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却忍不住泛起了疑问,不知她的话是否可信。或许她小的时候在哪里见过袋狮的照片,渐渐在脑海里变成了事实。
艾博凯尔也朝前探了探身子。他看得出,女人一直把这件事当作心里最重要的秘密,此时说出来,无异于对他的赏赐。
“你刚才说,袋狮灭绝多久了?”他问道,“几千年吗?”
诺拉朝艾博凯尔的方向凑了凑。“对我来说,最了不起的事情就是见过一头袋狮。我家男人说,这事不能跟太多人提起,否则他们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按理说,袋狮已经灭绝了。可是我小的时候,大约十二岁的样子,真的见过一次。我爸爸也看到了,他也没跟别人提起过,生怕人家笑话他。人啊,就是这样,自己没见过,也不准别人见过。那次我正好跟爸爸去格鲁汉姆赫斯特,那里的林子可深着呢,连太阳都看不到。我就是在那里看到袋狮的。为什么有人觉得我跟爸爸不可能看到袋狮?谁敢打包票说在林子的深处,有或没有袋狮呢?”
“不是,是六十年。六十年前,有人见过袋狮。他的话之所以有人相信,是因为他是个科学家。袋狮身上有花纹,从肩膀开始,一直延伸到肚皮,颜色越来越淡,一直淡到看不见。”
火车驶入一个车站,一名脸色阴沉、沉默寡言的农夫走进车厢。列车再次开动时,老农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每一座牧场,仿佛生怕在去斯坦普索的路上,有哪个牧场的牧草比他家的多。
这番细节描述中隐隐流露出分享秘密时的郑重,听起来令人兴奋。女人接着又说,在埃尔金镇的艺术学校上学时,一位布里斯班的教授提到过这种动物。她在讲述中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求知欲。显然,谢菲尔德太太的身份是无法满足这种欲望的。她还提到,这种动物在希腊语里叫作“有小袋的食肉者”,仿佛这名称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它的脑袋很大,撕咬的时候力量很强,发现猎物时,会从树上一跃而下,扑倒猎物后将它咬死。令人惊讶的是,袋狮的天敌居然是古巨蜥,幸好这种动物已经灭绝了。”
“是啊,剩下的时间我们就打打马球或板球,有时候去猎捕老虎,或者去参加聚餐或舞会。印度高官和首领的太太们会盛装出席——她们会穿上金黄色的长袍,戴上最漂亮的戒指和手镯。哎,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这种逍遥快活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从女人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他看出了一些迹象——这个“女孩”还没有找到生活的重心,不论是她的知识还是她的灵魂,全都像碎片一般四处散落着,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但这些话,她必须要跟他分享,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讲给他听。“如果在丛林里发现了一只袋狮,它的附近应该至少还有四只袋狮,甚至是更多,有雄有雌,其间还有幼崽。刚生下来的时候,小袋狮只有几英两10重,它们会爬进大袋狮的肚袋里,在里面慢慢长大,就跟袋鼠一样。但问题是,肉袋里只有四个乳头,如果一窝小袋狮的数量超过了四只,身子最弱的幼崽可就倒霉了……”
“四个小时!”女人低声惊呼起来。她还从没听说过哪里的生活会如此安逸。
没多久,两人来到了斯坦索普。在艾博凯尔看来,半个小时的旅程仿佛像三个多小时一般漫长。女人的行李虽然不沉,他依然表示要帮她提下车去,但被女人谢绝了。他问她是否打出租车,但女人说乡下人很少坐车,自己走过去就行,毕竟只有不到一英里的路程。就这样,他跟着女人一路步行,来到了正街。途中,他们路过一个公园。“有时候我会去那里坐一会儿,那里也有野餐用的小屋子。”女人说道。
“嗯,通常情况下,我们每天只工作四个小时。”
这是在邀请我陪她过去吗?艾博凯尔心想。
“怎么个不错法?”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公园。”
接着,他对女人提起在印度执行任务的几个月里的所见所闻。当时,一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人正搅得当地人鸡犬不宁,这人的名号十分怪异,叫作“伊皮埃的苦行者”。“我的任务就是跟战友们把守道路,偶尔去村子里搜查,看看有没有人私藏武器。除了这些任务以外,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公园里很安全。”女人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他。艾博凯尔感到一阵欣喜,随即又觉得有些迷惑。
“哦,”艾博凯尔回过神来,“很平静,平静得出奇。”
“在公园里是吵不起架来的。”女人解释道。
“印度是什么样子?”
