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耻辱与俘虏 > 第八章

第八章

当然,在意大利战俘区,有些家伙仍然活在幻想中,坚信他们的领袖和法西斯的理念最终会取得胜利,坚信意大利法西斯会与德国兄弟联手,继续在意大利北部坚持抵抗。然而这些人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C区的意大利神父弗鲁梅里终于可以根据自己的信仰,禁止战俘在做完弥撒时唱黑衫军的《青年赞》。战俘营刚刚成立时,战俘中的法西斯派和质疑派之间曾经爆发过群殴事件,甚至还动起了刀子。法西斯派最终取得了思想领域的统治权。而如今质疑派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法西斯派。自意大利加入同盟国后,有些战俘甚至还给艾博凯尔写信,主动要求替盟军效力。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信件言辞恳切,而且颇具文采,然而当时的战备物资匮乏,海上运输又缺少交通工具,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将这些人从地球的一端迅速运送到另一端。另外一些人则更为直白,要求在参战前回意大利休假,这样便可以趁机对家人讲述被俘经过以及战俘营中的生活,讲述他们如何在澳大利亚的农场劳作,那些农夫的家人如何与众不同,等等。

“我倒是希望C区的那群家伙也会忘掉他们的屁话呢。”萨特说着,脸上出现一副迷惑而又期待的神情。

意大利战俘区之所以收到如此多的信件,主要是因为澳大利亚的宗座代表8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所有意大利战俘写信,相比之下,C区的日本战俘并没有精神领袖,因而收到的信件数量很少。

“不得不承认,”达涅利说道,“南方的罗马人早就忘记了这些屁话。”

C区收到的信件由涅夫斯基负责审阅。寄信人大多是日本战俘的父母、情人或妻子,信中内容大同小异——寄信人本以为儿子、爱人或丈夫战死疆场,但红十字会却说,他们的亲人或许正身处某个遥远的国家,此时还活着。信件中饱含着希望,写信人似乎认为——尽管这种观点会被军方所排斥——活下来远比奉献生命重要。此外,信中还提到些其他信息,比如家里的亲戚结婚、叔叔舅舅去世、庄稼的收成状况、空袭等等,主要目的是希望活着的亲人能收到这些信件。

“他们不再提起新罗马帝国了?”

这些信件会被送到C区的门口,由“三人组”代收,因为收信人的名字往往与官方登记的名字不符,许多战俘用的是假名。尽管红十字会也怀疑过名字的真实性,但仍然继续传递着信件。涅夫斯基先是列出收信人的名字,然后在暗中观察,看囚室的代表最终会把信件送到谁的手里,从而发现收信人的真实身份,以便红十字会与战俘家属取得联系。

“这些写信的人,要么抱怨饥荒,要么抱怨女孩们穿的裙子太短,逢人便调情,更糟的是,跟盟军战士调情。”达涅利对萨特说。

回信上的名字,大多不是战俘营里的人的,正如涅夫斯基所料——他曾经提醒过艾博凯尔——收信人通常会把信件交给囚室代表,信件上的名字多数都是化名,这样一来,被俘的耻辱便不会暴露。多数人会在信中告诉父母或妻子,他们的儿子或丈夫曾英勇地反抗敌军,最终战死沙场。红十字会则会把这些不幸的假消息传递给家属。战俘受到战友的压力,通常认为不该把自己所在的位置透露给家人。

意大利战俘虽然不归萨特少校直接管理,但他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向达涅利中尉问起过关于这些信件的事情。

青木的囚室里住着几名激进的年轻人,大多是跟滕根臭味相投的人。在青木看来,这几个人似乎要比水兵平野更为极端。那个名叫大村的年轻人是个十足的虚无主义者。他本是侦察机上的一名无线电报务员,在飞机迫降时被俘,若论起神情之严肃,平野恐怕远远不及。在青木看来,这种外在的深沉正是大村的一种姿态,或是一种尝试,企图通过故作清高来填补被俘生活的空虚。还有一个名叫多茫的年轻士兵,他的歌声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撕心裂肺的哀伤。此外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孩子,名字叫町井。尽管四个极端的年轻人看着令人厌恶,青木仍然尽力跟他们保持着友好关系。他和高达都有一样的心思,只想在大限到来前,在C区过一段平静日子,可就连这最后的宁静还要遭到这群毛头小子的搅扰,又何谈在临死前保持一贯的形象呢。这些人幼稚的举动有可能引发战俘群体的内部冲突,甚至会导致一部分人被转移。

