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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陡然掉转战机,根据地势调整了机身的角度。若非因为液压不足、起落架失灵,他一定能像飞行手册中所说的那样,头上尾下地完美着陆。在着陆的瞬间,机身猛烈地震动,他的脸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撞在机关炮的瞄准器上。所幸的是,这种惩罚终于及时停了下来,他没有因此昏厥过去。脸部的伤口胀痛不止,滕根的第一反应便是远远地离开飞机,不要让它轻易被人找到。这是部队里的命令。装备如此精良的飞机里藏着许多秘密——射程、重量、部件、武器装备等等,这些秘密一旦被发现,定然会令敌人大吃一惊。

他越发清楚地意识到,回航母编队已经绝无可能。整整一支飞行编队,为什么偏偏他被击中?在这广阔无垠的天空里,为何偏偏他要遭受这样的屈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些问题将永远困扰着他。整个编队已经进入无线电静默状态,他已经错过了向母舰汇报的机会。横亘在两个岛屿间的那道海峡再次出现在眼前,不久前他们便是从那里进入战场的。飞机已经无法向上攀升,他看到西边那个较大的岛屿上有一片丘陵,山丘之间有一片地势较低的区域,四周分布着零星几棵低矮的灌木,或许可以在那里着陆。似他这般专注而忠诚的飞行员,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自己中意的地方。滕根宁愿与飞机一同化为灰烬,也不愿在海里坠毁,或是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上,被战友遗弃。于是,他选择了在那片低地上着陆。

经过一番剧烈的震荡后,他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然后爬上一座山丘,朝着树林茂密的一侧山坡走了下去。经过一条溪流时,他跑过去饱饮了一番,转而又不住地呕吐起来。汗水涔涔流下,浑身热得厉害,这时他才意识到,身上还穿着飞行服。他脱掉飞行员的装束,又在上面盖了些石头和树枝。除了手枪和枪套外,身上只剩下浸满汗水的衬衫和裤子。

军队里早有规定,一旦仪表反映出这样的数据,飞机必须立刻返回航母编队。他本想折返回去,看看自己给港口造成了多大的破坏,但这样一来会耗费一部分燃油,想一想都觉得不切实际。

他看了看海岸和远处的岛屿,最终朝海岸的方向走去。他知道,敌人的侦察机随时都可能发现自己。这段路程看起来不远,但走起来却花了很长时间,海边茂密的丛林不断地阻住他的去路。一开始,他始终沿着那条小溪走,但走到入海口时,溪水流进一片杂乱茂密的红树林,通往海滩的道路被树林所阻断。他坐在地上呕了一阵,然后靠在一块石头上,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趁自己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摘下手枪,夹在了两腿之间。

飞机上升到一千米后,便因为机械故障再也无法攀升。尽管如此,滕根还是神态从容地看了看仪表盘。刚才那阵隐隐的担忧并非没有来由,油表的压力值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水平。这说明油箱的温度过高,但他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根据仪表上显示的数据,机身本该剧烈地抖动才是。据他猜测,准是在轰炸机场时,被敌人的子弹打中了什么地方。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些敌人的枪法并不出众,他们只不过是用古董般的武器,碰巧在引擎的某个重要部位,打穿了一个圆孔。

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脸上的伤口针扎般刺痛。然而滕根毕竟不是个奢望同情的小孩子,借着头顶的月光,他挣扎着站了起来,继续沿山坡朝海边走去。没走多久,眼前又出现一片洼地,这里的红树林更加茂密,歪歪斜斜的树木很快令他耗尽体力。他又躺下睡了一会儿,睡到清晨时,突然被一阵怪异的、女人的叫声惊醒。他伸手去摸手枪,不料摸了个空。

