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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嗯嗯,我注意到其中的区别了。”他喃喃地说,先前的惶恐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微微噘起的嘴唇似乎足以勾住任何灵魂。

“我要把它拿进屋去。”爱丽丝纠正道。

“我(会)回来的。”他保证道。

“真漂亮。”他说道,“我拿进屋。”

詹卡洛的离开仿佛是一种引诱,引诱她跟着走进去。但二十秒后,他又走了出来,脸上的神情严肃了许多。

詹卡洛翻了翻书页,又把整本书高高地举在空中,仿佛在跟周围炙热的空气打招呼。

“我不好。我没法给你买任何礼物。”

接着,他用更低、更加深情的语调重复道:“你真好。”

听到这怪异的语句,爱丽丝只是挥了挥手。

“你真好。”

“我马上要回去,看看鸡肉烤得怎么样了。”

“是‘你真好’。”爱丽丝开玩笑般纠正道。

爱丽丝说着,匆匆离开。她穿过那片桉树和果树林,走进那扇从未关闭的菜园的后门,然后沿着灌木丛中的小路走回到农舍的门廊。

“太棒了!”詹卡洛叫了一声,眨了眨眼,“你真太好。”

没过多久,詹卡洛忐忑不安地走进厨房,看起来像个没有爹娘的可怜孩子。“圣诞快乐,强尼!”邓肯叫道。

“这是我给你的圣诞礼物。”爱丽丝说,把书递了过去。

“圣诞快乐,厄曼先生。”

詹卡洛转过头,冲着波浪起伏的麦田大声喊道:“圣诞快乐!”回应他的只有阵阵刺耳的蝉叫和虫鸣。圣诞过后,他们又要开始在麦田里劳作,牧场里的羊群正等着他们去打理。

“或许你是个法西斯分子,强尼,但你也是我们家的法西斯分子。”邓肯一边说,一边举着酒杯,仿佛这番话就是他的圣诞祝酒词。

听到这情意绵绵的祝福,爱丽丝忍不住想对全世界、对两人头顶的天空喊出她对他的爱。她想对全世界宣布,两人之前的一番云雨让她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不论是母亲教授过的那些令人害羞的“理论”,还是尼维尔认真而踏实的实践,都未曾带来过如此强烈的快感。不过圣诞节这一天,爱丽丝压住了心里的欲念,因为詹卡洛穿着尼维尔那条旧裤子——因为他的身材跟丈夫相仿,邓肯便十分大方地把这条裤子送给了他,还有邓肯那件旧汗衫。这让爱丽丝忍住了冲动,冷静下来思考了一阵。她希望这份冷静能够持续到这天结束,能够永久地挽救她。

邓肯仅仅喝了半杯佐餐啤酒,嘴里便开始冒出些平常很少听到的词。

“就算是无政府主义者,也会说Buon Natale的。”他的声音比爱丽丝还低,“这是我给你的祝福,爱丽丝。”

“让法西斯见鬼去吧!”詹卡洛说着,笑了起来,“该死的法西斯!厄曼先生,我祝您的儿子早日回家。”他的语气十分真诚,而且在说出这番话前,两只眼睛并没有望向爱丽丝,没有征求她的同意。

这句话正是他上周教给爱丽丝的,单词的发音里有她听都没有听过的元音。

“要不要来点佐餐啤酒,强尼?”邓肯问道,“等等,我给你准备了这个。”

“Buon Natale(圣诞快乐)。”她低声说道。

说着,他走到橱柜前,抽出一瓶红酒,摇了摇——证明瓶子是满的。“给你买的便宜货。”

不过等爱丽丝走到近前,詹卡洛的神情突然变得欢快起来。圣诞节就是这样,总能让童心未泯的人充满期待。

詹卡洛“啊”地叫了一声,望着酒瓶沉吟了半晌。爱丽丝知道,他一定是感到了内疚。很快,他的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非常感谢,您真是大好人。我就喝便宜货,厄曼先生。”

看到爱丽丝,他连忙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好奇与顺从。这种神情早已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只有映着一定角度的阳光才能发现。他抬起头时,爱丽丝在他眼中看到了愉悦和不安,就像一名恭顺的仆人。

“你自己拿杯子好了。”爱丽丝说,手里仍然不停地忙碌着。詹卡洛自己倒了杯红酒,爱丽丝用雕花盘子端来鸡肉和蔬菜。

邓肯正望着那本书上的照片,怔怔地出神。爱丽丝从橱柜里拿出她在镇上给詹卡洛买的礼物——一本红色封皮的高尔斯华绥的小说。用不了多久,意大利人的阅读水平就会超出加韦尔的土包子们。她走出屋子,迎着灼人的西风,朝羊毛工的宿舍走去。此时,詹卡洛正坐在门廊里的小桌子旁看书。

“这么丰盛的圣诞大餐,世界上还有好多人吃不到呢。”邓肯说,语气突然变得伤感起来。

即便在这样炎热的日子,在炉子边烤鸡肉也是件既令人欣喜又令人烦乱的差事。汗水不断从她深色的头发里渗出,流淌到太阳穴上。这种忍受酷热的感觉很舒服,身体里那些不快的记忆仿佛正渐渐被热气逼出来。她时不时看着烤炉,望着鸡肉慢慢变成金黄色,转而变成褐色。她不断地翻转着佐餐的小土豆、南瓜和洋葱,仿佛眼前这份苦差可以抵消她的罪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接着,她又把肉汤放在炉子上,搅拌起来。现在可以去叫詹卡洛了,时机刚刚好。