两人转眼走到了他预订的旅馆,但女人说,她还要继续向前走一阵才到。艾博凯尔眼睁睁地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心想:她不可能在暗示那种事情。但此时此刻,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那个女人占据,艾米丽则被他轻而易举地从这个世界里驱逐出去。
他和艾米丽就是在肯尼亚认识的,当时正逢休假,他便在那儿多待了一阵子。之前本想去伦敦和爱丁堡多住几天,看看孀居已久的母亲和家里的亲戚,再去同事父母的郊外小屋聚一聚,周末出去钓钓鱼、打打猎等等。然而遇到艾米丽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回国的轮船离开了内罗毕,在肯尼亚整整多待了一个月。在那段日子里,他总是狂热而不失尊敬地陪着她。他还记得慕海加俱乐部,记得那粉红色的墙壁、那悠然闲适的黄昏,记得在一个又一个无尽的夜晚,两人在花园里滔滔不绝地说着情话,记得在离开前,他们在满天微薄的星光下,热烈地拥吻。回到英格兰后,他立刻给艾米丽写了封信,告诉她自己被调离内罗毕,问她是否愿意去印度,是否愿意在假期结束时跟他成婚……令人不解的是,往日的甜言蜜语、神采飞扬,从前的兴奋与激情,后来竟消失殆尽。一句话,种种甜蜜都在埃尔金镇画上了句号。
他把行李放在房间里,然后走出了旅馆,沿着康纳街来到律师的办公室。在那里,他公证了遗产继承文件——过程极其繁杂,整套程序都是从大英帝国继承而来的。办理完冗长的手续后,对方向他表示祝贺,恭喜他获得了这样一份为数不多,但又弃之可惜的遗产。他把文件带回旅馆后,脑子一热,又足足走了两英里,来到郊外的一个小药房。他私下里找到了药剂师,幸运的是,这名药剂师恰好是个不折不扣的色鬼,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老古董。对方给了他一个褐色的小袋子,里面装着几个避孕套。在艾博凯尔看来,诺拉几次三番地提到袋狮,难保不是一种求偶的表现。
“嗯,在肯尼亚和锡兰也待过一阵子。”
回到旅馆后,他吃起了晚餐,当时的天色正渐渐暗下来。
“他们都说,你在印度当过兵。”女人说道。
“吃完就打算休息了?”服务生问道。
“其实几何也有用处的,相信我。”他语气坚定地对女人说,言语间流露出几何专家般的得意。他并没有告诉女人,几何在导航和弹道测算方面大有用途。
“可能去镇子里转一转。”
“数学很简单嘛,看一眼就记在脑子里了。”
“那可要祝你好运了,”服务生说道,“附近可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你很有数学天赋啊!”艾博凯尔反驳道。
走出旅馆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两侧的路灯仅仅驱散了周围的一小块黑暗。来到后街时,偶尔会看到房子里透出些灯光,空气中弥漫着木柴散发出的烟味和淡淡的羊肉味。这些味道会让人意识到,或许这个镇子已经一成不变地存在了几千年,不止八九十年。尽管心里充满了失望,他还是转过街角,继续朝公园走去。来到公园后,他沿着花丛中的小径一直向前走着,途中经过一个个野餐用的小屋子。公园里空荡荡,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我哥哥淹死了,家里需要帮手。不学也好,反正我最讨厌几何,学了也没什么用处。”
“艾博凯尔先生。”他突然听到一声呼唤,只见女人正坐在角落处的一个小屋子里。
“为什么呢?”
“啊!”他叫了一声,尽量装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就像是碰到了一个普通朋友一般。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欢喜得难以自持,喉头几乎已经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估计不会有什么大事。哎,高中的时候,我还在数学竞赛中得过奖,可惜后来我爸爸不再支持我读下去。”
艾博凯尔至今还记得,那两句平平淡淡的交谈里透着令人心醉的暧昧,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过了一会儿,两人离开碍手碍脚的野餐桌,在一条甬道上躺下。他脱下大衣铺在地上。他告诉自己,做这种事情就要这样。在两人周围,一堵墙都没有。女人的裙子十分宽松,宽松到可以伸进手去,轻轻地抚摸她的乳房和肩膀,然后一路向下,摸到她的小腹和下面的大腿。此时此刻,他只想占有她,为了这一刻,他甚至可以果断地放弃今后的生活。“稍等一下,诺拉。”他近乎哀求地对女人说着,然后假惺惺地顿了顿,戴上避孕套。整个过程中,女人都在耐心地等着他。在这激情奔涌的瞬间,像其他有教养的同龄人一样,他想起安德鲁·马维尔对春情勃发的年轻人说的话:“此时此刻,让我们像多情的鸟儿一般,尽情快活……把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甜蜜都揉成一团,在这激烈的冲突中释放快感,闯入孕育生命的铁门。”
“这么会算账的老板娘走了,店里怎么办呢?”