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来不及细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飞到光线较好的地方,看一看仪表盘上的数据。突然,平静的海面上出现了另外一架敌机。这架飞机显然不及自己的飞机先进,很难在短时间内快速攀升,而且飞行员没有接受过足够的训练,居然把整个侧翼都暴露出来。就这样简单?难道敌人永远会像羔羊一样,乖乖送上门来?刚想到这里,引擎突然发出阵阵异响,滕根的心猛然一沉。但愿自己不要变成羔羊才好。他仅仅用了三秒钟的时间,便把那架前来送死的飞机变成了一团烈火,然后擦着火焰的边缘毫发无伤地飞了过去。

一定是掉在上次歇息的地方了,他心里想着,继续起身赶路。茂密的林间出现了一小块空地,视线里出现一个年长的女性原住民,此时正哄着三个孩子。从几人的笑声和尖叫声中,他判断出孩子们的母亲应该是到树林里找吃的去了。

几秒钟后,他已经掠过码头,飞到了海港上空。此时此刻,他像上帝一样掌握着生杀大权,心里却感觉不到该有的那份喜悦。望着一道道浓烟滚滚腾起,听着耳边的尖叫与呼喊声,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折磨着他那颗没有完全被任务占据的心。最后一项任务是攻击敌人的舰船。那些舰船正缓缓地移动着,如此慢的速度显然无法及时驶出海港。投下第二颗炸弹后,飞机猛然向上空弹去,他漫不经心地拉动操纵杆,看了看自己的杰作——那颗炸弹穿过战舰的后甲板,应该能够炸毁驾驶装置。

年长的女人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另外两个孩子坐在她的脚边,玩着树根和鹅卵石。滕根冲女人敬了个礼——他知道这样做不够理性——然后便伸出手去抱孩子。令他吃惊的是,这煤球一般的孩子居然如此柔弱,如此娇小。年长的女人瞪大了眼睛,任凭他把孩子抱了过去。但很快,她终于反应过来,嘴里发出一阵刺耳的号叫。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出现了。她毫无惧色地冲了过来,一把将孩子抢了过去。滕根对着女人鞠了一躬,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滕根的飞机穿过滚滚浓烟,从城镇的主路和简陋的政府大楼上空掠过,下方这些目标要留给后来的战友,他和他的编队要去港口执行另外一项任务。之前的几番轰炸已将码头炸为两段,滕根的机关炮开始朝四散奔逃的人群疯狂扫射。港口附近的一艘舰船已经失火,此时正缓缓驶离码头。他并没有为眼前的景象欢呼雀跃,只是保持着那份冷静而专业的、近乎宗教般的满足感。在机关炮的扫射下,码头上的木板纷纷碎裂,惊恐的人们有的瑟缩在附近的铁路线旁,有的则纵身跳入燃烧的水中。

两个原住民已经知道他的存在,滕根只能尽快离开这里。前方的路再次被溪流阻断,他试着蹚水,但蹚到一半便体力耗尽,只好暂时折返回来,另找其他途径。黑暗中,他在岸边的红树林里艰难地行走着,刚刚停下来喘口气,耳中便传来原住民的叫声和歌声。他在一个水洼里喝了几口略带咸味的水,终于放弃了穿越树林的想法。他打算沿着山路绕行,毕竟山里的溪流更加清澈,树林也稀疏得多。走了一段时间后,他在林间的空地上看到一堆篝火,于是便在附近找了块干燥的土地躺了下来。渐渐地,在原住民的“呢喃细语”的抚慰下,他睡着了。

重型轰炸机一直在高空盘旋,而其他编队则俯冲到五百米的高度,滕根跟随着指挥官的飞机降到了更低的高度。前方不远处便是海港和军舰,港口建有机场的一侧是他们的攻击目标。地面的高射炮已经开火,随着一阵阵黑烟腾起,一颗颗零星的炮弹从空中呼啸而过。停机坪就在下方,几架飞机已经开始移动,正准备起飞战斗。滕根在机场上方两百米处的高空投下了炸弹,下方的几名士兵仰起头,端起手中简陋得可怜的武器予以还击。很快,下方出现了敌人的飞机——驾驶舱还没有来得及闭合——对方低飞着盯住滕根驾驶的战机,似乎执意要让入侵者尝尝厉害,但滕根早已将机关炮对准敌人的飞机,毫不犹豫地开了火,仿佛要把对手从单纯的幻想中唤醒。那位命运不济但英勇可嘉的飞行员在空中挣扎了一阵,然后被一团可怕的火球吞没。

