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能枪毙，也不能惩罚，哎！”萨特喃喃地叹道。
傍晚的时候，战俘们果然站起身来，不再用手捂着脸。第二天，耿耿于怀的萨特来到C区。令他觉得讽刺的是，这群战俘居然正戴着手套，相互扔着棒球，生怕手里的棒球落到沙土地上——仿佛他们和所有球手一样，追求着人类最基本的快乐。
此时此刻，他终于悲哀地意识到，监管战俘的人与那些战俘根本没什么区别。
萨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刺得眼睛生疼。他所期待的，不只是没收球棒，而是更严厉、更有震慑力的惩罚。可他连没收球棒都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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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艾博凯尔沉吟道，“不过是精神上的胜利罢了。在现实战场上，他们已经输了。看看前线发来的消息就知道了，根本没必要陪这群蠢货玩游戏。这群人本来就跟其他战俘不同，不可能指望他们有同样的反应。所以，萨特少校，我不建议你跟这些人较劲。让他们蹲在那儿好了，一直蹲到天黑，直到他们冷得直哆嗦。我就不信他们不起来。还是派涅夫斯基过去好些。我会让他转告战俘们，不用再拍照了。”
每逢星期五，加韦尔镇的奥克斯利街和卡斯尔雷街就变得热闹非凡，挤满行人和车辆。许多巴士是从其他镇子赶来的，有些农夫会带着家人，开着卡车、赶着马车过来，甚至是一路走过来。邓肯便是这些农夫中的一员。
“那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获胜好了，”萨特说，“不管怎么说，最终的赢家都是他们。”
爱丽丝也跟着邓肯来到镇里，不过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办——除了买些杂货，还有一项最令她欣喜的任务：为詹卡洛买一本书。许多礼品店里都有存货，尽管数量不多，但买本书还是不难的。她在《先驱报》上看到过最近出版的作品，比如《帕金顿夫人》或是《当下与明天》，但最终却选中了《圣女之歌》。不论詹卡洛是不是无政府主义者，为了学习英语，他都一定会仔细阅读。
“这件事我不能批准。”艾博凯尔最后说道，“没有任何规定表明，战俘必须拍照，而且瑞士方面明确表示，不能粗暴地对待战俘，也不能饿死他们，如果按照你的方式去惩罚他们，我们就更难猜到他们的心思……这样一来，他们就更有理由起来反抗。”
奥克斯利街人潮汹涌，仿佛镇子里所有的成年人和孩子都挤到了这条街上。突然，爱丽丝看到了卡思卡特太太——她一定是去艺术学校参加战俘亲属聚会。若是在平日，爱丽丝一定会避开她的目光，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匆匆混入星期五下午这股汹涌的人流之中。不巧的是，此时转过脸去为时已晚，两人同时看到了对方，并且认出了对方。如此一来，不可避免地要说上几句话。
艾博凯尔沉默了一阵。萨特知道，对方正在心里掂量这件事，但这沉默的几秒着实令人觉得难熬。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儿子的照片，这群战俘得到了拍照的机会却不识好歹，萨特压抑不住心里的怒火，执意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拍照一事早已演变成一种私人恩怨，而不再是协助红十字会开展工作。
“爱丽丝！”卡思卡特太太叫了一声，挤了过来，“好久不见了呢。我一直跟大家说，但愿你没出什么事，一切都好。”
C区的战俘仍然打算让“战死疆场”的谎言维持下去，这给萨特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他给艾博凯尔打了电话，提出要采取一些适当的惩罚措施（当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种惩罚恰好符合滕根的心意）：“我想调拨一个排的兵力到战俘营里，凡是能找到的球棒，一律没收。我还会在塔楼上增加几挺轻机枪。”
这番话不仅表达了她的关心，更让爱丽丝产生一种被人审问的感觉。
太阳渐渐西沉，摄影师第二天就要离开加韦尔，到瓦伊战俘营去拍照。那里除了意大利人，还关押着一些德国战俘，为数不多的日本战俘也会采取类似的抵抗态度。
