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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爸爸,”他继续说道,“学问人。”

在读这个“千”字的时候,他的发音就像唱歌一般悦耳。

“你是被迫参军的吗?”爱丽丝问道,“被墨索里尼逼的,还是自愿的?”

“嗯……怎么说呢,总共……两千……”

尼维尔曾在最初的一封信里提到过,许多意大利人都是被征入伍,所以才不愿送死。

“是个很大的镇子吗?”她像教小孩子一般,一字一顿地问。

“正常人,谁也不会说‘墨索里尼,我不想’。所以……去了利比亚。我在班加西修布雷达机枪……”

她在詹卡洛的文件里见到过这个地名。

“布瑞达?”爱丽丝问道。

“我的爸爸……就是个药剂师,在弗拉塔马焦雷有个药铺。”

“布雷达机枪。哒哒哒。”

爱丽丝在电影里看到过,美国人都把药房叫作“药店”。

他一边说一边十分抱歉地把头偏向一旁,似乎知道这段修理杀人工具的经历一定会惹得她不快。果然,她继续追问道:“但是你并不喜欢墨索里尼,对吗?”

“对了,就是药房。”

“领袖。我,无政府主义……我爸爸,社会党人。来工党!卡廷先生!”

“原来是药房。”詹卡洛说道,“药铺就是药房。”

“你知道卡廷先生?”

“不对,是卖药的地方。”

提到这位万人钦敬的联邦总理,人们总会想起他和蔼而疲惫的面容,想到他殚精竭虑、皱着眉头的样子。

“医生?”

“从《先驱报》上看到的。他们给我们看《先驱报》上关于意大利人的噩耗。我知道卡廷先生。大好人。支持社会党。就像我爸比。”

“药——铺。”爱丽丝重复道,“药材,懂吗?”

“你爸爸。”爱丽丝纠正道,“小孩子才说‘爸比’,大人说爸爸。”

“咬——扑?”詹卡洛满脸郑重地问道。

“我爸爸。”詹卡洛顺从地读着,咧嘴笑了笑,“墨索里尼不喜欢社会党。可是现在,战俘营里都讨厌他。你去A区、D区,他们都说从来不喜欢他。可是好多人说谎。有些还是喜欢,不像以前那么喜欢。我们在班加西战败后……法西斯告诉我们,投降可耻……他们很喜欢墨索里尼!他们以为,他还能打赢战争,意大利帝国又能趾高气扬。”

学习进行得十分顺利。在接下来的课程里,她发现詹卡洛的眉头是舒展开的,完全不是初学者那样眉头紧皱。看到他清秀的面孔,爱丽丝很快便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准是因为学懂了才眉头舒展,他跟那些从不知发愁的蠢货不同。或许……或许是他觉得太简单,根本不需要她教?《唐与简去购物》很快便学完了,在第二本书中,唐与简又来到药铺,为生病的农夫舅舅买药。此时,詹卡洛已经学会了所有动物的名称,只是在读“马”“山羊”等单词时,总要在结尾处加个“啊”音。

“趾高气扬?你从哪里学来的?”

唐这个名字显然是为了纪念澳大利亚伟大的板球手——唐·布拉德曼,可在詹卡洛的嘴里却变成了“多恩”。爱丽丝并不感到意外,而且没有过多地纠正他的错误。她表面上在教英语,实际上却试图从意大利人的身上探寻一些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东西。与邓肯生活了两三年后,她非常需要男人的陪伴,一个未婚男人的陪伴,不是像邓肯那样,虽然正派却心如死灰的男人。她渴望跟年轻的男子讲话,虽然眼下存在着重重语言障碍,但她至少可以朝着别样的生活迈出一步,从而告别多年来的麻木、沉默和劳苦。

“电影里。马克斯兄弟演的。”

重复这些语句时,詹卡洛总要停顿几秒,然后夹杂着各式元音朗读出来,一遍遍地展示着意大利人独特而神秘的发音方式。

接着,他十分优雅地挥了挥右手,示意她换个话题。

星期一这天傍晚,等忙碌一天的邓肯回到家,爱丽丝便立刻来到羊毛工的宿舍,在窗口的桌子旁边坐下,花了四十分钟教詹卡洛说英语。她对时间的掌握颇为精准,为了坚持原则,绝对不会花更长的时间。她与詹卡洛并肩坐着,身子稍稍靠后,两本书放在桌子上,一边用手指,一边读道:“放学回家后,唐与简去给妈妈买东西。”