不过,这番发自肺腑的感慨并没有妨碍他的胃口。

为了这番装扮,她已经用尽了手头所有可用的东西和自己的想象力。两扇门的上方都用皱纹纸拉起了拱顶,头顶是彩纸剪成的“彩带”,高度与其他屋子里的画框平齐。此外,她还翻出了几个中国灯笼——那是她在给詹卡洛找小说时发现的,应该是过世的婆婆买的。

“屋子打扮得真漂亮。”邓肯说,语气变得快活起来。

两位男士对晚餐赞不绝口。吃完后,爱丽丝又端来了布丁,然后坐在桌旁,额头上粘着几根汗湿的头发。她呷了一口佐餐啤酒,又喝了几口柠檬水。正如她之前所希望的那样,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正常。

在那个无法想象的战俘营里,俘虏们是怎样过圣诞节的?爱丽丝也跟邓肯一样想着,希望丈夫能开开心心地过个圣诞节。或许等来年这个时候……可回来又怎样呢?尼维尔会感到无比喜悦,而她的内心却异常空虚。不行,她不能这样对尼维尔。

邓肯轻轻地打了个饱嗝,说道:“你们不是很喜欢唱歌吗,强尼?给我们来一首意大利歌曲吧。”

“但愿尼维尔今天也能开开心心的。”邓肯喃喃地说,仿佛身在梦中。

“厄曼先生,我可没有卡鲁索那么好的嗓子呢!”詹卡洛说,喉咙动了几下,爱丽丝仿佛已经听到美妙的歌声从他的喉咙里传出来。她看得出,詹卡洛心里想唱,但又有些犹豫。难道此刻,他也想起了尼维尔?在想尼维尔是否也有唱歌的机会?

“咱们要不要等一会儿,快吃午饭的时候再去叫詹卡洛?”爱丽丝问道。她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急于表现出可以等很久的样子。她一边说,一边碰了碰用布包裹着的梅子布丁,看看是否足够湿润,然后又把布丁放到料理台上,等着稍微晚些再加热。接着,她把准备好的鸡肉和蔬菜放进烤炉。

“别害羞,强尼,”邓肯说道,“尽管唱好了。”

眼前的男人就是这样单纯,这样容易受骗。他根本不屑去怀疑什么,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天气和牲畜上。据爱丽丝猜想,婆婆活着的时候,准会常常暗自赌气,为丈夫这种没心没肺的性格叹息。不知尼维尔最后会不会变得像邓肯一样,内向、老实,单纯得像个孩子。应该不会,因为尼维尔多少遗传了些母亲的睿智。

詹卡洛瞥了爱丽丝一眼,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然后竖起一根食指,自信满满地说道:“有一首歌我会唱,是那波利的歌曲。”那波利的英文是他从邓肯的《先驱报》上学来的。

爱丽丝怔了怔,说了声谢谢,郑重其事地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在她看来,这是邓肯应得的。看到这简易到连包装都没有的礼物,想到邓肯专门为她而买,爱丽丝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她从柜子里取出准备送给邓肯的礼物,交给他——朗姆酒味的香烟,还有一本关于北非的书。尼维尔曾在北非服役,后来,他被派往希腊,在那里,无能的将领、粗制滥造的装备令他十分失望。此外还有几条手绢,一件羊绒马甲,还有附赠的贺卡。邓肯打开包裹,拿出礼物一件件地看着,大声赞叹手绢上的花纹。“买了这么多东西,至少会花去你一半的配给券吧?”他问道。

“不是《青年赞》,”他解释道,“我才不唱黑衫军的垃圾歌曲。”

说着,他递过来一罐亚德利爽身粉和两块梨牌透明皂。

“对,不唱黑衫军的垃圾歌曲!”邓肯附和着,心里一高兴,手里的啤酒杯端了起来。

“这种日子真该到教堂去。”邓肯说着,叹息起来,“可是这么重要的日子,不带老婆怎么行。哎,算了,还是像平常一样,待在家里好了。看看我给你买的这些东西。”

“嗯,就唱一首《美丽的时光》吧。”

邓肯就像个孩子一样单纯,嘴里从来说不出恶毒的言语。她有好一阵子没去找詹卡洛了,只是整晚整晚想着他,想得睡不着觉,只有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她才会沉沉地睡去。面对如此单纯、从不起疑的邓肯,她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叹息。

詹卡洛的嗓音十分动听,高音部分主要是为邓肯而唱,然而作为一个表演者,他也不住地冲爱丽丝微笑着,仿佛把她当作了观众。这首欢快而充满渴望的歌曲是他参军之前学会的。那时他还没有被俘,歌声里的欢乐多于悲切,愉快多于哀伤。押韵的歌词从他的嘴里流淌而出,詹卡洛边唱边挥着手臂,偶尔还会拍几下手掌,邓肯也配合他挥着手臂,拍着巴掌。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虽然是清晨,天气已经热得难忍,况且屋子里的火炉烧得正旺。她甚至能想象出,走到外面去是怎样一番场景。

在詹卡洛的歌声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单纯起来。邓肯醉意微醺的单纯、詹卡洛心地善良的单纯——所有这些都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她又回到了那个平静且能够掌控的世界里。

“还没呢,”爱丽丝说道,“我一会儿再过去。”

然而到了晚上,所有的平静消失殆尽。她离开卧室,大着胆子从前门走了出去,然后朝着邓肯卧室相反的方向,绕了农舍一圈,朝詹卡洛的屋子走去。

圣诞节这天,邓肯起得出奇晚,一直睡到九点才起床。他来到厨房里,对爱丽丝说:“其实天一亮我就醒了,只不过一直躺在那里,装着睡得很香的样子。对了,你有没有去强尼那里,跟他说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