醒来时,滕根觉得嘴里异常干渴,而且忍不住想要解手。就在他解决内急之时,后背突然被什么东西猛戳了一下,差点将他推倒在地上。滕根转过身,发现昨晚那个女人手里正拿着他的手枪,身旁站满了年轻的小伙,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根沉甸甸的木棒。接下来,原住民押着他朝树林里走去,远离了那条他想穿过的溪流。走了不到半个小时,众人来到一栋小屋跟前,一个身穿军服的白人男子正吃着盘子里的稀饭。男人抄起步枪,枪口对准了滕根,滕根敞开胸膛,示意对方开枪。那人没有理会他,而是走到小屋的一侧,冲着无线电对讲机说了些什么。随后,原住民给滕根喂了些水,又用两条质地坚硬的绳子捆住他的手脚。最终,几名戴着宽檐帽的士兵送来了午饭,吃完饭后,他被人带上船,扭送到了被他炸毁的那个港口。

一片低矮的城镇建筑和斜斜的海港出现在前方的视野里,仿佛突然从土地里冒出一般。乍一看去,这里很不起眼,但上尉和将军早已明示,眼前的海港是日本实现对外扩张的关键之处。从战略意义上来讲,达尔文港与上海、马尼拉、火奴鲁鲁以及新加坡等港口的重要程度不相上下。

他并没有交代真实姓名——冈部;而是谎称自己叫作滕根——一个曾经令他仰慕,甚至有些嫉妒的同学。如此一来,敌人便很难查出他来自哪个县城,家里有哪些人。在日语中,“滕根”的发音与“老虎”的发音相似,与他此时的心境颇为契合:他想凭借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为时运不济、被俘受辱的自己找回些颜面。

这天清晨,滕根怀着近乎狂热的喜悦,驾驶着飞机从航母的甲板上飞起。蓝天的一角被天光照亮,下方是波澜不惊的海水,飞行编队在五千米的高空排成了一个巨大的V字形,滕根的飞机排在指挥官这一侧。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整个编队长驱直入,从一团团云雾中直冲而过——这些云雾随后会变成午后的暴雨——随即又掠过波光粼粼的海面,穿过两个岛屿间的海峡。这条海峡正是攻击目标的地标。很快,飞机的高度陡降,生着红树林的海岸迎面扑来,经过一片广阔的潟湖时,编队统一右转,从一片植被稀疏、红黄夹杂的土地上掠过,星星点点的树影仿佛一个个逗号。按照预先的计划,他们会绕着内陆地区转半圈,然后从南侧的内陆向港口发起出其不意的攻击。

接下来,他被押上一架飞机。飞行途中,两名警卫摆出一副要将他扔下去的架势。戴着手铐脚镣的滕根冲着两人微微笑了笑,一副悉听尊便的表情,心里巴不得两人快些动手。家人一定以为他在坠机过程中遇难,他的母亲、做会计的父亲、身为防御工事工程师的哥哥、做老师的姐姐——所有人都会为他哀悼,军方也会劝他们不要抱有任何希望。他并不想日后作为战俘被人遣送回国,这对泪水涟涟的家人而言,无疑是侮辱。

滕根并没有在中国战场执行过飞行任务,与那些经验丰富的飞行员相比,他少了几分怠惰和饱经沧桑的沉稳,眉眼里带着几分秀气,五官生得颇为精致,薄薄的嘴唇凸显着他的敏感。每次拍照寄给家人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咧开嘴,装出一副勇武凶猛的表情。对他而言,凶悍的眼神并不难学,因为他的性情中本就带着一股天生的狂热。他是编队里的摔跤冠军,做什么事情都无比认真。然而司令官却暗暗怀疑,若是见识了编队里的指挥官有多么不靠谱的话,他是否还能保持这份认真的态度?这位飞行员毕竟年轻,还没有经历过指挥失误的痛苦。

