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反击都像闪电般迅速。奥卡仍然不时怒吼两声,引得观众一片喝彩。两名选手不断变换着步法,两眼始终紧盯着对方。突然,奥卡猛地伸手去抓对手,但滕根心里清楚,对方的出招只顾速度,却忽视了力道。
面对其他对手,滕根总是选择速战速决,很快便可以抓到对方的肩膀。但奥卡是个例外。滕根攻势猛烈,想早些抓住对方,但每次进攻都被奥卡轻松化解,而且险些被他抓住胳膊。当然,这只是对方的虚招,意在试探能否抓住滕根的肩膀,或是把他推倒在地。两人相互试探了几分钟,最终四臂交缠,僵持在一起,彼此都试图把对方推出边界。就这样,两人你来我往,时而突然松手、迷惑对方,时而抓住对方的腰带,企图将对方举起来,有时还会用左臂勾住对方的脖子,并将右臂伸到对方的双腿间,试图给对方决定性的一击。
两人整整僵持了十分钟,周围的观众连连惊呼、高声喝彩,都为能看到这样一场持久的比赛而庆幸。这时,奥卡看准一个破绽,突然从后面抓住滕根的双肩,猛地把他绊倒在地。一切都来得太过迅速,躺在地上的滕根有种被人催眠或施了魔法的感觉。他站起身,试着把脚跟扎稳。裁判在两人身旁不断游走,手里的“扇子”已经举了起来,似乎正期待他立刻被摔出场地。
裁判退到一个角落,奥卡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喊,随后又像巨熊般怒吼起来。滕根深吸一口气,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两人紧紧地盯着对方,分别拉开了进攻的架势,随后便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两人开始相互抓握起来。
滕根终于抵住奥卡的腋窝,阻住了对方的攻势。由于体力消耗过度,他已经气喘吁吁,头昏眼花。此时他才意识到,刚刚侥幸逃过一劫,若是对手得逞,他不仅会被扔出赛场,甚至可能被扔到人群中去。
裁判分别宣布了两位选手的名号(野狼和巨熊),两人互相鞠了一躬,站在指定的角落。裁判手里仍然拿着那把木头“扇子”。他用“扇子”比画了几下,示意两人从场外的角落入场。两名选手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横线,生怕模糊了场地的边界,然后便各自蹲下来,拉伸腿部的肌肉。舒展完毕后,两人一同撤出场地。裁判再次挥了挥“扇子”,他们再次入场,走到指定的位置之后,面对面地摆好架势。
很快,滕根定住了心神,不再去幻想失败的场景。他一把抓住奥卡的肘部,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他知道,奥卡想把自己举在空中,却犹豫着是否要用两只手去抓他的腰带。对方的手指像铁钩一般死死地抓住了滕根的髋部,滕根猛地抵住他的腋窝,将对方抬起。这番托举要有足够的精神意志,虽然看似简单,却着实耗费体力。
这时,人群中又让出一条通道。奥卡一路走进赛场,脱掉衬衫,露出胸口以及大腿上结实的肌肉。看到这些如树干般虬起的肌肉,滕根并不感到陌生,毕竟他们不只是对手,还是恋人。从外表来看,奥卡的确有冠军的派头,只不过他的性情太过柔弱,徒有一身肌肉。而且滕根知道,奥卡不像自己这般通晓冥想之术,也不曾像自己这般慷慨激昂地祈祷过。奥卡对裁判鞠了一躬,嘴角露出一丝生硬的笑意。这是紧张的表现。滕根的心里顿时燃起了希望。
此时此刻,滕根必须展示出跟奥卡相当的水平。突然间,他猛地用两手抓住对方的腰带,向上一举,想把这个大块头仰面摔在地上,却不料奥卡的胳膊上猛然生出一股力道,险些将他从侧面摔出。两人都没得逞。这时,滕根的肩膀突然一沉,一股巨力压了上来,仿佛要把他压垮一般。我非要把你举起来不可,滕根心想。
看到滕根后,场外的观众纷纷后退一步,为他让出一条通道。滕根沿着这条通道来到裁判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裁判是个年近六旬的平民老人,大战爆发前,他曾在萨摩亚经商,是个摔跤迷。虽然对方只是个乡巴佬,但如果不致以最高的敬意,恐怕会对自己不利,甚至为失败埋下祸根。
然而就在他用力上举时,肩膀上的力道却突然松了下来。此时的滕根正处于半蹲状态,完全可以突然发力,将对方摔出赛场——这一招足以为他立威,也足以为先祖争光。
