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卡洛。”她叫了一声。
上床睡觉之前,爱丽丝突然又后悔起来。她坚信自己患上了某种病症,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她在脑海里搜寻着尼维尔的身影,想再给丈夫一次机会。然而往日的片段竟是如此缥缈,如此遥不可及,她心里很难再次泛起那种熟悉的感觉。没过多久,这个“荒唐”的想法便消失得干干净净,这让爱丽丝感到一阵恐惧、一阵迷茫,还有一阵兴奋。凌晨三点钟,她穿上丈夫的花格长袍和一双橡胶靴,从窗口爬了出去,绕到农舍侧面。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尚未入眠的虫儿还在鸣叫。一阵暖暖的西南风吹来,菜园里的灌木微微颤了几颤。她穿过那片果林,绕过那排浓密的桉树,来到羊毛工宿舍投下的阴影里。这里曾充满了无聊和劳苦的记忆,然而今日早已不同于往昔。简陋的门把手就在眼前,她有足够的理由去转动它。爱丽丝推门进屋,把漆黑的夜晚关在了门外。屋子里并不是漆黑一片,满天的星光和柔和的月光照射进来,映得窗帘发出幽幽的微光。
詹卡洛猛然惊醒,警觉地坐了起来。
她很快便意识到,绝不能等着詹卡洛先开口。因为他是个战俘,说话做事处处都会受到限制。相比之下,她要自由得多。她不是战俘,想说什么便可以说什么。她有足够的空间,也有足够的能力去迅速行动。回首她这一生,除了在农场劳作,与羊群、麦子以及过磷酸钙打交道,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权威感。她十分确定,这种权威感从两人坐在桌边起就建立起来,在邓肯迟钝地看着别处、两人短暂对视时愈加强烈。她必须想办法宽解詹卡洛的忧虑,让他不要为父母的安全担心。
“厄曼太太?”他的嗓音里带着些刚刚睡醒的沙哑。
晚餐结束。詹卡洛生怕待久了招人厌烦,于是便站起身,用清晰的英语向两人道了晚安。邓肯则穿着拖鞋,走到客厅里那台红褐色的收音机前,听起了新闻。爱丽丝心不在焉地洗着盘子,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渴望。她生平第一次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记不得过去,也看不清未来,四下里散发着醉人的气息,仿佛在安慰着她——她心里的这份狂热,在那些感同身受的人看来,是可以理解甚至值得为之喝彩的。在这令人心醉的情感里,闪耀着一种超越世俗的道德理念。
“我不能不来。”爱丽丝说道,“毕竟你是个战俘,不方便到我那里去。”
“我们也希望如此,”爱丽丝说,她的心里的确充满了“希望”,“希望你的家人平安无事,詹卡洛。”
“您这是什么意思,太太?”
“《先驱报》上说,敌人已经放弃了那波利,战场转移到我的家乡了。我的父母,兄弟——所有人都在那里。但愿德国人只是从弗拉塔马焦雷经过,不会在那里打仗。”说着,他做了个撤退的手势,“希望他们一直撤退,撤退到别的战场。”
“不要再叫我太太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叫我爱丽丝好了。”
“哦?”邓肯问道,“你担心什么呢,强尼?”
她知道,这个要求令他十分为难。
爱丽丝顿时愣住了,心里暗暗盼着邓肯会继续问下去。
“别在邓肯面前这样叫就好。”
“我本来不想说的……您的儿子被俘,您一定很担心吧。对我来说,有些人也会让我担心。”
屋子里只有隐约几点微光,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连一点微光都不曾有。没等詹卡洛同意,她便坐在了床边。她这是在做什么?既然有心偷腥,为何还要穿上花格长袍来掩饰自己的决心?渐渐地,爱丽丝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床上的詹卡洛只穿着一件汗衫,两条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她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她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她不怎么愿意让自己的手腕被人触碰。
“好像有点不开心呢。或许是在担心什么。”
詹卡洛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了孩子般的惊恐。爱丽丝知道,在他看来,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充满危险的,因而根本不敢作出任何令她满意的回应,但他的内心深处却充满着所有男人都会有的欲望。不过,这些都已不再重要了。
“不精神?厄曼先生?”