这番超凡脱俗的言语让他忘掉了种种尴尬,面对着黑夜和她,艾博凯尔暴露出早已松弛的臀部,毫不犹豫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心里没有丝毫的羞愧。他脱去了皮带,没有了闪亮的皮带扣,只剩下一具不甚完美的身体。但这些琐事都已不再重要,因为身下的女人正激烈地呻吟着。高潮过后,潮水般的现实感扑面而来,他再次变回了往日的自己。艾博凯尔开始建议她早些回姨妈家,避免两个人继续相互伤害。然而这番话还没说完,他的心里再次燃起一股力不从心的激情,没等回过神来,他的两条腿又一次跨在了女人身上。
女人脸上的瘀伤已经淡去,之前那种厌弃一切的神情早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度假般的轻松和愉悦。女人说,她要去斯坦索普探望突发中风的姨妈,在表弟家里住几天,帮他一起照顾姨妈。
就这样,两人一直缠绵到十点钟——他终于看了看手表——心满意足的艾博凯尔总算恢复了理性,准备和女人告别。他对女人说,她十分迷人,他也很想多跟她聊一会儿,但不能霸占她太久,等等。他表示很希望两人还能聚在一起,但他们已经各自成家,如果这事传出去,或许会给她造成伤害。
“非常感谢。”艾博凯尔说,他极力压抑内心的兴奋,尽量不让血液冲到脸上。
“这种话我早就听过了。”女人饶有兴致地说着,根本不相信他会彻底断绝来往,“男人都是这样,有些话之前不说,总是等快活够了才说出来。”
“你可以坐过来。”女人说,指了指她对面的位子。
“你先回去吧,诺拉。”艾博凯尔说道,“我在后面看着你,保护你。”
对于艾博凯尔的这番殷勤,女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了声谢。他转过身,坐在离她较远的一个位子上。
就这样,女人离开了。艾博凯尔连抽了几支烟,心里盘算着接下来会怎样,是否还要跟她见面。当他朝着大街走去时,差点被一对情侣绊倒。那对情侣正躲在门口黑暗的草丛里,紧紧地拥在一起。
艾博凯尔的一个舅舅在苏格兰去世,爱丁堡的律师传来消息说,他获得了一小笔遗产,有些文件需要他亲笔签字并进行公证。于是,艾博凯尔坐上一辆破旧的慢车,朝着斯坦索普赶去。老旧的车头里飞出阵阵煤灰,飘得车厢里到处都是。离开车还有九十秒钟,杂货店的老板娘诺拉·谢菲尔德突然出现在车厢里,头上戴顶草帽,身上穿件印花裙子——跟她那天在雨中穿的那件差不多。女人沿过道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中号的“包裹”,也就是昆士兰人说的行李包。艾博凯尔站起身,一边打了个招呼,一边接过“包裹”,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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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埃尔金镇后,心怀鬼胎的艾博凯尔十分明智地避开了杂货店。艾米丽早就计划要去新南威尔士探望妹妹,这一天,他终于把妻子送上了火车——他和诺拉·谢菲尔德聊天时,乘坐的也是这辆区间车——古老的火车行驶在哐当作响的铁路线上,一场漫长的火车之旅就此拉开序幕。艾博凯尔仍然时常梦到诺拉,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那晚在公园里两人炽热的欲望发生了亲密无间的碰撞。
回到家后,他带着近乎赎罪般的神情,对妻子讲述了这一切,至于为什么会觉得愧疚,自己也说不清楚。在梦里,诺拉和她脸上鲜明的瘀伤再次浮现在眼前。他梦见自己带着这个娇弱而古怪女子,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城市——此举似乎是为了教训她的丈夫,也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欲望。