上场面对奥卡和观众之前,滕根在空荡荡的囚室里脱掉故意漂白的囚服,脱掉毛衣、羊毛短裤,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然后又系好摔跤用的腰带。观众已将比赛场地围得水泄不通,听到鼎沸的人声,滕根在囚室中央跪下来,做了会儿冥想。摔跤选手若想出色发挥,必须先清除心里的恐惧和获胜的欲望,不能在众人面前过早地展示威风,必须积攒体力,最后一并爆发出来。滕根喃喃祈祷着,祈求祖先赐予他力量——当初,正是这种力量促使他做了飞行员,而不是毫不起眼的步兵或水兵。等心绪平静下来后,滕根光脚走出囚室。
想到这里,他猛地抱起奥卡,趁他站立不稳,将他朝边界推去。在这一瞬间,奥卡的右手突然探出,将他的右腿抬了起来。滕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没有出丑。由于肩膀被对方牢牢握住,滕根只好不断撞击对方的肋骨,两脚试图借地发力。
整个战俘营的上百名俘虏——除了那些身患疟疾、感冒,或是伤势复发的人——全都来到了比赛现场,密切关注眼前这场总决赛。所谓的赛场是在沙土上划出的一个边长为4.5米的正方形。这天恰好是周末,时值深秋,场外的观众摆脱了夏日的燥热,看起来十分平静。与此同时,在加韦尔正北方(几乎是)的数千英里之外,在通往日本的咽喉要道——马里亚纳群岛海域,一个名叫塞班的小岛上正酝酿着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对此,C区的战俘们一无所知,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美国人竟敢冒着丧命的风险,跨越如此之远的距离展开攻击。
场上的局势已经十分明了。奥卡的做法跟滕根一样——在击败对手前,总要给对方留些颜面,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竭力纠缠的样子。此时此刻,滕根的体力已经耗尽,精神意志也已崩塌。先前几次托举面前的庞然大物,他早已喘不过气来。对方勾住他的脚踝,把他摔倒在地,等他爬起来后,又一次把他摔倒,如此反复,终于把他逼到了赛场的边界。
几个月前,娱乐大厅里上演了一场舞剧——《采芦苇的人》,滕根和奥卡在节目里扮演了两个小角色。奥卡生硬地读着自己的台词,但声音十分悦耳,而滕根则展示了他漂亮的男中音。此后,两人便一直保持着暧昧的关系。每逢演完节目,两人便借舞台上的噪音作掩护,绕到观众的后方,来到大厅的昏暗处幽会。他们在黑暗中紧紧地牵着手,然后把手探进对方笨重的服装里,彼此爱抚着。如此方便的“暧昧”仅仅持续了几周,生性挑剔的滕根终于冷静下来,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更无法接受两个男人间发生性关系。如果不是身陷牢狱,滕根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奥卡做伴侣,不论对方的情感有多么火热。首先,奥卡称呼他的方式——“美男”——已经犯了他的大忌;其次,对方块头虽大,但心智却像个孩子一般幼稚。奥卡是想通过这段感情来缓解生理上的欲望,这一点滕根可以勉强理解,但让他无法想象的是,对方居然提出要发生切实的肉体关系。要不是没机会结婚,滕根才不会跟男人搞在一起。
有些观众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水,仿佛与奥卡对阵的不是滕根,而是他们,有些人则发出了轻蔑的叫声,一名士兵甚至还挥舞起了条幅。这时,奥卡用尽全力,将对手甩了出去。滕根绝不允许自己像个废物般被对手扔进人群,危难之时,他身子一拧,单膝跪在地上,肩膀撞在一名观众身上。他抬头看了看,发现库里——那个支持棒球运动的囚室代表——正低头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以及父亲般的同情。对滕根而言,这简直比挖苦嘲笑还要难受。他站起身来,周围的人群里立刻爆出一阵欢呼和喝彩。