“你的英语还算有长进。”她说。

开完会,众人享用了茶点。女人们淡淡地表达着她们对卡思卡特太太的感谢。邦尼醒过来后,与年纪较大的女孩们追逐打闹去了。爱丽丝一口喝光了杯里的茶水,起身告辞。她在镇子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她急匆匆地赶到奥克斯利街,在出售课本的报刊店买了两本儿童读物:《唐与简去购物》以及《唐与简去郊外》。随后,她满怀教师的热忱,带着两本书和食品杂货朝家里赶去。

“有长进?”詹卡洛迷惑不解地问道。

怀里的邦尼动了一下,爱丽丝的心再次怦然跳动起来。她对瑞士没有任何概念,听到那里正在举行谈判,脑海里浮现出的,并不全是尼维尔的形象,更多的是那个意大利人的模样。或许他也会被交换。或许会用尼维尔交换詹卡洛?如果这是真的,她本该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什么,她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感到欣喜。卡思卡特太太继续安慰战俘的家属。她说,通过红十字会得知,用不了多久,日本就会与英美两国交换被拘役的平民,就连加韦尔战俘营里的日本平民都有可能被遣送回家。爱丽丝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不断思索自己该如何抉择。

“就是变好了。”爱丽丝说道。

另外,红十字会已经与日本的外务省和军部取得联系,但会谈的重点在于交换被拘留的平民,而不是战俘。不过卡思卡特太太依然兴高采烈地表示,交换战俘的提议已经被纳入来年一月份的会谈议程。

“不,没太好。”他说,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据传,战俘交换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因此这天参会的人很多,大约来了十八个人。卡思卡特太太宣读了红十字会刊物上的一篇报告,报告中提到英德两国官员在日内瓦举行了会晤。

“别急,”她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孩子依然在爱丽丝的怀中安睡,多么甜蜜的负担啊!年纪大些的孩子有的绕着餐桌捉迷藏,有的在众人的座位附近跑来跑去。

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这句格言在他听来一定非常可笑,于是摇了摇头说:“就是一句格言而已。”

聚会的时候,屋子里偶尔会出现几个孩子,爱丽丝最喜欢的是一个名叫邦尼的、三岁大的小女孩。邦尼总是夸她的裙子好看,时常坐在她腿上玩耍。三个月前,女孩的父亲在执行首次轰炸任务时,战机在欧洲被敌军击落。爱丽丝抱着怀里的女孩,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就像抱着一只不停扭动的小动物。这种亲密的拥抱不仅令人心暖,更会让人心酸。然而每当孩子在她的怀里打盹时,爱丽丝又会觉得十分快乐。卡思卡特太太提醒众人保持会议秩序,爱丽丝等人连忙道了歉,翻起了上次的会议记录。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詹卡洛一连重复了两遍,两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多了几分自信。爱丽丝知道,她所寻求的,正是这种语言和历史之外的东西,而且她也意识到,教授《唐与简》这套书显得自己很幼稚。

组织成立之初,众人都鼓励她们大声读出丈夫的来信。这些信件大多是从德国战俘营寄来,而且已经被篡改过。欧洲的来信虽然时断时续,但数量远远超过亚洲的来信,连续几个月都是如此。强烈的反差往往会造成极大的痛苦,最终,她们不得不取消了这项活动。随着1943年渐渐走向终点,爱丽丝和其他战俘的妻子开始动摇了,然而卡思卡特太太依然干劲十足,不住地向政府机构追问,从红十字会和瑞士使馆那里搜罗最新消息。爱丽丝等人一直为此惭愧不已,偶尔也会因卡思卡特太太带来的消息而重新燃起希望,但这种希望并不持久,一旦离开会场,这些消息便起不到鼓舞人心的作用。生活毕竟还要继续,只靠政府支付的战俘补贴,她们很难坚持为丈夫奔走呐喊。多数战俘的妻子还没有孩子,关于丈夫的记忆正渐渐淡去,种种现实让她们难以坚定信念。