艾米丽走后,农舍顿时陷入一片孤寂。说实话,他对这栋农舍向来没有过于深厚的感情。房间里总是阴郁不堪,不论是铺地席、刷墙面,还是摆设几盆栀子花,全都无济于事。他更喜欢种苹果和核果,去年的收成不错,许多人都赶来农场帮忙,果园外面的小屋里住满了摘果子的工人。西北侧的高山密林一直令他心驰神往,他喜欢望着夕阳渐渐沉入树梢和山脊。
女人的样子的确有些奇怪,她的举动不似平日。固执的雨水仍在不断飘落,女人再次把麻布口袋罩在头上。艾博凯尔前后挪动着车子,终于把车头掉转过来。他看到女人已经坐在野餐专用的小屋里,大部分地面已经被雨水覆盖。
不久后,他又开始频繁地造访杂货店,每次买完东西,都会趁着夜色在埃尔金镇的公园里跟诺拉幽会。他已经沉迷在“野外交欢”的激情中无法自拔。
“非常感谢。”她道了谢,从车里走了出去。
一个月的快乐时光转瞬即逝,艾米丽很快就要回家了。这天傍晚,他从一排李子树中走出来,正准备进屋时,突然看到诺拉沿着那条泥土小路快步走了过来——就像她那次挨打后,在滂沱的大雨中快步行走的样子。
“我哪有什么特别的,跟那些当兵的没什么两样。”话虽如此,他的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得意,只不过尽量不在脸上表现出来。如果有人看到她坐在公园里,也一定会看到她从他的车上下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算继续向前开。石子铺成的小路被雨水冲得发亮,车子在镇子边缘低矮的老屋间穿行,经过一排排酒馆、商店长长的门廊后,终于来到了冷冷清清的公园。公园里的秋千上布满了雨水,孩子们是绝不可能出来玩的。
他等了一阵,呆呆地望着她越走越近。诺拉的脸上看不出太过明显的情绪,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表现出那种只在埃尔金镇才会表现出的不快。
“我陪你聊聊吧,艾博凯尔先生。”女人淡淡地说道,“跟埃尔金镇的其他男人相比,你显得很特别。”
“诺拉。”他叫了一声,却无法直白地向她表示:你该回家去,我用车送你回去。
女人并没有说话,仿佛在暗示他的话已经说过了头,至少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咱们还是逃走吧,这样对咱们俩都好,”诺拉说道,“埃尔金镇不适合咱们。”
然而他已经把那辆颤颤巍巍、吱嘎作响的莫里斯轿车掉转过来。“看到你伤成这样,我的心里真不好受。”艾博凯尔试探着说道。
这个想法艾博凯尔也曾考虑过,但此时从诺拉的口中说出来,着实吓了他一跳。
“哎哟!”女人叫了一声,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但立刻又把手指缩了回来,似乎觉得这样不够庄重,“我倒忘了还要掉头呢!真是抱歉,还是让我下去走好了!”
“不行,诺拉,咱们不能这么做。听话,让我送你回去吧,去镇子边上也行。”
“好吧,”艾博凯尔只好让步,“等我掉个头。”
看见诺拉摇了摇头,他继续说道:“我不想因为咱们的关系,惹得你们夫妇不高兴。”
艾博凯尔不禁心神一荡:这个女人真是太古怪,但又太漂亮了。
“狗屁夫妇!我死都不回去。”
“没事儿。”女人说道,“那儿有个野餐专用的小屋子,我只想在那儿静一静,想想清楚。我特别喜欢公园,好歹在那儿能清净一会儿。”说着,她露出浅浅的笑容。
无奈之下,艾博凯尔只好撕掉平日的伪装。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就怕你会被浇得更狼狈呢。”艾博凯尔说,心里不禁暗暗摇头。湿漉漉的公园里冷冷清清,站在那里会很显眼,人们会趴在窗口望着你说:瞧瞧,谢菲尔德两口子又打架了。
“诺拉!”他大声叫道,“醒醒吧!咱们俩的关系已经到头了!”
“您真是个好心人。”女人呆呆地说,“不过,我还是在镇子里的公园下车吧,您介意吗?”
“这句话,你当初怎么不说!”
与此同时,他心里想的却是:你可以生活在我的屋檐下,坐在我家的餐桌旁,供我欣赏。艾米丽对这里的生活很是不满,家里的餐桌已经闲置很久,更糟糕的是,她从来不把内心的不满表达出来。诺拉·谢菲尔德的到来,一定会让家里的餐桌变得光亮起来。
“是的,我本该说的……还是让我送你回到你丈夫那里去吧。”
艾博凯尔再次发动了车子。“看得出,你可能遇到点麻烦,要不然跟我回家,让我太太给你沏壶茶、找几件干衣服吧?”