达涅利会按照命令,取下信件上的邮票(难道总部要卖邮票不成?),然后读一读信中内容是否带有疯狂的法西斯主义色彩。最初寄到加韦尔战俘营的信件的确如此,但最近却几乎看不到关于法西斯的任何痕迹。信中的政治色彩已经极大淡化,更多的是左翼或社会民主主义的论调。写信人往往在信中大肆诅咒——诅咒意大利目前的悲惨生活,诅咒战争造成的破坏与饥荒。

尽管青木年纪较长,在众人眼里更是老成持重,但他不可能丝毫不受这些年轻人的影响。他们坐在那里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无比的敬畏,而青木则坐在牌桌跟前,回答众人的问题。尽管他象征性地提出建议,让他们各自取回家人寄来的信件,仔细阅读,并且珍藏在心里;可他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假慈悲,如果他们仍然活着的消息传出去,这些家属举办的葬礼,便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最终,他们活下来也没有任何价值。看到平野望着自己,目光里仿佛要透出火来,青木只想说:别瞪着我,大兵,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当他跟沉默寡言的高达提起这些时,对方也表示,他的囚室里也有类似的极端分子,而他在处理这些不受欢迎的信件时,也采用了跟青木相同的手段。最终,青木在回信中谎称他们已经阵亡,此举虽然打破了全家人的希望,但左思右想之下,“阵亡”算是最好的结局。

写给意大利战俘的信件成袋成袋地被运进来,再由守备队的士兵抬进审查室。这种场景,萨特并不陌生。负责信件审查的官员是达涅利中尉,他的父亲是卡拉布里亚人,生活在滨海沿岸,以种葡萄为生。达涅利读了不少意大利小说,还读过报纸《意大利人在澳大利亚》,因此对意大利方言十分了解。

对于这一切,涅夫斯基并不感到奇怪。从一开始,C区的虚无主义氛围便十分明显。这些战俘刚刚来到加韦尔战俘营时,每个人都收到了红十字会发的明信片,根据《日内瓦公约》第36条,他们有权告知家人自己被俘的消息,而且可以勾选各个选项,告知家人自己的健康状况。去年冬季,涅夫斯基中士便提醒过萨特少校,说日本战俘填写的地名都是伪造的,比如,有的地址是“高墙里的猴子洞”以及“粪汤巷”等。

艾博凯尔曾问过总部,是否有必要让涅夫斯基给这些战俘的家属回信,并告知真相,但总部却表示,这样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战俘家属会以为那些信件被人做了手脚。

C区的弦乐声渐渐消失,意大利人拙劣的爱情歌曲也随着曼陀林的琴弦戛然而止。随后便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哨兵换岗时的呼喊声。想着《莫顿一家》,萨特睡着了。

不过涅夫斯基和萨特注意到,有几名战俘的确保留了信件,并且进行了回复,其中一名战俘是基督教长老会的信徒,妻子早已去世。还有些战俘会偷偷写信,然后悄悄塞给警卫。在信中,他们向家人承认自己被俘,但种种“坦白”却让涅夫斯基感到十分可悲:我被敌人俘虏,现在还活着,被抓的时候我失去了意识,因为当时受了伤/得了脚气/患了疟疾/染上了恙虫病……

最终,萨特认识到,不论剧本如何修改,观众还是像往常一般痴迷,只要没有完全篡改就好。尽管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到悉尼,却根本没有机会监督录制工作。他从来没有听过他写的那些剧,只是单纯地享受创作的过程。如果这项事业叫作宣传,他希望自己能当全职作家;毕竟,这不是戈培尔式的宣传。身患皮疹的孩子的母亲是以萨特妻子为原型创作的,只不过剧中的那个伊娃更加完美,那个孩子正是根据大卫的形象改编而成的,他被炉甘石粉治愈,等待他的,将是无比强健的人生。至于其他人,包括父亲、警察、镇议员等,则是萨特希望自己可以变成的那种人。