这样简单的教材,詹卡洛没觉得受辱已算是奇迹。她从桌上拿起那两本书,放在椅子上。他掌握的英语至少可以跟战前镇里那些水果店的店主相比——那些意大利人曾经被关押过一阵,但不久便被放了出来,继续做生意。邓肯一直认为詹卡洛需要补习英语,不料在爱丽丝的面前,他终于露出了真实的英语水平。之前他似乎只会说几个英语单词,不知是不是为了刻意取悦邓肯,不想表现得过于聪明。或者,他是不想打破澳大利亚人对意大利人的一贯看法——人们一直认为,意大利人每次只能说出一两个英语单词。

头两年,爱丽丝还会像其他人一样,定期参加活动,但最近一段时间,她的信念渐渐开始动摇。从前至少能听到些鼓舞人心的传言,但日子一长,这些传言渐渐消散,爱丽丝便以农活太忙为借口推脱。但卡思卡特太太不同,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她的丈夫是一名功勋卓著的战机飞行员,执行任务时在布鲁塞尔附近被击落。英雄的妻子自然也要有英雄的特质——家里偌大一片农场,所有农活都是她一个人打理。此外,在战俘的母亲和妻子眼里,她还有一项优势:她的丈夫被欧洲的军队俘虏,并没有落到性情古怪的东方人手里。相比之下,那些亲人被日本人俘虏的家属,只有运气好时才能收到几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的内容十分简短:“我被敌人俘虏,但一切都好。身体健康,没有遭受虐待,只是有些忙,很思念你们。”如此简短的讯息,很难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对了,”爱丽丝继续追问道,“你刚才说到卡廷和墨索里尼。你是不是想说自己是约翰·卡廷那样的人?”

下午三点钟,出于对尼维尔的想念以及身为战俘妻子的责任感,她去艺术学院参加了战俘家属聚会。她这样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聚会的发起人,卡思卡特太太的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激发了她的责任感。聚会的目的在于让战俘的妻子坚强起来,尽管她们的丈夫不在身边,她们对丈夫的记忆正慢慢变淡,但可以通过聚会的方式来唤起记忆,并在聚会上分享政府或红十字会传来的消息——不论是信还是明信片。参加聚会的人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在一个木箱里投下几枚银币乃至十先令的纸币,以此来接济那些生活困苦的妻子。爱丽丝之所以偶尔来参加聚会,也是为了作出自己的一份贡献。

“不是。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因此,教他学习英语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詹卡洛在赫尔曼农场已经工作了两周;星期五这天,邓肯和爱丽丝再次离开农场,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不过这一次,两人安心多了。他们开车来到农场供销社,农场里的过磷酸钙已经用完,趁着价格便宜,而且政府暂时没有限购,邓肯打算买上满满一车拉回去。这笔买卖着实划算。趁邓肯装车的工夫,爱丽丝来到威廉大街,在“三月西部”小店里买了些丝带,准备给她那顶漂亮的旧帽子重新镶个边。

“不知道,一点都不明白。”

由于意大利人勤劳肯干,邓肯对他十分友善,割完干草后,两人又开始收割小麦。每天中午,爱丽丝都会骑着带篮子的自行车给他们送三明治。她看到邓肯开着拖拉机,詹卡洛站在踏板上,像个很有经验的老农,回头望着压捆机翻滚转动,在麦田里留下一块块方形的麦茬。给母牛杰茜和多蒂挤奶时,他会坐在小凳子上,偶尔抬头看到爱丽丝,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意。“去拿桶来,该给它挤了。”在他给多蒂挤奶时,爱丽丝总会在一旁指点,这不仅给她增添了一丝威严,更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然而除了干活时交谈几句,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家庭,”他说道,“所有的男人、女人,全都生活在一起。对于真正的人民来说,国家是有害的。”

邓肯宣称他正慢慢地改造或同化詹卡洛。为了把意大利人培养成做农活的好手,他把自己的一顶大帽子和一件毛衣送给了对方,几天后又奖励了他几条裤子。从那天起,詹卡洛在农场干活时便不再穿紫褐色的囚服,远远看去,跟邓肯之前雇用的那些帮手没有什么分别。当然,尼维尔·赫尔曼的衣物仍然被好好地保存在爱丽丝的卧室里。这些衣服是绝对不能送给意大利人的,否则便是对丈夫的亵渎。

爱丽丝不知他是不是认真的——国家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她还从没听到过这种说法。“你在耍我吧?哪有什么大家庭这种东西?如果没有国家,我们怎么去打日本人?”