两人仍然站在门前的小路上,这荒唐的一幕随时都可能被路人看到。突然,镇子的方向腾起一阵烟尘,艾博凯尔知道,司机不可能看不到他们,不可能注意不到他们如此怪异地站在小路上。诺拉仍然沉默着,随着卡车的隆隆声越来越近,艾博凯尔恍然大悟:那并不是一辆过路的卡车!只见白色的车门上写着“埃尔金杂货店”几个字,开车的人正是她的丈夫。
他想知道——却又迟迟问不出口——她的丈夫为什么打她。除了她丈夫,还会是谁呢?女人上了车,轻轻地坐在他身旁。他甚至能闻到她衣服上潮湿的味道和浓浓的体香。在他的脑海里,那湿漉漉的衣服下面,定然是雪白冰冷、饱浸雨水的胴体。
谢菲尔德下了车,打开农场的大门后把车开了进来,然后又一路往里开,把车停在果园前方,走下车来。他是个满头白发、看不出年龄的男人,看样子他似乎想对诺拉和艾博凯尔动手。
“哎,快上车吧,何苦被浇成这样,别犯傻了。我这辆车又破又旧,座位上沾点水也不碍事。”
“你别想动她,谢菲尔德先生。”艾博凯尔大声说。
他看得出,女人有些动摇了。
谢菲尔德狂笑起来,那笑声仿佛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开心。他穿过果园大门,根本不听任何人辩白。艾博凯尔拦住他,两人对骂了几句后,相互抡起了拳头。艾博凯尔惊讶地听到自己威胁谢菲尔德,要起诉他私闯民宅。
“哦,我刚刚训练回来,都是些没啥经验的新兵!”艾博凯尔像个孩子般快活地答道。
诺拉挤到近前推了丈夫一把,又扇了他一个耳光。艾博凯尔与谢菲尔德仍然不停地扭打着,拳头歪歪斜斜地落在对方身上,两人相互威胁着、吵嚷着,诺拉不停地尖叫着,谁都没有注意艾伦的到来——艾伦之所以深受当地人喜爱,主要是因为他是一名合格的邮差,平日里负责把报纸送到各个农场。艾伦的车子已经开到门口,车胎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后,车停了下来。直到此时,三个人才暂时停止了吵闹。
“谢谢,”她淡淡地道了声谢,但语气中明显多了些愉悦,“我只是出来散散心而已,再说会把你的车弄湿的。”说完,麻布口袋下方的脸上露出一丝湿漉漉的微笑,“您这身制服真精神。”
“搞什么鬼啊!”艾伦劝起架来。
看到她脸上的伤痕,艾博凯尔不禁怒火中烧。不过在他看来,这伤痕似乎不是别人造成的,而是从她内心的彷徨,从她对更好的生活的渴望中慢慢滋生出来的,但无论如何,嘴唇上的那道裂痕却解释不通。她正在打量艾博凯尔的制服——从头到脚都是笔挺的军装,腰间系着军官的武装带,肩上斜挎着鲜艳的绶带。看了一阵后,女人似乎觉得自己的窘境和他硬朗的军人外表不太相称,只想一个人在雨中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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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菲尔德太太!”艾博凯尔颇为尴尬地叫了一声,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被人见到,对方一定会十分羞愧,“需要我帮忙吗?”
艾米丽从新南威尔士的海边回到家里。经过一番长途跋涉之后,她已经异常疲倦,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见到妻子回来,艾博凯尔既惶恐又欣慰,欣慰的是,他的世界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他知道妻子早晚会听到些风声,于是在当晚主动向她坦白了实情。艾米丽一直沉默不语,脸上看不出丝毫愤怒,这让艾博凯尔倍感煎熬。事实上,她正在心里发疯般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毕竟她刚从妹妹家回来,不可能立刻又折返回去。此时此刻,妹妹家变成她唯一的避难所。
一个星期日的傍晚,民兵训练结束后,艾博凯尔开着那辆莫里斯轿车朝家里赶去。当时的日本还没有威胁到澳大利亚,军队领导打算让他转为全职军人,但正式通知却迟迟没有下达。尽管家里经营着一大片果园,他还是盼着能够回到部队,换一种生活方式。这天下了大雨,他突然在雨中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那个女人穿着威灵顿防水靴,头和肩膀罩在麻布口袋下面,素雅的裙子上面印着花朵的图案,身上已经被雨水浸透。车胎在湿滑的石子路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女人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在这一瞬间,艾博凯尔立刻认出了对方是诺拉·谢菲尔德。隔着被雨水模糊的车窗,他看到女人的脸上满布泪痕和瘀青,肿胀的嘴唇上有一道细微的划痕。
一开始,做弥撒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嘴里不住地叹息着。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走进谢菲尔德家的杂货店,每次买东西时,要一路开车到阿帕尔索普去。所有人都知道其中的缘由——她肯定是听到了些风声,知道丈夫接受了警官的问询。令人意外的是,谢菲尔德居然放弃了故意伤人的指控。道理很简单,如果真的打起官司来,他自己也会跟着出丑。然而镇子里的人并不关心店老板是否打过诺拉——斗殴之后,怒火中烧的谢菲尔德跑回家,拿出了一支步枪。他不顾诺拉的苦苦哀求,威胁着要打死她,随后又跑到医生那里,恳求对方把诺拉关进精神病院,但最终没有成功。
