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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他继续向前走,手上缠着绷带,脸上挂着一副蠢相。刚刚转过囚室的一角,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耳中。这时,他看到一名军士领着几名刚被送来的战俘,站在通往主路的大门后面。天性好奇的郑恩屋在转角处停住了脚步,清晨的阳光斜斜洒落,建筑物投下的阴影刚好为他提供了掩护。他一边听着几人的谈话,一边佯装整理手上的绷带。

他在囚室间转悠着,一副卑躬屈膝、猥猥琐琐的神情——每逢遭受日本军官或士兵的殴打和责骂,他的脸上便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凭借着这种近乎“隐形”的伪装(至少他心里是这样期待的),郑恩屋小心翼翼地穿行在C区的战俘中间。他注意到,这些日本战俘年纪不大,看起来似乎还很“幼稚”,有的人在囚室里的台阶上坐着、站着,有的在练习摔跤,有的在打棒球,还有的人在一小块菜圃上种蔬菜。

那名军士正跟几名战俘谈论着各自所属的部队,并且说自己曾跟少校一起,在中国东北服过役。难道那个少校死了?郑恩屋心想。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加韦尔镇刚一入秋,他在农场的工作便提前结束了——在往车上装稻草时,他的手磨出了水泡,继而化了脓。他被送到日本战俘区的医生那里,抽出了脓血,抹了药膏,然后包扎了绷带。有了病号的身份作掩护,他终于不再害怕被人欺负,于是便怀着前所未有的信心在日本战俘区里四处侦查起来。

说到这里,众人沉默起来,神情里流露出惯常的羞愧。C区的战俘不喜欢追忆过去。新来的战俘重复了同样的故事:指挥官带着他们朝着机枪冲去,手里挥舞着早已打空的手枪。郑恩屋注意到,这些混蛋从没提起过,在敌军如潮水般涌来,将他们变成俘虏之前,他们是如何心惊胆战、跪地号哭,或是如何吓得尿了裤子。

被派到农场劳动时,所有韩国战俘都在一处干活。在郑恩屋看来,送饭女人的出现恰好预示着韩国同胞有望团结起来,因为所有人都用同样灼热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她,所有人的血液里都沸腾着那种不可救药的欲望。

只听那位年长的军士说道:“用不着绝望,你们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相信我,总会有机会的。用不了多久,月亏之后,毫无疑问,我们可以趁黑爬过那些刺网。再说,咱们手里可不缺家伙。”

在B区,两人见到其他同胞,但心里却感受不到“回家”的亲切感。并非所有韩国战俘都是民族主义者,有的人甚至还为加入日本军队感到骄傲,战俘之间时常发生恶性斗殴。郑恩屋和嘉林用攒了几周的香烟换了两副指虎——娱乐大厅的舞台下方有个秘密的小作坊,那里专门生产武器——这让那些对日本人忠心耿耿的韩国战俘恼怒不已,顿时将两人视作头号劲敌。

“是钢丝钳吗?”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要搭人梯吗?有人愿意冒险吗?”听到关于细节的种种问题,年长的军士挥了挥手。眼下还不到时候,没有必要把这些告诉他们。“守备队里都是些牙齿快掉光的老骨头,不可能抓住所有人。只要咱们动作够快,就可以抢过他们的武器和弹药,痛痛快快地干一场。我们已经探听清楚,镇子不远处有个新兵训练营,里面都是些只会吃干饭的毛头小子和乡巴佬,他们连脑子都还没长全,再怎么训练也是白搭。”

刚刚来到战俘营时,他和他的朋友嘉林——军队里的韩国厨师——不可避免地要被分到C区。但不久后,战俘营的翻译说,他们已经确认了两人在军队里的身份(尽管郑恩屋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便在当天晚上,将两人分配到韩国同胞所在的B区。那里虽然关押着来自不同国家的战俘,但比C区安全得多。

听了这话,郑恩屋有些纳闷——这家伙怎么知道他们的脑子还没长全?