不过爱丽丝却怀疑,在用餐礼仪方面,或许詹卡洛用不着她和邓肯去教,反而是他们俩应该向詹卡洛学习才对。但无论如何,星期三的晚餐还有学习英语这两件事,都让爱丽丝觉得心里美滋滋的,无聊的生活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詹卡洛微微一笑,两眼亮了起来。“如果没有国家,就不用再和日本人打仗。”

“还有一件事,”邓肯继续说,仿佛接下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可以让他一起过来吃晚饭。就定在星期三好了,他也可以趁机学到些东西,比如怎么使用刀叉。”

“那你为什么替意大利打仗?”

“我来买书,”邓肯说,“不能用你的补贴。”作为战俘的妻子,爱丽丝每月都会收到政府的补贴和几句不痛不痒的感谢。在这件事上,邓肯没有像很多农夫——包括爱丽丝的父亲——那样吝啬。节俭和吝啬是两码事,邓肯秉持的原则是,但凡投资必须得到回报才行,而让詹卡洛学习英语,他便能够帮助自己更好地管理农场。在邓肯眼里,管理农场便意味着生活的全部。

“因为我不想进监狱。”他哈哈笑了几声,摇了摇头说,“哎,可我还是进了监狱。不过这里总比墨索里尼的监狱强些。邓肯先生总比领袖好。”

“我每天只能教他半个小时,”爱丽丝说,仿佛生怕这无聊的工作会占用自己的宝贵时间,或是自己根本抽不出时间,“而且要等干完活才行。”

听到这里,爱丽丝忍不住感到一阵愧疚。不管尼维尔身在何处,此时的他一定不会像这个意大利人一样笑得如此得意,他所承受的,远远要比詹卡洛多。

“好吧,”邓肯说,“这样一来,我跟他讲话就更方便了。”

“你知道吗?”她问道,“我觉得你很狡猾。”

“应该不成问题,如果他们那里的学校跟咱们这里的差不了多少的话。”

詹卡洛的眼角微微皱起,眉头却仍然是舒展的,看来众人的传言不假,意大利人的表情的确会让人摸不着头脑。

“你觉得他能看懂?”邓肯问道。

“你知道‘狡猾’是什么意思吗?”她问道,“意思就是爱骗人……说谎话。”

“可以给他买本教材,”她说,尽量装作一副还没有打定主意,还不确定要不要买的样子,“我可以去报刊店,给他买几本孩子用的初级课本。”

詹卡洛连忙举手表示抗议。

一天晚上,爱丽丝在吃晚饭时向公公提议,或许应该让詹卡洛多学些英语,没准能派上用场。

她说:“你讲的这些故事,都是对你有好处的。”

每天傍晚,爱丽丝依旧端着托盘,把晚餐送到战俘的屋子里去。邓肯虽然是个心胸宽广的雇主,但眼下还不确定是否要让詹卡洛到农舍一同用餐。通常情况下,詹卡洛会坐在门边,手里夹着细细的手卷烟——就像邓肯抽的那种。见到爱丽丝时,他会站起身来鞠躬,一边郑重地表示感谢,一边接过她手里的托盘。爱丽丝觉得十分受用。他这套近乎仪式般的客套,为她平淡麻木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兴味。

他似乎不太高兴,之后也没有露出带悔意的笑容,似乎不像是谎话被人拆穿了。他微微低着头,不时瞥她几眼,似乎想看看她是认真的,还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这种行为虽然无礼,却算不上侮辱,没有必要打电话给管控中心投诉。詹卡洛这种复杂的怒意令她有些心动,心底的好奇促使她继续用言语挤对他——这样做似乎仅仅是出于心底那股难以名状的兴奋。

“墨索里尼就要倒台了,你当然会说没有国家最好,可是在班加西的时候,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途中,邓肯对爱丽丝表示,这个意大利人看起来还算靠谱,但随后又补充说:“还要再考察考察,暂时还不能下结论。”