“还是老样子吗,艾博凯尔上校?太太还好吗?”她会这样问道。而艾博凯尔则会像埃尔金镇的其他男人一样,想从这简单的问候中品出些弦外之音。
店主的种种暴力行径仅仅为人们的谣言增添了细节,从始至终,从没有人站出来为艾博凯尔辩护。难道埃尔金镇从来没有发生过通奸的丑事?当然有过,但艾博凯尔的“罪行”触犯了所有人的禁忌。因为镇子里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想把诺拉搞到手,不料却被他抢了先,这让他们心中的怒火越烧越烈。
渐渐地,老板娘熟悉了艾博凯尔的身影,每次见到他,都会从柜台后面一路绕过来,极为热情地走到他的身前,脸上挂着一丝近乎期盼的微笑。
诺拉已经从镇子里消失,有人在火车站见过她,说她坐在车厢里,跟那辆叮咣作响的区间车一起朝南方去了。
离开小店时,他的脑海里依然清晰地保留着这个女人模样,她走路的姿势,身材相貌,神情里的哀怨,以及那两片娇艳欲滴的、玫瑰般的嘴唇。她总能让人联想到电影里那些愤愤不平、被命运主宰的女孩,比如《化石森林》里的贝蒂·戴维斯,只不过她更漂亮些。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背叛我,伊万。我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你,”艾米丽对他说,语气显得异常冷静,冷静得像是对他的施舍,“我对天发誓,真的是恨死你了。我的名誉被人诋毁,我的身份遭人贬低,按理说,这些不该由我来承担,可是那些蠢人的看法偏偏这样可笑。他们的言论已经给我造成很大的伤害。是他们逼我,逼得我无路可走。”
艾博凯尔和艾米丽来到澳大利亚后,在两人生活的地区,有个人尽皆知的杂货店老板娘。这个女人名叫诺拉·谢菲尔德,住在埃尔金镇,年纪大概比她的丈夫小十五岁,据说夫妻俩的生活并不美满。的确,杂货店的老板只对食品和五金器具忠诚,长长的脸上总是留着一片小胡子,看起来像是抹上去的灰。谢菲尔德太太正当妙龄,平日里负责接待顾客,尤其偏爱初次见面的顾客。她站在柜台后,言谈举止间流露着令人讶异的放荡,这不仅给艾博凯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让他心痒难耐。店里的顾客大多直呼其名,从不称呼她的夫姓,就连那些猎捕兔子和野狗的人,那些在农场里摘水果的小工和顽皮的孩子来到店里时,也从未对她表达过应有的敬意。在她生活的镇子里,女孩往往十八九岁就要嫁人,诺拉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下嫁给谢菲尔德,两人刚刚结婚不久,暂时还没有孩子。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可谓数不胜数,有人说,她在别的镇子里生了个孩子,有人说她是个头脑单纯的傻姑娘,也有的人说,她实际上很聪明,曾在布里斯班上过一所私人学校。艾博凯尔去买东西时,发现她算账算得很快——村里长大的女孩大抵如此——根本用不着在纸上列出货品的价钱,算出来的总数从来一分不差。
艾米丽决定离开家,并且坚决不把去向告诉他。据艾博凯尔估计,她或许去了她喜爱的城市——布里斯班,然后在那里找一份文员的工作,因为她既会打字又会速记。或许,她会回到妹妹那里。
在达令山丘的时候,艾博凯尔加入了当地的民兵组织,颇受那些兼职军官欢迎——至少是诚心诚意欢迎。当时,捷克斯洛伐克尚未遭到入侵,但中国的南京已落入野蛮的日军手中,一场世界性的灾难迫在眉睫。尽管战争初期噩耗频传,身在澳大利亚的艾博凯尔和那些军官却依然保持着对大英帝国的热情和期盼,时刻准备再度投身战场。有一天,他们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战火已蔓延到太平洋和印度洋,军队很快下达调令,艾博凯尔把家里的果园丢给艾米丽和管家打理,自己连忙赶到守备队的训练营上任。恰恰在那个时候,他做了一件只有春心荡漾的年轻人才会做的蠢事。涅夫斯基说过,为了不被敌人查出底细,C区的战俘不惜伪装口音。与之相似,艾博凯尔也生怕有人会追查到他之前生活的地方,发现他做过的那些丑事。
每逢在街上碰到熟人——不论是男是女——艾博凯尔总能感觉到对方或鄙视或幸灾乐祸的态度。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驱逐出小镇,至少眼下如此,除非这里再发生一件丑闻,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眼见自己的名声一日臭过一日,艾博凯尔的心里积满了愤怒。不论是埃尔金镇还是自家的果园,艾博凯尔都没有留恋到继续待在那里任人调侃的地步。他离开了当地的民兵组织,并且在信中表示,上级通知他做好准备,不久就要转为全职军人。考虑到当时的战事以及他的作战经验,这番话倒有几分可信。他挂起了出售果园的招牌,然而但凡有些意向的人,出价都低得可笑。最终,他总算以合理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农夫。这名农夫打算从维多利亚州搬到埃尔金镇,暂时还没有听说他的丑闻。