他先是被转送到了一家医院,脸上的伤口被包扎好后,两名颇具哲人风度的情报官带着他在医院里走了几圈。他们凭着各自有限的日语水平,企图从他身上套取些情报。其中一名情报官还陪着他打了场羽毛球。

然而飞行学院的教官曾坦白地告诫过他们,千万不要忘记这样一个事实:飞机的引擎经常发生故障,油箱随时可能发生爆炸;每架飞机上载着两枚待投的炸弹和一门固定的机关炮。所以,虽然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们的任务进行得十分顺利——其间,他们在东印度地区袭击了荷兰人,未遇抵抗;但是,没有人会抗拒举办仪式,呼唤好运,不管是神官还是战士。

离开医院后,他又先后两次踏上了长途火车,第二次乘坐的火车里装满了意大利人,但警卫将他单独关押在一个车厢里。这年年末,他被转移到了加韦尔战俘营。在那里,他和几名被俘的飞行员与那群意大利人生活在一起。意大利人都叫他“〇一号”,并且为他严肃而小气的性格感到讶异。警卫和战俘总是有意无意地对他做出亲昵的举动,有些人只是为了调笑,但有些却是赤裸裸地骚扰。对此,滕根只能不去理会。战俘们相互交流的语言中夹杂着意大利语、英语和日语的各种方言。滕根只跟其中一名战俘关系较好,这人是个好脾气的家伙,会跟滕根讨论彼此的文化和语言,他名叫詹卡洛·莫里萨诺,名字着实难读。詹卡洛对滕根身上那种忧郁而高傲的气质很感兴趣,认为他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阴郁暴戾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有几分相似。很显然,这名日本飞行员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冷漠和孤傲。

第一缕阳光预示着热带地区不可多得的好天气。这天清晨十分晴朗,就像三个月前的那个日子。在那个晴朗的日子里,飞行编队的战机划破长空,趁敌人庆祝神圣的节日时,对敌军的机场和舰船发起突然袭击。霎时间,天空被战机主宰,大地沦为一片焦土。当时,傲慢的美国人把这片土地视为自己的国土。那次任务就像远足游玩一般愉快——胜利归来后,他的一位战友曾在驾驶室里这样评论过。

最终,滕根与意大利人之间还是无法进行深入灵魂的交流。他早已万念俱灰,不对回家抱有任何期待,而意大利人却不厌其烦地谈论着这个话题,有些人甚至根本不关心他们的军队是否吃了败仗。

晨曦微露,天色里透着一片乌蓝,攻击目标位于远处的西南方。滕根还记得,神官已在螺旋桨和引擎罩上做过法事,祈求神灵保佑飞行员和飞机一路平安。作为一个来自城市的小伙儿,滕根向来对宗教持怀疑态度,但性格中保守的一面足以让他觉得,对这场法事置之不理或许会带来厄运。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日本战俘相继从新几内亚岛的布纳、戈纳、萨拉马瓦、韦瓦克以及荷兰迪亚等地被运送过来,加韦尔战俘营不得不扩建了C区,滕根的同胞全部被关在那里。身为飞行员的滕根立刻在日本战俘心中取得了无比崇高的地位,有些人甚至对他的暴躁易怒生出几分崇拜之情。然而这股愤怒究竟源自何处,他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因为他被野蛮的原住民俘获。随着他从坠机的震荡中清醒过来,心里的“窝囊感”便与日俱增,毕竟被俘时,他连一把手枪或步枪都没有。不论是那些“野人”,还是冲着无线电对讲机喊话的人,或是那些戴着宽檐帽的士兵,他们之所以能够俘虏滕根,主要是因为他在坠机过程中受了伤,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但滕根却为此不断地折磨着自己。在C区,他始终小心翼翼、无比谨慎,生怕那些战俘同胞知道他是被那些“野人”俘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