投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向那个美籍情报官供出了自己的日本和韩国名字,心里没有半分羞愧。他正是用这种方式来报复那位一直欺侮他的军士长。从那天起,他开始把自己看作一名反叛者,决心要把日本侵略者赶出朝鲜半岛。不论是扛麦袋、砍树,还是铺路、修路,都是在为这个目标而奋斗。战俘营的警卫曾向指挥官报告说,韩国战俘很少跟守备队的士兵发生冲突。对于这一点,郑恩屋感到十分自豪。

“所以,只要能活着逃出去,咱们就可以在外面拉开架势,跟那群蠢货决一死战。”

来到农场干活时,他刚刚被俘不久。起初,郑恩屋跟着军士和所在的部队发起了冲锋。进攻失利后,他忙不迭地行使了投降的权利。在战俘营里,许多韩国同胞——包括这些临时派来扛袋子的人——都很年轻,刚刚入伍不久,但他们大多受到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影响。郑恩屋则属于极少数的“异类”,对军国主义的野心持有不同看法。其他韩国人在投降时,至少会装出一副深以为耻的样子,不过这些人并没有像郑恩屋一样,在爪哇岛、拉包尔、新几内亚岛等地,长期受日本军士的欺压。作为一名民族主义者,一位心存反叛的异见人士,郑恩屋期待的,是一场属于自己的战争——既不针对英美两国,也不针对白人士兵,而是针对那些逼他参军、利用他的日本人,那些“假亚洲人”。日本帝国曾大肆鼓吹对亚洲诸国的兄弟之情,却通过残杀亚洲人来证明这份“情谊”。因此,他的战争是针对日本帝国的。投降的时候,他见过许多日本军官切腹自尽,士兵们则把手榴弹按在胸口,拉响引线。这些人知道,他们的雄霸大业失败了,败得如此可笑。看到这些场景,郑恩屋总会感到无比欣慰。

新来的战俘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附和着。不过在郑恩屋看来,这种附和不值得完全信任。听到鼓舞人心的消息,众人纷纷向老军士表示感谢。但郑恩屋十分确定,其中一些人虽然看起来意志坚决,但心里仍然向往着安定的生活。他们定然会感到奇怪:既然老军士这样急着去送死,为什么不在今晚用餐的时候,用餐刀自我了结呢?

郑恩屋感受到了老农邓肯的喜悦,心里也跟着高兴起来。每次看到那个深色头发的女人,他都会忍不住感叹几句——这么俏丽的女人居然嫁给了一个糟老头子,真是太可悲了。每天中午,女人会骑着自行车,沿着那条泥泞不堪的小路,给他们送来面包和肉罐头。面包淡而无味,肉罐头也只有一股咸味,然而看到女人一系列近乎仪式般的动作——来到农场,把托盘放在干草垛临时搭成的“桌子”上,揭开蒙在托盘上的布,等等——郑恩屋顿时觉得这些东西没有那么难吃了。

接着,老军士又对这群新人说,为了越狱大计着想,他们要尽量顺着警卫,即使不逢迎拍马,也要装出一副谦恭卑微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们正沉迷于棒球、摔跤、羽毛球和戏剧表演。

爱丽丝发现,在詹卡洛的监督下,这群韩国人在赫尔曼农场干得十分卖力。詹卡洛的指令里混杂了蹩脚的日语和英语,这些脸庞宽阔的小伙子听到后,总会笑得十分开心。过去几周的雨水并没有给庄稼造成损害,爱丽丝终于为邓肯松了口气。虽然粮食市场受到战争的影响,但今年一定会有个好收成。

郑恩屋已经包好了绷带,伪装就此结束。接下来的谈话再也没有引起他的兴趣。

在夏季最热的几天里,韩国战俘郑恩屋和同区的战俘被派到加韦尔战俘营附近的农场,负责把一袋袋小麦装到卡车上去。对于郑恩屋而言,在农场劳动的这段时间算得上是被俘以来最快乐的日子。通过心甘情愿的劳动,他可以证明自己跟C区那群阴沉乖戾的战俘并不是一路人。在他的眼里,这种证明具有重大意义,因为他既是个民族主义者,又是个坚定的反日者。有人给他取了个日本名字——笼目,但他坚持要求其他韩国战俘叫他的本名。

囚室的转角处突然刮起一阵大风,他走到主路的大门口,让警卫把他带回自己所属的区域。在那里,外国人和韩国人之间的斗殴,以及韩国人内部的争斗正日趋激烈,这些人不爱耍嘴皮子,更不爱吹嘘“自我牺牲”有多么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