她一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仿佛一颗收紧的心,贴到了他的手掌上。
“你怎么了,强尼?看起来有点不太精神。”
“厄曼太太,不,爱丽丝,”他说道,“厄曼先生,他是我的雇主,而且很善良。他会把我送回去的。我不想回到D区。”
随后,詹卡洛一直有些不大自在,心不在焉地听着邓肯向他提出的问题——两国的卡车有什么不同,发动机有什么区别,等等。詹卡洛的回答虽然有些吞吞吐吐,却足以显示出他的知识十分渊博。他曾经向爱丽丝提起过,自己从高中的科学课上学到很多知识。
他的内心在挣扎,她感觉得到。他所担心的,不仅仅是被送回去——他不想违背自己的原则。
听到邓肯提到红酒,又说他会找借口,詹卡洛顿时迷惑起来。他的两眼开始四处寻找答案,最终把目光投向爱丽丝,向她寻求答案。邓肯又是一阵大笑,手里的刀子正费力地切着羊排——想从骨头上尽可能多地刮些肉下来。当然,他并不是天性贪食,而是不忍心浪费。这当儿,爱丽丝和詹卡洛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注视着对方。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或是没有勇气这样看着对方。短短的一瞬间,爱丽丝的心里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种种感觉:她的犹疑、她的忠诚、她那名存实亡的妻子身份、对邓肯和詹卡洛的支配感……与此同时,詹卡洛感觉到的,是对政治信仰的茫然和对战俘身份的厌恶。邓肯有时把他当作下人,有时当作朋友,有时两者都不是。他有些惧怕爱丽丝,有时又想占有她。此外,他万分担心身在欧洲的父母……在短短二十秒钟的时间里,种种思绪纷至沓来。
爱丽丝突然放开了他的手腕——她本该一直握着的,但此时已经没了刚才的心情。她感到自己很霸道。
听到这番话,爱丽丝不禁有些担心,不知邓肯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在故意敲打詹卡洛——这本是邓肯的拿手好戏。然而他那满布皱纹的脸上似乎只有单纯的笑意,仿佛在为自己捉弄人的本事自鸣得意。刹那间,爱丽丝明白了邓肯的心思——他并不是害怕她被詹卡洛勾引,而是怕詹卡洛的英语水平超过了他这个东家。邓肯想要的,正是高人一等的感觉,而詹卡洛早就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在邓肯面前,他讲话时总是吞吞吐吐,颠三倒四。
“对不起,詹卡洛。”她说着,站起身来,似乎随时准备逃掉,“我不该跑到你的房间里来。”
邓肯哈哈大笑起来,神色间看不出丝毫不愉快。“不得不说,你很会找借口呢,强尼。”
“这是什么话。”詹卡洛连忙说道。他仿佛急于掩盖内心的愧疚和恐慌,但没过多久,他又放弃了这个打算。“这不是我的屋子,是你们的。厄曼夫妇的。厄曼先生……他对我很好,而你……你也是个好女人。”
意大利人把“它”(it)说成“她”(her),但爱丽丝并没有纠正。
是啊,好女人。圣洁的爱丽丝,赫尔曼农场里的活寡妇!
“喝完了,厄曼先生。”詹卡洛说着微微一笑,“我可不想等她(her)变酸。”
“晚安,詹卡洛。”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屋。
“我送你的那瓶红酒喝完了吗,强尼9?”邓肯坐在桌边,语气和蔼地问道。为了表彰詹卡洛的出色表现,前些天他特地从镇里的酒吧买了一瓶红酒,但他显然不知道红酒的保质期并不像威士忌那么长。
头顶的星光投下斑斑驳驳的影子,爱丽丝默默地朝农舍走去,心里暗暗地骂自己愚不可及——詹卡洛一定以为她疯了。他在这里仅仅待了七周,如此短的时间,显然不足以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
这天晚上,爱丽丝走到门口,敲响了挂在门廊里的铃铛,给詹卡洛发出信号。
第二天清晨,当她再次听到詹卡洛的脚步声时,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烫。詹卡洛送来了鸡蛋,低低地说了句:“鸡蛋,太太。”
“没错,没错。”邓肯说,他擦干了手,再次读起报纸。
爱丽丝定了定神,用帽子遮住了两眼,尽量让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包括羞愧在内。她走出门去,詹卡洛把篮子的铁丝把手交到了她手里。圣诞节就要来临,炎热的天气如约而至,詹卡洛的肩膀上蒸腾起丝丝热气。
“今天是星期三。”爱丽丝说,“邀请他的时候,你说的不是星期三吗?”