不过C区却很少传出秘密消息。青木等人伪造的信件,涅夫斯基并没有寄出去,而是全都堆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星期二这天,他要去镇里给流亡悉尼的一位朋友买生日礼物,顺便带上了这些信件。他来到一处农场,从拉着刺网的篱笆中间爬了进去,然后找个地方把那些信全都烧掉了。燃烧的信件冒出缕缕青烟,映着雾蒙蒙的天空,几乎分不清哪里是烟,哪里是雾。对于那些心存希望、仍在寻觅亲人的家属而言,眼前这堆纸灰至少能稍稍表达涅夫斯基的敬意。青木等人的谎言消失了,朴素而又未得到满足的信念得以在日本战俘家属的心中延续。

然而在腐朽的现实世界里,萨特却变成了一个痴迷于露水情缘、没有任何负罪感的好色之徒。在悉尼休假期间,他每晚都会喝得不省人事,与“澳大利亚作家联谊会”中的旧情人们混在一起。这些人时常在好事就要成了的时候谴责萨特缺乏政治眼光。在悉尼时,萨特不再去录音棚,他对录音的过程失去了新鲜感。每当制作团队对剧本进行编辑时,他都会心生恼怒。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目光短浅、为人低调的家伙,居然信手篡改他的台词。每当萨特与他理论时,他都会让演员把台词改回来,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对不起,萨特先生,我不是存心冒犯您的。”

所有的广播剧里都存在着道德说教,《莫顿一家》也不例外。例如,莫顿家的女人们——母亲和女儿——时常谈论着要设计些外观朴素的裙子,因为一来她们对时尚不感兴趣,二来她们意识到,每节省一份丝织品,就能给特雷弗,或是其他高尚的年轻人贡献一份制造降落伞的材料。因此,她们强烈反对女人在黑市上购买丝袜的行为。此外,在使用家里的汽油时,莫顿先生总是十分节俭,从来不敢浪费。

作为一名飞行员和战俘营里的首位俘虏,滕根心里充满一种莫名的权威感,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股威严和霸气。然而不幸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威信正在渐渐淡去。为此,滕根想尽各种办法保持自己在C区战俘心中的形象。在青木看来,滕根并不是坏人,他本可以选择屈服,却偏偏要展示出绝不服输的一面。

在甘达巴哈小镇里,人们的婚姻并不总是幸福的,但他们总能够及时摆脱束缚,找到适合自己的伴侣。牲畜价格下跌后,会在随后几集里出人意料地上涨。出现旱灾时,不到一周,剧本里就会出现普降甘霖的情节。在《莫顿一家》里,从未发生过通奸之类的丑闻,也从没有人召妓。甘达巴哈小镇里根本不存在这种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莫顿家的女孩热尼莉自然是个处女,自1933年后始终保持着清白之躯。在不断流逝的岁月里,只有现实世界变得越发苍老、越发邪恶,而甘达巴哈小镇却始终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战俘代表会谈时,滕根坚决表示应禁止战俘继续打棒球。他说自己并不反对这项运动本身,而是觉得C区的棒球运动背后隐藏着敌人恶毒的诡计。

在他创造的世界里,男人参军是为了挽救大英帝国,为了挽救澳大利亚的种种美好——枝条编筑、板球、地地道道的女人。当然,这个世界里的男人早早便去参军,并没有像某些愤世嫉俗的人一般,眼睁睁看着希特勒入侵他国。莫顿家的儿子特雷弗辞去了镇里黄油厂的工作,成为一名英勇的飞行员,在北非和英国执行任务。

“我打过羽毛球。”他对青木和高达说,似乎在证明自己也有热情奔放的一面,“当时我被囚禁在布里斯班。但我打球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观察敌人。他们之所以鼓励打棒球,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安心待在这里。敌人一定会躲在暗处说‘看看,他们打得多开心,这下咱们可以放心了’。敌人巴不得我们乖乖配合他们呢。”

在国王十字区的一次聚会上,广播界的一位朋友表示,他应该通过那些广受欢迎的角色,揭露资本主义才是罪魁祸首这一事实。然而萨特却争论说,偏远的小镇与工业化的大城市不同,那里的老板和员工之间,的确存在着亲密的友谊,就像剧中描写的一样。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罢了。在莫顿的世界里,对民众——比如,虚构出来的甘达巴哈小镇里的民众——漠不关心的自由放任主义是根本不存在的。

听了滕根的话,高达的脸色仍然和蔼,他的性格本来就随和。他以青木所熟悉的姿态,冷静而确信地指出,打棒球不仅可以锻炼身体,而且可以让思维活跃起来。“总不能让这群孩子整日愁眉苦脸地等死吧。”高达不满地抱怨道。