艾博凯尔早在几年前便已退伍,当时他的境况还算不错,离开印度后,他便来到昆士兰的达令山丘经营起果园。当时的澳大利亚人正向印度的英军出售备用马匹,驻扎在印度的许多军官认为,澳大利亚是个适合退休养老的所在。起初他并不清楚,在达令山丘,用英国绅士的方式经营农事,是不被人理解,甚至行不通的。他把妻子艾米丽也带到了澳大利亚。十年前,两人在肯尼亚邂逅,随后在印度结了婚。艾米丽的出身与他颇为类似,大多数时间生活在英国的偏远地区,因此足以适应国外的生活。艾米丽和妹妹弗洛伦斯来自兰开夏郡一个信仰天主教的中产阶级家庭,但后来家道中落。在少女时代,姐妹俩曾与英格兰北部的爱尔兰籍工人,以及在肯尼亚、罗得西亚、印度服过役的爱尔兰籍英军士兵一起做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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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昆士兰的时候,艾博凯尔曾做过对不起妻子的事情,气得艾米丽离开了家,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眼下她住在新南威尔士,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事情又过了这么久,或许她早已原谅了他。尽管如此,圣诞节仍然是个危险的时段。每逢过节,各种陈年旧事都会涌上心头。因此,更明智的做法就是换个时间——找个不太敏感的日子——过去看她。
有一段时间,艾博凯尔去了布里斯班的圣卢西亚,在当地找了一份保险推销员的工作,住在一栋寄宿公寓里。他通过一名私家侦探了解到,艾米丽果然在城里做起了打字员。艾博凯尔给她写了封信,在信中安慰她说,出售果园的钱很快就会到账,不久她就能收到。后来有一段时间,两人没再联系。他还通过那位侦探打听了诺拉的消息。对方说,诺拉·谢菲尔德住在凯尔温格罗夫的一栋公寓里,在麦克沃尔特商场做售货员。
虽然公务繁忙,艾博凯尔大体上还是欣慰的,因为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去面对艾米丽的考验,可以去镇里跟加纳医生和加纳太太一起过圣诞节。加纳医生是镇里的内科医师,颇受人们爱戴,偶尔会来战俘营为战俘看病。
下班后,艾博凯尔朝私家侦探提供的地址赶去。刚刚找到地方,他就看到诺拉从一栋楼房里走出来,身旁陪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男人挽着她的手,把她请进一辆豪华轿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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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车载着诺拉消失在夏季的夜里。艾博凯尔眼睁睁地望着,轻声啜泣起来。他用手指按着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呜咽的喉咙里传出了“诺拉”两个字,幸好当时没人听到。艾博凯尔本想跟诺拉复合,但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诺拉早已属于她所向往的城市。从此以后,他不必再理会袋狮能否生存下去,也不必理会诺拉是多么迷茫,多么郁郁寡欢。她早已迅速地转变了自我形象,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此外,他还要仔细审阅涅夫斯基和察比恩针对C区动向作出的报告,尽管C区的势态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切都是老样子。
1941年12月,日本即将大举入侵的传言挽救了艾博凯尔。周围的军官似乎谁都不知道他的过去,这场悲剧也从没留下任何法庭笔录或律师函件,文件上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记录,这些都为他和艾米丽破镜重圆营造了足够的空间。尽管他的丑事已经传出了镇子,甚至传到了斯坦索普,但在举国备战的危急时刻,所有这些传言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针对以上事件,艾博凯尔写了无数封信和无数份报告。他要对这些情节轻微但频繁发生的意外事件进行核实,根据具体情况决定是处罚还是赦免。面对如此繁重的文案工作,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过圣诞节,况且还要亲自检视红十字会寄来的包裹。这个建议是A区的一名少校提出来的,他担心顽固的法西斯分子或不法之徒会把装着番茄和香肠的锡罐变成武器。
