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瞥了一眼报纸,继续说道:“我知道泰恩赛德。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一会儿可以带你去桑德灵厄姆,咱们喝几杯。”
“不是。我是泰恩赛德人。我的父母都是爱尔兰人,但我是泰恩赛德人。”
“有人请客我自然不介意。”卡西迪说道,“当然,我不是说没钱喝酒,毕竟我马上就要上班赚钱了。不过如果有人请的话,我当然愿意奉陪。”
“你是爱尔兰人?”彼得气喘吁吁地问道。
彼得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刚听到这笑声,卡西迪便已经预料到,他又要咳嗽了。彼得咳得很厉害,出于礼貌,卡西迪不得不垂下了目光。最终,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发现炉边的麦克格雷太太正冲他微笑。
女人把他领进厨房,一个男人正坐在厨房里读《史密斯周报》——一份无聊的花边小报。男人抬头看了看他。这人长着鹰钩鼻;不过,他的鼻子之所以看起来突出,是因为脸上的其他部位都瘪进去了。看到卡西迪这张陌生的面孔,男人猛烈地咳嗽起来,放下手中那根已经卷好但还没点燃的烟卷。麦克格雷太太没有理会男人的咳嗽,拿起茶壶接了些水,随后向卡西迪介绍说,男人名叫彼得,是她的丈夫。
“瞧你,脸都红了。这里的人可没那么容易脸红,”她说,“在这个郊区,大家的脸皮可没这么薄。”
“嗯,你看起来不像是酗酒的人,也不像个赌徒。”女人说道,“就不用麻烦你们教区的神父写推荐信了!过来喝点茶吧。”
就这样,从几句简单的对话中,他便与麦克格雷太太建立了某种情感。从酒吧回家的路上,彼得又咳了几次,卡西迪不得不停下来,等着他咳完。最终,彼得站直了身子,两眼里咳出了泪水。
性格向来沉稳的卡西迪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不管对方要多少钱,他都要把这间屋子租下来,即便需要打零工也在所不惜。
“马蒂都快发疯了,因为我这样咳嗽。”他气喘吁吁地说着,用手捶了捶胸口。等喘息平静下来后,他继续说道:“我平时睡在后面的外廊里,这样就不会吵到她了。”
1923年,卡西迪第一次来到悉尼。当时他正四处寻找住处,最终看中了纽敦的一处联排房。开门的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黑色的眼睛里带着疑问,黑色的头发盘成一个发髻。她就是马蒂·麦克格雷太太。盛夏的晚上,她穿着蓝白相间、薄如蝉翼的长裙。女人带着他看了看卧室。对于自儿时起便饱尝困窘的卡西迪而言,这间屋子显得十分温馨,墙壁上还挂着一幅他认得的画像——《永恒的圣母》。房东夫妻俩都是天主教徒。
此后,卡西迪一直照顾马蒂和她的丈夫。到1943年,他已经照顾了他们整整二十年。此时的他已经变成了马蒂的情人。事情的经过还要从二十年前的一天晚上说起。那时他刚刚住进去两个月。当时正值夏季,晚上八点钟左右,马蒂刚刚洗完澡出来,恰好碰上卡西迪,而彼得却早早去了外廊,躺在那张不太舒适的床上睡着了。“对于彼得来说,睡在那里几乎变成了一种嗜好。”后来两人躺在床上时,马蒂对卡西迪说,“你说这是为什么呢?”马蒂问道。卡西迪用手指轻轻地在她乳房上画着圈,知道自己不必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肺病,”马蒂说,“因为从前的记忆在他心里留下阴影,他最怕待在封闭的屋子里。”
因此,对于圣诞节回家一事,海顿的反应十分冷淡。相比之下,埃蒙·卡西迪的心里却充满了期待。在海顿眼里,尽管埃蒙·卡西迪这个名字凸显着凯尔特人奢华与虔诚的双重气质,但他始终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家伙。很久以前,卡西迪的父母从贫瘠困苦的爱尔兰偷渡到英国,藏身在装满货物的轮船甲板上,一路来到英格兰北部,在泰恩赛德船厂找了份工作。后来,他们的儿子也在这里工作。卡西迪的父亲生在爱尔兰的科克郡,对大英帝国谈不上热爱,不过他却参与建造了许多大型战船,为当时世界上最强的海军贡献了一份力量。
起初,卡西迪还有些不自在,毕竟自己渐渐取代了彼得在马蒂心中的位置。工作期间,他也曾下定决心,想咬牙离开这家人,离开美丽而饥渴的马蒂太太和高贵但可怜的彼得先生——出于对幽闭空间的恐惧,他只能让夜间的清风来抚慰自己的胸腔。然而每次回到家里,彼得或马蒂都会过来陪他聊一阵。每次谈到热点问题,如杰克·朗被免职,墨索里尼大举入侵阿比西尼亚,帝国主义的矛头对准了农民,佛朗哥的军队逼近埃布罗河,大量的铁矿运往日本,德国吞并奥地利,等等,彼得总会不住地摇头。