当时的局势无比混乱,处处充满着危机,心怀怨愤的无产人士与富有的绅士阶层矛盾渐深,后者甚至调动了一些不那么秘密的“秘密军队”,准备打内战。在《莫顿一家》里,根本不存在类似的危机。某一集中提到“大萧条”时期,莫顿先生的生计受到威胁,然而出于对老板的同情,他仍然坚守着自己会计师的岗位,没有放弃。剧集的世界里没有阶级斗争,老板和员工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乘客,朝着同一个坚定的目标前进。最终,悉尼一家百货商场伸出援助之手,保住了老板的生意。资本家的援手!在剧外的世界里,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滕根坚称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让大家培养些别的爱好,比如说摔跤,这项运动就完全不同于棒球。“摔跤可以强健体魄,坚定意志。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兄弟与兄弟之间的切磋。棒球就不一样,更像是一种精神鸦片。”

他曾经吹嘘说,真正的生活就该像《莫顿一家》里描绘的那样,而不是像沃尔特·迪士尼一样,躲在米老鼠那纯真的世界里消极避世。然而可悲的是,这种大话也只能说给自己听听。《莫顿一家》不仅给萨特提供了展示文采和专长的机会,还能让他活在一个更加美好的幻想世界里。他把自己变成了剧本中那个尽职尽责、心地善良的丈夫,从故事里的人物身上寻求着种种慰藉。他从1933年开始创造这些人物,在纽约时这一创作曾搁置了一段时间。

听到这番话,高达忍不住大声反驳起来。他认为滕根的看法在原则上不错,但禁止打棒球一定会引起众人的怨愤。让青木大感意外的是,高达居然会在乎众人怨愤与否——他真正在乎的,并不是能否保住战俘代表的头衔,而是怕禁止棒球比赛后,众人会更加消沉。滕根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起来,语气阴沉得可怕。高达继续指出,这件事必须由各囚室的代表投票决定,因为这样才更加符合民主精神。

起初,萨特见到C区那些古怪的日本战俘时,心里还有些新鲜感,但没过多久,这种感觉便被文案工作和日常事务消磨殆尽。此时此刻,唯一能令他产生兴趣的,便是观察战俘们的古怪癖性,解读他们的心理动机。在他的面前,战俘们故意闭口不言,摆出一副粗鲁而敌视的神情。对此,萨特早已见怪不怪,只把观察战俘和揣摩战俘心理视作管理工作之外的消遣。多数时间里,他要为艾博凯尔和悉尼总部撰写报告,申请设备物资,针对谋反叛乱、侮辱或袭击长官等粗鲁的行为作出禁闭处罚决定。按规定,他必须每天与上校和各区的指挥官开会,要接见C区的战俘代表,对这些人的行为、表情以及姿势,萨特已经了如指掌。此外,他还要处理澳大利亚守备队士兵的问题——酗酒、不服从指令、玩忽职守等等。萨特不愿意像小学教师那样,凡事都要吼上几句,因而对那些规规矩矩的军士和靠谱的老部下给予了相当的信任,凡事都要征求他们和涅夫斯基的意见。每天巡视过战俘营的外围后,他都要在下午四点钟清点人数。所有这些工作,都让他过得异常繁忙,多数时间里他都在重复同样的工作,或是为各种琐事奔走。

高达和青木都明白,滕根的看法定会得到一部分人的支持,一来因为他的看法确实有着清晰的逻辑,二来因为他是飞行员,在战友们心中具有一定的权威性。三来,那些极端的年轻人十分尊敬和崇拜他。其中的原因不难理解——滕根曾驾驶战机在空中翱翔,为地面的步兵兄弟扫清障碍,在敌人弄清空军和陆军谁的地位更高之前,滕根就具备了受众人膜拜的资本,即便不幸坠落,他依然是大地上的折翼之神。

1941年初,萨特跨过尚未遭到威胁的太平洋,回到澳大利亚,加入了军队——一方面出于爱国情怀,一方面为了寻求新生活。他被分配到一个守备营,开始了无聊至极的军队生活。当时敌人尚未入侵,但许多人,包括萨特自己,都暗暗盼着敌人的到来。不久后,他又被派到加韦尔战俘营。