眼下,滕根必须面对B组的摔跤冠军——奥卡,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除了身上被蚊子叮过几个包外,奥卡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口。他的体力正处于巅峰,意志也足够坚强——尽管这只是蛮勇和倔强,算不上强大的精神力量。
根据比赛规则,不论输赢脸上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听到裁判那句无可逆转的判决——“巨熊获胜”,他只好默默回到赛场,嘴里感到一阵干涩,心里羞愧难当。看到滕根再次登场,奥卡仍然保持着那份严肃与谦卑。眼下,两人拼比的,正是看谁的表情更为冷静。接着,他们肩并肩,朝观众鞠了一躬,又象征性地对裁判表示了感谢,最后默默地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赛场。
至于那些在战场上受伤不轻的对手,虽然他们的伤已经痊愈,但对付起来仍要更加温和一些,需要采用细腻的摔跤技法。这些人有着坚强的意志,无奈身体却不够强壮,滕根能够感受到两者间的不协调,但不想捡这个现成的便宜,毕竟他只是脸上受了伤,多了道疤痕而已。相比之下,这些对手遭受的创伤要严重得多,尽管没有送命,但行动起来极为不便。这让他心里升起一股由衷的敬意。比赛时,他会任凭对手抓住他,摔得他脚步踉跄,任凭他们使用过肩摔,但这些人是永远用不好这种技法的。有时候,他还会伸出一只手,“竭尽所能”地保持着平衡。几番示弱之后,他会装出一副“不知为何,竟突然来了一股力气”的样子,把对手缓缓拽过来,压低他们的肩膀,让他们够不到地面、无法借力。每到这个时候,裁判就会挥舞着类似扇子的木板,嘴里叫道“还没出局”,尽管有的时候,对手已经被滕根推出了场地。接下来,对手会被他推到场地的边缘,然后便听见裁判尖叫一声“你赢了”,随即举起“扇子”,示意滕根获胜。
两人来到了浴室。所谓的浴室是一间窒闷的水泥小屋,头顶是一排喷头——敌人强迫他们接受淋浴。他们各自解开了混合着汗水和泥土的腰带,并排站在那里,在沉默中继续保持着肃穆的神情。两人的比拼还没有结束。冷水不断在肩膀溅落,滕根感到被奥卡顶撞和抓握过的地方正隐隐作痛。两人各自清洗着身子,冲掉了肥皂泡,谁都没有看对方一眼。当滕根抹去眼睛上的水珠、抬起头时,发现奥卡正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透出一种怪异且满不在乎的神情,仿佛在说,他凭借自己的努力打败了他,似乎又在说,他们的撕扯,给对方造成的痛苦,都是两人感情中的一部分。
夏末秋初的几周,战俘营里一直在举办摔跤比赛。不论新人还是老兵,只要敢于登台,都被滕根轻而易举地打败。在半数比赛当中,裁判根本没有机会挥动“扇子”,为滕根的对手加油鼓劲说“还没有出局”。在裁判开口前,他便已将对手摔出了方形比赛场地。从上台的一刻起,这些对手便流露出不自信的神情,仿佛在精神上已经开始求饶了。对付这种人,几秒钟便足以取胜。
事后有人传言,在观看摔跤的过程中——看到两人柔软的身体、白净的皮肤、精瘦的身材——有些澳大利亚警卫居然兴奋得硬了起来。或许这是真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许多战俘倒是真的兴奋了,滕根的内心深处也感到了一丝快意。他知道自己失败后,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时,获胜者朝着他微微迈出一步,下半身挺立在他的面前。冰冷的水花仍然溅落在肩膀上,滕根跪了下去,亲密地接触对方。他很想狠狠地咬上一口,以示自己绝不屈服,但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受辱的并不是奥卡,而是他自己,这会让赛场上的失败更加令人不齿。想到这里,他专心致志地用嘴唇做起了“温柔的事”。
滕根并非抱着投机的态度才反对打棒球。他的的确确更看重摔跤。他之所以提倡摔跤有两个原因——他坚信摔跤更能体现个人素质和军人精神;想在摔跤比赛中取胜,不仅需要强健的体魄,更需要坚强的意志。摔跤需要的是勇士精神,而不是运动员的心态。对于比赛带来的荣光,滕根是不无得意之情的。如果能成为C区的摔跤冠军,他就能一直保持自己的威望,并让这种威望上升到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