去年九月份,海顿回悉尼探望了家中的母亲和结了婚的姐姐,随后又坐着电车去往中央车站,搭乘火车赶回加韦尔战俘营。开车前,他一时兴起来到后窗,用电筒向家人发出一串莫尔斯电码,算作临行前的告别。姐姐随后写信说,看到他如此顽皮胡闹,大家都笑得十分开心。事实上,他的这个举动看似搞怪,实际上却是在向女性亲属展示他的士兵风采。他所期待的并不是家人的笑声,而是她们的尊敬。他想表现的是自己知道许多别人不懂的知识,而不是像个小丑般胡闹。
一天傍晚,两人坐着喝茶时,彼得终于承认了他在家里的地位。“马蒂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孩子。”彼得说道,“她还能瞒我一辈子不成?不过她并没有背叛我。都是我不好。一想到从前发生的事,恐惧就像烈性炸药一般爆发出来。”
在内心深处,海顿暗暗为卡西迪感到一丝悲哀:这位同伴长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一副蠢相表露得过于明显,平日里沉默寡言,最令人气愤的是,在他郑重其事地讲解如何组装机枪时,卡西迪从没表现出丝毫的兴趣。这种性格似乎注定了他的不幸——他的生活平庸到只用几个字就能加以概括,从来谈不上有什么奇闻趣事。海顿一直没有结婚。他以为这是自己生性害羞的缘故,但他并不知道,女孩们都是被他那张喜欢说教的、滔滔不绝的嘴巴给吓跑的。从巴勒斯坦、法国或比利时战场撤回来的士兵们,时常比对着各自的伤口,谈论弹片对他们的大腿、脖子或肩膀造成的伤害。在这些人面前,海顿总是一声不吭,心里默默地羡慕着他们的伤口。一战结束的时候,他还是个新兵,从来没有上过前线。眼下战事再起,他却被分派到战俘营,只能在脑子里幻想着维克斯机枪的样子。
这番谈话之后,卡西迪从马蒂的情人转变成家里的顶梁柱。他把工资全部带回家,交给马蒂,让她存起来,等需要用钱的时候,再由马蒂来分配。自然,她的收入也一并存了起来。就在希特勒拍案怒吼,下令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时,卡西迪所在的机械车间倒闭了。
身为一名优秀的士兵,海顿从二十五年前便开始研究维克斯机枪,此时已经算个机枪专家。第一次使用这种武器时,一战已经接近尾声,当时他正在比利时的后方战场。后来,他又在悉尼郊外的丛林里跟民兵组织一同训练,每每用到维克斯机枪时,海顿都会对它的构造赞叹不已。他对武器的执着以及他身上那种军人的仪式感,都是从家族的男性亲属那里继承而来的。他来自一个英国移民家庭,一百五十多年来,家族里的每一代人都在军队里担任着不起眼的职务,从埃及到孟加拉,足迹遍布大英帝国的各个殖民地。
1943年的时候,他的理想并不是当兵。他盼着能早些离开部队,回去照顾“两位老朋友”——三人的关系太过复杂,只能用这个称呼来简化。每次休假回家时,他都会发现马蒂的脸色变得愈发暗淡,多年的辛苦劳碌终于在脸上显现。她的血压很高,双手时常颤抖,每次拿东西时总是小心翼翼。而在此之前,她的动作多么利落啊!这一切都让卡西迪无比难过。
按照当初的设计,主路大门附近本该配置一挺机枪——机枪A,但如今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圈铁网围着,根本没有机枪的影子,萨特少校仅仅提供了一本维克斯机枪的使用手册。海顿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内心深处常常有一种壮志未酬的感慨。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根据这本手册的内容,指导卡西迪如何操作一挺根本不存在的机枪;毕竟卡西迪性情懦弱,应该听他的,况且萨特少校会时不时地暗示他们,要他们熟悉手册的内容。因此,卡西迪常常坐在宿舍里,听同伴讲解机枪的制造工艺如何精良,零件构造多么复杂,操作起来又是如何顺手。
圣诞节前夕,当他坐着火车离开加韦尔,远远地离开海顿脑子里那些虚构的机枪时,在家里等待他的,正是两位日渐衰老、需要照顾的家人。
这年的圣诞节,有两名士兵争取到了休假的机会,一位是二等兵埃蒙·卡西迪,一位是下士沃伦·海顿。两人是室友,但关系算不上亲密,因为卡西迪并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两人虽然职位低微,但终究还是有些梦想的。他们都是“理论机枪组”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