接到通知后,各囚室的代表聚集在滕根的屋子里,共同商议是否有必要让所有战俘参与投票。众人在牌桌旁或席子上分别落座,滕根开始发言,解释了为什么棒球会让人产生虚幻的满足感。他认为,打棒球就要分组,而分组则意味着破坏团结——比如,南半区对北半区——比赛结束必然造成一队欢呼雀跃,另一队沮丧失落,除了分裂和冲突,他们能得到什么?这是敌人用来麻醉他们、分散他们精力的手段,想让他们安心接受各自的状况。

慕尼黑爆发危机那年,一个朋友邀请他到纽约工作,编写后来风靡全国的系列广播剧《白人在刚果》。对于两人的恋情而言,这是最为自然的结局。他在纽约赚了很多钱,然而大卫刚刚从寄宿学校毕业,当时还不能自食其力。大卫想跟不甚称职的妈妈离得近些,然而不久,他就自相矛盾地给在纽约的“中立方”写信,说自己这是惹了大麻烦;萨特担心儿子会被另一场“世界大战”毁掉。

他在提出这番看法时,口气稍稍放缓和了些,听起来更像是询问,而不是严厉的训斥。高达和青木并不想孤立他,而滕根也想保住自己战俘代表的位子,不想和囚室代表闹对立。他认为自己的出发点是好的,便对众人说,他并不认为棒球本身是一项邪恶的运动,只是想让大家重视这个问题。可他的话音还没落,人群里便传出一阵阵抱怨声。滕根早已习惯了这种反应,好在他的内心足够强大,并不在乎别人的抱怨。

两年以来,他一直跟玛西亚——尼莉·莫顿的配音演员——保持着情人关系。在热恋初期,他时常突然造访,站在制片人的录音棚里,只为听一听玛西亚鹅绒般轻柔的嗓音。她是个热情而现实的女孩,每当想起她,想起在夏日的傍晚来到她的公寓,想起海港闪烁着耀眼的灯光,他的心里便充满灿烂的阳光。两人的浓情蜜意持续了两年半,然后便不可避免地生疏起来。萨特不知女孩是否还想继续下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怕丢掉工作,所以不敢主动提出分手。

讨论开始了。滕根阵营的精英大村表示,他理解滕根的看法:敌人之所以提供乐器,允许他们弹奏,无疑是为了麻痹大家。不过这种“优待”的背后还隐藏着另外一个原因——他们这些俘虏让敌人感到不安。大村认为,想让敌人继续感到不安,不一定非要靠拒绝棒球比赛。

妻子住院后,他又实施了第二步“报复”计划——到美国去工作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伊娃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儿子被俘后自然更加严重了。尽管两人的婚姻已经有名无实,他依然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探望,有时一周去一次,有时一个月去一次,总之绝不能让自己背负凉薄和冷漠的骂名。渐渐地,似乎连医院的护士都对他表现出鄙夷的神色。不过现在,这种不友好的态度稍稍有所缓和,毕竟他有军务在身,况且有些人已经知道,令全体国民都为之倾心的《莫顿一家》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大村(虽然十分敬重滕根,却不想丢掉囚室代表的位子)表面上对滕根的看法表示支持,实际上却断然否定了他的观点。滕根知道,自己的威信已经开始崩坍,速度要比预计的还快。他本以为反对自己的,会是那些头脑不灵光的陆军士兵,根本没料到一名空军士兵会挑战他的权威。

几年前,她住进了悉尼一家医院,在那里接受休克疗法。每逢萨特前去探望,她都会苦苦哀求,让他救自己出去。然而萨特却学着医生的口气说,她必须待在医院里,这都是为她的健康着想。不久之后,她又被转移到沿海地区的一家疗养院。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坚持未尝不是一种报复行为。

接着,一个名叫库里的囚室代表开口了。这人本来就不喜欢滕根,口气比别人强硬得多。他曾经在布纳指挥过敢死队的突击行动,因一颗手榴弹爆炸而受伤,并得了脑震荡。

伊娃是不适合做母亲的,心情不好时便用酒精麻醉自己,长期抑郁不振。偶尔来了兴致,便像疯了一般宠爱孩子。这种爱是不稳定的。有趣的是,她对朗姆酒——农夫、羊毛工以及码头工人的专属——有着特别的嗜好。每次喝酒时还要在里面兑些牛奶,仿佛这样做,便能在酒精中混入一丝纯真。她并非不爱孩子,但她的爱时而表现为尽情娇纵,时而表现为近乎残忍的惩罚。