“谢谢。”爱丽丝含含糊糊地道了句谢,既算是打招呼,也算是告别,然后便转身把鸡蛋提进屋里。
“还是你教得好,”邓肯表示认可,“他今晚过来喝茶吗?”
“太太,爱丽丝,”詹卡洛低低地叫了一声,“你是最好的人,你还不知道。你又善良,又漂亮。我就是个蠢货。”(又是美国的土话,爱丽丝心想。)“我就是个蠢蛋。”(这句是澳大利亚土话。)“我就是个讨厌的黄种人。”(或许是从战争片里学来的。)
令爱丽丝欣慰的是,邓肯总算把头抬了起来——看来她的话终于见了效果。
就这样,在迎来圣诞节之前,两人在丛林里确立了情人关系。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把赫尔曼太太的一本小说借给他了,看来他是读进去了。”爱丽丝说,仿佛在展示自己的教学成果,“不过你说得有理,邓肯。他的英语水平比我们想象的要好。”
“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爱丽丝近乎癫狂地说道。
“要不要歇一阵子?”邓肯问道,他专心致志地洗着手,目光仍然没有从手上移开。“照我看,”他继续说道,“我说的话,他理解起来好像没什么困难。”
这天晚上,爱丽丝再次来到羊毛工宿舍。詹卡洛对她说:“我什么预防措施都没有。”他主动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小腹,示意她可能会不小心怀上孩子。
谢天谢地,邓肯在质问爱丽丝时,尴尬得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因此并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红晕。
在与尼维尔的短暂相处中,爱丽丝一直没有怀孕,而在澳大利亚,女人怀孕就像是一种天职。要是有个孩子,在丈夫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她就能感到安慰了。尼维尔说过,应该不是他的问题,不过他的语气很温柔,听不出丝毫责怪的意味。丈夫的理由很简单——他的爸爸都能有孩子,所以应该可以肯定,是爱丽丝的问题。一家人的不幸此时倒变成了一种幸运。
“只是去教他英语而已,”爱丽丝连忙解释道,“他的英语水平比我们想象的要好。”
“我怀不了孩子。”她对詹卡洛说道。
“又去找那小子了?”他一边问,一边皱起眉头,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里的肥皂上。
“小心一些,总不会错的。”詹卡洛说着,似乎对男女之事十分了解。
课程仍在继续。一天晚上,邓肯在厨房里读着前一天的《先驱报》,爱丽丝走了进来,邓肯连忙走到厨房的水槽边,洗了洗手——尽管这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爱丽丝没有继续争执下去,而是站起身来,脱掉了上衣。
那天下午给詹卡洛上了第一节课,跟他一起喝过茶后,爱丽丝回到农舍便立刻翻开词典,查了查“无政府主义”的含义。词典放在农舍里那间很少使用的客厅里,旁边放着一本《圣经》。词典中给出了明确的解释,但爱丽丝还是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会有这种人,至少在澳大利亚是绝对没有这种人的。爱丽丝伸手摸了摸词典,仿佛感到整个世界的轴心瞬间发生了倾斜。有国家才有战争,消灭国家就会消除战争。真是一派胡言。然而不知为何,正是因为这句话,那个意大利人的形象似乎变得高大起来。
果不其然,她并没有怀孕。
爱丽丝的生活原本被繁重的家务填满,他的出现让这一切发生了变化。每天晚上,他会负责喂饱小牛犊,早上又跑去给多蒂挤奶。习惯早起的爱丽丝会一大早来到牛棚,看他干活,似乎是在考察他的手艺,但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此外,他会把鸡蛋捡进篮子里,提到后门,敲一敲门说:“我把鸡蛋捡了,厄曼太太。”
9 此为不懂意大利语的邓肯对詹卡洛的称呼,或因“詹卡洛”的英文发音与“John-Carlo”相近,而在英语中,Johnny(强尼)是John的昵称。
有时候,爱丽丝会透过厨房的窗子望着詹卡洛,特别是当他在篱笆外那片桃树林里四处寻觅的时候。他似乎很喜欢吃桃子,而邓肯也允许他去那儿摘桃子吃。他耐心地拨开树叶,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枝叶间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