指挥过某个军团或是某个军区,他的肩牌和红色的翻领也始终停留在上校级别,这一点他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毕竟他曾引诱过一名有夫之妇。另外一方面,掌握升迁大权的人似乎察觉到,他可能已经乱了方寸。大凡睿智的人,总能从一个人的外表看出些门道来。因此,艾博凯尔早已失去了对升迁的渴望,唯一的野心便是让艾米丽回到自己身边:修复婚姻才是首要任务。在战俘营里,每当想起妻子,心里的悲痛就会像海浪般涌来。他像棵海草一般随着阵阵悲伤左右摇摆。艾米丽的身世很苦,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在罗德西亚的公路上出了车祸,从此她便成了孤儿,两人成婚后一直没有孩子——这也是他不争气——父母早亡,没有孩子,她唯一拥有的,便只有他一个人。
“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之前在印度等地驻扎时,他见过很多和自己状况相似的人,这些人闲来无事只会在聚餐期间或是舞会上搬弄是非。这些人心里清楚,军队不会再提拔和重用他们,他们从此只能甘于平淡的生活,尽管尽忠报国的热情还没有消退,但如此不上不下的军衔,只能在英格兰的部分地区或其他偏远地区得到些微薄的敬意。
说着,她整了整睡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然后躺在床上属于自己的那一侧,仿佛为了证明她心里的隔阂依然存在。“你又找过别的女人吗?就是找了也不怪你,都是我太要面子了。”
这一次,他又要赶去给艾米丽献殷勤——其中的微妙之处总是让艾博凯尔睡不踏实。1941年,当人们陷入敌人即将入侵的恐慌中时,他正指挥着一个民兵营,当时心里隐隐地盼着敌人大举来犯,想通过战死疆场或是英勇杀敌来洗清自己的过错。可是如今他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官僚,眼下的局势也不再像“过了今天便没有明日”般紧迫,这就要求他必须以坦诚的态度去交涉,诚心诚意地悔过。因此,此行的目的便是与妻子和解。
“没有。”他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要一直等你回来,跟我一起生活。你才是我真正爱的人。”
从艾米丽的书信来看,她似乎在塞西尔那片青葱的牧场里过得十分满足。她与妹妹相处得很融洽,弗洛伦斯也从不会让她产生那种“因为她无处容身,只好勉强收留”的感觉。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了加洛韦太太,想到她那双迷离的醉眼放肆地盯着自己,眼神里透出火热的欲望。当初,正是因为这种眼神,两人的关系才变得复杂起来。
四月末,艾博凯尔上校终于抽出些时间,准备去艾米丽的妹妹家拜访,他们的房子位于南部沿海的塔斯拉。离开加韦尔时,他以一名丈夫和市民的身份上了火车,但毕竟他的军衔摆在那儿,走到哪里都是畅通无阻。他躺在头等卧铺车厢里,经过一夜的颠簸来到悉尼。他要在这里转车,然后沿着绵延无际、美不胜收的海岸一路南下。列车偶尔会从高山峡谷中穿过,午后的阳光被高山遮挡,给人一种傍晚提前来临的感觉。
“我这样说你别介意,”艾米丽说道,“我知道你是个男人,而男人都有生理需求,可是我现在还没准备好。我已经有了心理阴影,生怕去一个陌生的镇子,又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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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的,”艾博凯尔安慰道,黝黑的脸庞再次灼热起来,“不会的。”
农活太忙的时候,邓肯不得不省去重要的午餐,但爱丽丝仍会记挂着詹卡洛。她会骑上自行车,带着三明治和茶壶一路赶去送饭。产羊季到来时,两人恰好下定决心要禁欲。爱丽丝不断地用谎言安慰自己——只要暂停一段时间,两人疯狂的恋情就会永远画上句号。就这样,三人会坐在草场边上,吃一顿简便而原始的野餐。爱丽丝会跟邓肯聊一会儿,又跟詹卡洛说上几句话,但交谈的过程中,彼此都不会发出任何信号。随后,她会一路骑着自行车,回到农舍,偶尔会停下车子回头看看,望着两人继续干活,望着詹卡洛起劲地忙活着,他仿佛想从枯燥的农活当中寻求些新鲜和刺激。
他仍然站在几英尺之外,一直没有上床。他跟艾米丽不同,不能像她一样毫不拘束地躺上去。他脱掉套衫,露出了军队统一下发的卡其色衬衫——他没像从前一样,去私人店铺买几件衣服——裤子和袜子仍然穿在身上。
邓肯经常夸赞詹卡洛干活干得好,特别是到了秋天,他的本领便表现得愈发明显。尽管詹卡洛明显是个城里人,但他过去也干过给母羊接生的活,很少需要旁人指点。他会把母羊举起来,让羊羔在重力的作用下自行降生,如果需要的话,还知道怎样进行人工接生。此外,詹卡洛知道如何在羊羔身上做记号,如何断尾,如何用刀子熟练地给羊羔去势。不过用牙齿阉割就是逞能了,与他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太相符。如今,牧羊犬总是围在他的身边,等候他的指令,尽管他还没学会像邓肯那样熟练地发号施令。