“我们囚室的那群兄弟,他们没有错。被俘的事情怪不得他们。”库里说道,“他们都是些可怜的孩子,打一打棒球又怎么了!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放松放松,可以暂时忘掉眼前的现实。再说,”他继续说道,“比赛的输赢用不着当真,过一两个小时,什么比赛、分数,全都忘了。”

伊娃和萨特1923年结婚,婚后的日子一直不太平静。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指责丈夫性情冷漠。日子一天天过去,就连萨特也开始觉得,她的指责并非没有道理。在内心深处,他的确是个冷漠的人。但与此同时,萨特也在妻子身上发现了一些缺点,他甚至无法相信,当初相识那阵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些缺点。伊娃的父亲酗酒,母亲情绪抑郁,这些都遗传给了伊娃。她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拿着刀子威胁萨特,而他们的儿子——日后成为战俘的大卫——就站在厨房的门口,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切。现在回头想想,那流浪动物一般漂泊的眼神,似乎恰好预示了大卫被俘的命运。从孩提时代起,大卫便生活在监牢般的家庭里,无处可逃。

接下来的话更是一针见血。“我们步兵绝对信任自己的兄弟,”他不无尖刻地说道,“或许某人是习惯了待在驾驶舱里独来独往,跟我们这群兄弟的想法不同吧。”

在某些人看来,特别是在莫顿一家人眼里——如果他们存在的话——他在加韦尔的生活是无比孤独的。他与艾博凯尔上校一样,除了休假外,一直都生活在战俘营里。据说上校正打算在镇里租个房子,想尽快把妻子接来同住,但萨特知道,这一点,自己是做不到的。伊娃·萨特是个演员,曾出演过雷蒙德·朗福德早期导演的无声电影,并且红过一阵子。儿子出生后,她依然没有放弃演艺事业,在影迷眼里,她仍然是那个欲望如火的少女。澳大利亚人都评论说,她那燃烧着渴望的眸子,甚至比丽莲·吉许还动人。因此,举国上下都沉浸在这样一种美梦之中:不论是赛马、拳击还是影视表演,澳大利亚都有超越美国的可能。然而随着大战的爆发,这种梦想渐渐被人遗忘。

会议结束了。囚室代表们很快便认识到棒球比赛有锻炼身体、磨炼意志的价值,除了两人投了否决票外,其余的人全都赞同让这项运动继续下去。滕根早就料到自己会失败,却没有料到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彻底。为了保持自己的一贯形象,他大声宣布:“我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我并不是个疯子,我让步。”

当然,这里的气氛并非永远那样哀怨。偶尔在夜里,C区的娱乐大厅也会爆发出阵阵笑声。那一定是战俘们在讽刺某人——麦克阿瑟将军、艾博凯尔上校、萨特本人,或是涅夫斯基。有时,C区在入夜后便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到些叫喊声、短暂的哄笑声或怒骂声。只有这时,才能远远听到意大利人的歌声——偶尔还有“乐团”伴奏——轻快的曲调里流露着对生活的热爱,对爱情的渴望。意大利人每晚都会唱歌,而萨特正是伴着他们的歌声,热情满满地创作《莫顿一家》。

他知道,必须做些什么才能恢复往日的权威,或许参加摔跤比赛是个好办法,毕竟他是个摔跤冠军。至于这个叫库里的家伙,眼下根本没时间去和他争个高下。

萨特少校写剧本,大多是在傍晚时分,在卧室旁边那个小客厅里。他住在军官宿舍里,每逢夜深人静,或是有风吹过的夜晚,就能听到日本战俘区和意大利战俘区里传来音乐声。因为距离日本战俘区不远,他已经习惯了C区的悲凉曲调。为了排解被俘的抑郁,他们时常弹奏乐器。大战爆发前,悉尼便出现了日本文化团,这些乐器正是他们运进来的——外形和吉他有些相似,长方形的木板上并排拉着几根琴弦。除此之外,还有那摄人心魄的长笛、声音听起来颇为不祥的大鼓、某种琉特琴式的乐器、竹管和军号。当然,并非所有音乐声都是悲戚的。有时候,C区传来的乐曲里明显带着些爵士风情——用日本战俘的话说,叫作“Jazu”——但本质上更像是蓝调音乐。有些歌曲一听便知道是古代的产物,对于萨特而言,这凄切悲凉的曲调仿佛是在忏悔,为战争之荒唐而忏悔。

8 罗马教宗向与梵蒂冈无正式外交关系的国家派驻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