“最近家里太忙了。”爱丽丝低声说道。
几个小时后，涅夫斯基来到萨特的办公室，告诉他战俘们仍然一动不动。萨特拨通了那位瑞士副领事的电话，汇报了战俘营里的情况——所有战俘都蹲下来，用手捂着脸。副领事已经回到悉尼，他异常冷静地说：“是的，其他战俘营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但遗憾的是，现在还拿他们没有办法。拒绝配合只会延缓他们回国的时间，可这些人似乎根本不在乎。”
“你不会想抛弃我们吧？”卡思卡特太太问道，那种调侃的语气让爱丽丝十分恼火。她登时把心一横，做好了以牙还牙的准备。
还是写我的剧本好了，萨特心想，干吗理会这些屁事！
“说不准，我会把所有事情都撂下呢。”她坦白地说，语气突然变得尖刻起来，“四个月了，一点尼维尔的消息都没有，到目前为止只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说他很好。这种消息是引不起大家的兴趣的，不是吗？”
让青木纳闷的是，这群蠢货为什么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情——家人早已为这些战俘举办了葬礼，他们怎么可能再去面对摄影师的镜头？萨特对涅夫斯基说，既然他们不肯站起来，那就保持现在的姿势，不准乱动。说完，他便带着涅夫斯基、警卫以及摄影师走出了大门，来到主路上。萨特回头望了一眼C区，看到那些蹲着捂着脸的战俘没有一个人改变姿势，他只好迈着大步离开。
“这是哪里的话！咱们所做的这些，又不完全是为了让大家感兴趣。咱们还要相互扶持嘛。再说，大家对战俘交换的事情，一直都很关注呢。”
“不要拍照！”滕根捂着脸，用英语叫道。
战俘交换这几个字，爱丽丝不知已经听过多少遍，如今再次听人提起，心里登时冒出火来。她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打量着卡思卡特太太，死死地盯着她那张自信而隐忍的脸。眼下虽然牛肉价格飞涨，但她肯定衣食无忧。许多人说，想要给战俘寄些钱过去，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然而从对方得意扬扬的神色看来，卡思卡特太太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把钱寄给了丈夫。或许这些都是爱丽丝的臆想，或许主要是因为她开始讨厌这个女人了。
涅夫斯基转述了萨特的命令，但战俘们谁都没有服从。
“哪会有什么战俘交换，”爱丽丝不无挑衅地说，“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所以，用不着再盘剥这群可怜的女人了。这么做，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让他们给我站起来！”萨特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爱丽丝？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心里有点希望难道不好吗？”
涅夫斯基敬了个礼，转身重复了这番话。一时间，所有战俘都变得无精打采，他们蹲了下去，用手捂着脸。
“我们当中有一半的人都明白，所谓的交换根本是瞎扯。意大利政府已经加入了盟军，可是意大利战俘呢？连他们都没有交换的机会。”
“那就再说一遍，”萨特命令道，“就说必须要拍，没有商量的余地！”
“照我看，你是受够了赫尔曼先生雇用的意大利人，巴不得把他赶走吧？”
涅夫斯基说，这些话他早就对战俘们说过了。
爱丽丝仔细打量卡思卡特太太，想要找出些讽刺的蛛丝马迹，但她什么都没找到。对方还是老样子，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想到这里，萨特的眼睛被泪水刺痛了。“告诉这群狗娘养的，他们必须拍照，他们的档案要存放在日内瓦，每个人的档案上都要贴照片。就这样说，别废话。”萨特说道。
“赶走也好，留下也罢，我根本不在乎。”爱丽丝说道，“我只知道，纳粹不会放我们的丈夫回来，至于其他人……”