“那就好好考虑考虑,准备好了再过去。我认识了一些很不错的人,比如加纳医生和他的太太。夫妇两个经常去医院坐诊。还有个有趣的神父,名叫德莱恩。战俘营里也有个意大利神父,弗鲁梅里,但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点法西斯思想,因为他在做弥撒的时候,允许战俘唱法西斯歌曲。除此之外,他还算是个单纯的人。我想说的是,你很快就会交到朋友的。”
没错,他会郑重其事地赞同她的观点——他们必须结束这段感情。下定决心后,两人可能会压抑着欲望挺上一周时间,甚至是十天,然而正当他们暗自庆幸时,当初的决心又瞬间瓦解了。
他看得出,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艾米丽似乎有些动心了,但她仍然迟迟没有表态。
爱丽丝明白,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会让詹卡洛陷入一种十分为难的境地。他每天拼命干活,几乎累得精疲力尽——她见过他干活的样子,在炎炎夏日的麦地里挥汗如雨——但这并不是因为他非干不可,而是为了分散自己的精力,同时也为了尽可能地补偿他对邓肯的亏欠。
艾博凯尔走到屏风后面,换上睡衣后来到床边。
每逢心里涌起渴望,她就会莫名地生出一股对邓肯的恨意和鄙视。这个愚蠢的老家伙,难道一点都察觉不到?那么多次眉目传情,又是递餐刀,又是递作料,难道他一点都看不出来?只要在他的面前,詹卡洛的英语就会像一年级的小孩子般幼稚,而一到她跟前,詹卡洛的嘴里就会冒出各种挑逗、出格的词。这一切,邓肯是否猜得到?他是否知道,詹卡洛在战俘营里,曾专心致志地跟警卫们学习过这些下流的言语?
“请你关一下灯好吗,亲爱的?”她问道。艾博凯尔走过去关了灯。秋季的夜晚本是两人抱团取暖的时候,但他并不确定艾米丽是否愿意让他抱着。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已经取得一定的进展。
这一天,她对时间的把握十分恰当——她从苏格兰祖先那里遗传来的良好判断力派上了用场,然而即便拥有这种天赋,她还是没有看到这段恋情的荒唐之处。在她离开詹卡洛的屋子,走出羊毛工宿舍的门廊时,她尽量给自己披上一层愉悦的伪装,就像护士离开病房,老师离开教室一般自然。
“就把回加韦尔当作一个美梦好了,咱们睡吧。”他一边说,一边钻到毛毯下面,下身不自觉地硬了起来,于是便侧过身子躺着,生怕艾米丽察觉。
如果邓肯在此时闯进来,两人恐怕会被抓个正着。不过他们知道,邓肯十分注重隐私,即便来访也不会贸然闯进来,两人可以尽情地翻云覆雨。此外,邓肯的时间安排似乎总能和他们俩的时间错开,很少有交集。
“好吧,伊万。”艾米丽说着,翻了个身,准备睡觉了。
这天下午,寒冷的天气为两人创造了绝佳的借口,令他们没有理由不待在詹卡洛的房间里。两人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极大的风险——竞相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就连詹卡洛也丢掉了以往的谨慎,一心只想着完全占有爱丽丝。两人的关系可以称得上民主,只有在彼此都感到饥渴时才会有所行动。这种饥渴仿佛来自另外一个女人,这狂暴的激情、怪异的快感,以及如此贫瘠的羞耻感,根本不像爱丽丝的本性。为了这刹那的欢愉,她宁可被流放、被处死,或是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
这天晚上,艾博凯尔始终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不停地梦到那个说乌尔都语的女人——曾经的女佣兼床上的伴侣。那时候他还年轻,只是个中尉。看到女人不住地卖弄风情,他还以为两人能一路走下去,殊不知女佣只是顺从惯了,平日里摆好杯盘、铺好床,然后便会坐在他的阳具上,离开时会带走应得的服务费,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就这样,爱丽丝时而热情似火,时而颓丧消沉,时而又陷入狂乱,就连变幻莫测的天气仿佛都在配合着她的情绪。
半夜的时候,他听见艾米丽在夜壶里小解。多么端庄的女人啊,他心想,尿得如此小心。
第一股冷空气到来,不论是傍晚、深夜还是清晨,都能明显感觉到丛林里的寒意,然而寒也好,暑也罢,日子仍然一如既往地被辛苦的劳作所填满。到三月份的最后几天,爱丽丝已经第三次提出要结束她与詹卡洛之间的疯狂恋情。每天晚餐时,她可以十分自然地和詹卡洛坐在餐桌旁,任凭邓肯在一边闲聊。詹卡洛的态度跟爱丽丝相仿,坚决又冷静。不过有时候,当两人的心里同时涌起欲望,他们很快又会陷入新一轮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