接着,爱丽丝哈哈大笑起来,但没有笑得过于放肆。詹卡洛担心自己被人怀疑——这让爱丽丝产生一种权威感。这是多么奇特的感觉啊,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让她产生过这种感觉。她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认为自己不应该太过分——反正她是这么想的。这善意的玩笑里似乎隐隐藏着些冲动。

她本想留下来,到羊毛工的宿舍继续寻觅一阵,继续感受这闯入生活的新鲜感。比起到臭气熏天的卖羊场去,留在家里的诱惑显然要强烈得多,但这样做一来不合情理,二来又不够现实。考虑到下午要随邓肯出门,爱丽丝只好提前开始准备晚餐。邓肯叫上意大利人,又带上家里的狗,把上个产羊季的绵羊赶到一起。邓肯擅长用各种精妙的口哨声指挥牧羊犬。随后,邓肯又在意大利人的帮助下在卡车后部架起一道斜坡,把羊赶进车上的大笼子里。笼子经过精心设计,刚好能放进货箱。装车完毕,邓肯冲意大利人挥手作别,然后回到农舍来接爱丽丝,两人一同朝镇子里赶去。

“我在跟你开玩笑呢,”她向詹卡洛解释道,“逗你的。”

吃早饭时,坐在桌旁的邓肯对她说:“今天有五十头羊要装车,我会叫上意大利人帮忙,顺便看看他是不是干活的料。你准备几块三明治好了。”接着,他顿了顿,继续道:“一块三明治给我,一块给那个“墨索里尼”。等把所有的羊都装完,他就可以回来吃了。你最好跟我一起去卖羊场,让他自己留在这儿,看看这个蠢货究竟可不可靠。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先摸摸他的底细为好。”

“嗯,开玩笑。”他点了点头,又不住地晃了晃脑袋,似乎在衡量“开玩笑”是否会带来危险。

5 原文:place of arrest。

趁他和邓肯外出干活时,爱丽丝为他打扫房间,无意中发现了他的战俘身份证,上面印着他的指纹和身份描述,此外还有一张正面的大头照。爱丽丝盯着照片,不知不觉发起呆来。尽管她可以保证,心中所想跟这名意大利战俘没有半点关系,可她还是意识到,她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被这样一个面庞白净的士兵抱在怀里了。在她所熟悉的世界里,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望着眼前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望着那沉稳、坚毅而又谨慎的神情,不由得痴迷起来。自然,在旁人的眼里,詹卡洛并没有在战斗中表现出足够的坚毅,他和战俘营里的上千名俘虏一样,在班加西主动投降。在参加那场荒唐的希腊战役之前,尼维尔也曾到过班加西,而且在那里取得了胜利。

6 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合0.3048米。

根据文件中的描述,詹卡洛身高5.8英尺6,体重135磅7,双眼呈褐色——不过爱丽丝觉得,实际的颜色还要深些——头发为茶色,皮肤较白,但已经被晒成了棕色,身上没有明显伤痕。因此,来到邓肯的农场时,詹卡洛就像刚刚出生时一样,毫发无损。

7 英美制质量或重量单位,1磅合0.4536千克。

意大利战俘刚来家里时,邓肯曾签署了几份文件。此时此刻,它们正摆放在家里最庄重的位置——客厅里那张擦得锃亮的桌子上。眼下,爱丽丝终于有机会去读一读这些文件的内容。战俘的编号为411729,全名为詹卡洛·贝内代托·莫里萨诺,出生地是那波利省一个令人想都想不到的小镇——弗拉塔马焦雷,出生日期为1922年6月18日,至今未婚,最亲的家属是他的父亲,地址是圣阿尔皮诺。被俘日期是1941年3月5日(难怪编号以41开头,爱丽丝心想),“被俘地点”5——文件中的怪异说法——是利比亚的班加西,所在军队为第86步兵团(团部在阿布鲁齐)。爱丽丝最终发现,阿布鲁齐并不是詹卡洛的故乡,不过她早就明白,在参军的问题上,根本没有什么合理性可言。之前,詹卡洛一直被关在非洲的某个地区,十八个月前乘坐巴西号来到澳大利亚。参军之前,他的职业是机械师,文件上的宗教信仰一栏填写的是天主教,但旁边标注了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