在布里斯班,他被任命为民兵训练营的指挥官,营地位于城市边缘,士兵大多是些年纪不大的“愣头青”,要么便是早已超龄的老兵。大战在即,这些不入流的人转眼变成了全职军人。这支年龄分化极端严重的部队有可能被派到北半球的战场,充当主力部队的预备役。有些士兵年纪过大,有些又太年轻,只能作为后备力量,幸好有法律保护,才没被派到非洲、叙利亚、希腊等偏远的地方。
就在五十二名意大利战俘坐上管控中心的卡车,朝各个农场驶去时,之前派出去的七名战俘已经从农场回到了战俘营,其中六人发了高烧,另外一人因为太过孤独,患上了紧张症。此外,一个名叫巴塞尔·加布里尔的战俘未经允许便逃了回来。那天十分炎热,他居然从奥兰治农场一路走到了战俘营。为此,艾博凯尔还专门组织了调查委员会,对他作出了惩罚裁决。加布里尔将在日本人所谓的“刑务所”里禁闭思过。另外,一个名叫乔瓦尼·维拉诺的士兵被他的雇主遣送回来,理由是维拉诺拒绝工作。被一并送回来的,还有本尼代托·帕奇萨,他曾拿着干草叉威胁雇主,被判关两周禁闭。不过艾博凯尔却打算法外开恩,允许他过圣诞节。士兵阿尔伯托·马兰欧尼是被奥伯龙管控中心的卡车送回来的。在农场期间,他不肯与其他战俘睡在同一间小屋里,于是便跑到另外一个农场过夜。被带到艾博凯尔面前时,马兰欧尼小臂上的伤口已经好了一半——另外一名战俘打伤了他,并扬言要杀死他。当问到具体原因时,马兰欧尼表示:“都是因为唱歌。”的确,对于意大利战俘而言,唱歌总会惹来麻烦,特别是那些政治性很强的歌曲,一首《国际歌》足以让他受伤。艾博凯尔能够感受到马兰欧尼的恐惧,于是便通过管控中心,将他派到另外一个农场。与此同时,艾博凯尔批准了将马可·巴贝塔下士从D区转移到A区的请求。巴贝塔是刚从印度来的战俘,转到A区后,他可以跟堂兄阿里桑德鲁做伴。
如果报纸上所言属实,日本人真会大举入侵的话,这些人一定会被派往前线,或是西南方属于澳大利亚的岛屿——那里的海域暂时还没有战祸。艾博凯尔知道,他不可能跟着预备役上前线。当初回到军队时,他的心里还有些期待,想通过奋勇杀敌来洗清自己的罪孽,想要在妻子和世人眼中树立一个全新的形象;毕竟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兵,丰富的作战经验还能派上用场,胸口的奖章和肩上的绶带向全世界昭示着他的忠诚和美德。有些荣誉是他在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最后几个月里取得的,当时他身在法国,还只是一名中尉;有些荣誉则是为了表彰他在锡兰和印度建立的军功。或许军功能让艾米丽回心转意。夫妻二人分居几个月后,艾博凯尔给妻子寄去一张他身穿制服的照片。那是布里斯班一个街头摄影师的作品,拍摄的效果极好,既显得他无比俊朗,又看不出半点虚荣。“这就是你的丈夫,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艾博凯尔在写给妻子的信中说道,“我每分每秒都盼着你好好的。”信中的言辞不能太过煽情,否则即便是艾米丽这样好性子的人也难保不发火。此时回头想想,他与诺拉的交往是那样令人难以置信,仿佛当初做出丑事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
爱你的丈夫伊万
他和艾米丽在布里斯班一起喝过一次茶。她说自己找了份打字员的工作,尽管手里的钱足够租房,但她还是住在宿舍里。夫妻俩的谈话十分痛苦。“我知道,自己应该大度些,”她说,“毕竟咱们已经离开了那个可恨的地方。可是我并不擅长宽恕别人。我知道,伊万,这事我也有责任。尽管我很受伤,但这并不是逃避责任的借口。”
你可能没法想象,每送过来一名战俘,就有大量的文案工作要做。现在来了这么多人,恐怕我在节日期间是离不开加韦尔的。不过西塞尔表示,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可以在新年的时候过去看你们。对此,我的感激之情实在无法用语言表达。很抱歉,不能陪你过圣诞节了。祝你圣诞快乐,请允许我称自己为——
这番话的确出自真心。尽管艾米丽冷落了自己如此之久,但艾博凯尔还是不能有任何怨言。
我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里。即便以非洲和南亚次大陆的标准来看,这里的天气也太热了。乡野间到处都能听见刺耳的蝉鸣,青草也渐渐变得干枯。农夫们说,今年的收成一定不错。不过令人难过的是,眼下我根本走不开。印度战俘营又送过来几百号意大利俘虏,大概是英国人认为,那些战俘更适合在澳大利亚的农场里劳动。一来,这里地处偏僻,容易看管;二来,这些人在印度派不上用场。为了减轻压力,我曾试着跟管控中心协商,把长期关押在这里的五十多名意大利战俘派到附近或者更远的农场去。
大约一个月后,艾米丽寄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希望他平安无事,并且说在妹妹的一再催促下,她终于搬到了新南威尔士,跟妹妹和妹夫住在一起。
我收到了塞西尔的热情邀请,他要我去塔斯拉,与你、你的妹妹还有他一起过圣诞节。我知道,他之所以邀请我,事先一定征求了你的意见。谢谢你,也感谢西塞尔和弗洛伦斯。感谢你们的热情邀请。
这样也好,可就是太远了,艾博凯尔心想。在那里生活,跟住在女修道院没有什么分别。
最亲爱的艾米丽:
10 盎司的旧称。1盎司合28.3495克。
艾博凯尔给身在异地的妻子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