听了这番话，萨特登时勃然大怒。在他看来，把这群战俘召集到一起，纯属浪费时间。不过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愤怒，面对这群被宠坏的战俘，既不能用惩罚来恐吓，也不能气急败坏地骂个不休。自从儿子被俘以来，他还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照片。可这群战俘呢？上赶着给他们拍照，还要等他们煞有介事地商量一番，可最终却拒不配合。尽管涅夫斯基给他分析过日本战俘的心理状态，他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爱丽丝惊奇地发现，卡思卡特太太似乎想要认输了，两片嘴唇微微抽动起来。“除了医疗救济，政府还会给我们提供其他补助，我们每个人都有份。”她争辩道，“如果没有这个小团体，谁来把这些消息告诉那些女人？”
当天下午两点，萨特少校再次来到C区。钟声敲响，C区的战俘被召集起来。涅夫斯基走到青木跟前说了些什么，青木嘟囔了几声，一副极不情愿的神情。接着，涅夫斯基又走回萨特和那排警卫身旁。“他们不想把照片寄给家人，也不想让红十字会保留他们的档案。”
“如果政府真有这个打算，”爱丽丝说道，“我还是等着听政府的消息好了。”
囚室代表立刻召开会议——就像上次讨论棒球事件一样——地点在青木的囚室里。作为C区的总代表，青木刚一开口便意识到，众人显然对拍照持反对态度。不仅青木、高达和滕根反对，所有的囚室代表都不赞同。代表返回囚室，把消息传递给战俘们，所有人都表示反对，包括本恩在内。作为长老会的成员，本恩向来是比较宽容的，从不像其他人那样，瞧不起那些在行军途中掉队的士兵、同性恋者，以及精神受到创伤的人。众人一致认为，他们战死疆场的消息早已通知给家人，如果把照片寄回去，不仅对家人来说是一种侮辱，还会给他们增添困惑和苦恼。
卡思卡特太太摇了摇头。“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一定会很失望的。”她对爱丽丝说，“有你们这群年轻人在，她们会很欣慰的。”
青木向前迈出一步，表示要跟其他人商量过后才能决定。萨特少校表示，这天晚些时候，他会把摄影师带过来，希望那时能听到他们的决定。事实上，照片是必须要拍的，而且上面要标注姓名，这样在战争结束后，红十字会就能帮助他们返回各自的家乡。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爱丽丝问道。
随代表团前来的，还有红十字会的一名摄影师。这倒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摄影师在两个意大利战俘区拍了些照片，准备通过红十字会寄给他们的家人。这项工作持续了几天，这天终于轮到了萨特管理的C区。在涅夫斯基和警卫的陪同下，少校走进大门，来到了主路上。在此之前，涅夫斯基在娱乐大厅里召集了囚室的代表，告诉他们摄影师会给C区的战俘挨个拍照，照片会寄给他们的家人。即便有人不想寄回家，摄影师仍然要拍照，以便红十字会存档。
“你到底怎么了？这还要我从头再解释一遍吗？如果这样，或许你真不该加入我们的队伍。”卡思卡特太太说完，便不再理会她，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爱丽丝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安。真正让她吃惊的是，自己居然会对一个民间团体的组织者责骂不休。她知道，自己变了许多，这一定与詹卡洛有关，这一定也因为她已经忘记了尼维尔，再也找不回关于他的记忆了。
深秋的一天，红十字会代表团来到战俘营的C区。代表团里有两个澳大利亚人，还有瑞士领事馆派来的一名副领事，专门负责日本事务。从某种意义上讲，本次来访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几个人都穿着肃穆的西装，打着朴素的领带。他们都不会说日语，只能靠涅夫斯基翻译。于是，萨特和涅夫斯基陪着他们巡视了各个囚室，包括卧具、厨房、生活用品和卫生条件——就像往常的巡查一般。此后，他们又召集了几名战俘，通过涅夫斯基向众人说，如果有任何不满，尽可放心提出来，不必担心遭到报复。战俘们自然满肚子苦水，最想抱怨的莫过于被俘带来的屈辱，但谁都不好意思开口。事实上，他们没有表示任何不满，更没有提出什么请求。涅夫斯基穿着那套极不合身的军服，对代表团的几位成员比画着，证明自己准确传达了他们的意思。
卡思卡特太太出于善意也好，活在虚幻中也罢，爱丽丝事后还是后悔了，后悔顶撞了她。她知道卡思卡特太太一定会在战俘妻子聚会上，把今天的事按她自己的版本讲出来。一时间，她只觉得思绪纷乱，无比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