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令人惊讶呢,长官。这本书早就是老古董了,居然现在还没下架。”
“前几天,我从加韦尔的地方图书馆借了本你写的书。”他对萨特说。艾博凯尔并没有撒谎,只是他对这本书不太感兴趣。
“还是蛮好看的。一场现代社会的谋杀案,牵扯出殖民时期两个囚犯之间的恩怨,真是高明!”
在另外一次用餐时,艾博凯尔曾试着消除他与萨特间的隔阂。
这本书是萨特创作的一部通俗剧的剧本,剧中既有现代社会的过气角色,又包括有重要历史意义的角色,讲述的是第一批移民赶着牲畜上山时,他们的女儿被澳大利亚臭名昭著的罪犯给盯上的故事。书中漏洞百出,但艾博凯尔的目的并不是挑错,况且他也不是专业的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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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读者都不会同意您的看法呢!”萨特说,他开始批判自己的作品,“一个绅士囚犯居然爱上了司令官的女儿,而且还生下了私生子。一方面,他们的爱情注定没有好结果,另一方面,这个私生子的后人居然杀了囚犯的另一个后人。这么烂俗的情节,居然会有人喜欢?我看根本就不该出版!”
除了满心怨愤之外,萨特还算是一名办事利落且感情内敛的人。对加韦尔战俘营里的几十名俘虏——乃至后来增加到上百名——他并没有表示出过于强烈的厌恶,反倒是对顶头上司的怨恨更多些。
“不过……我倒觉得挺有趣的……你不是对殖民时代的历史很感兴趣吗?”
据艾博凯尔估计,萨特之所以毫无来由地怨恨自己,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根据档案资料显示,萨特的妻子是个演员,他曾当着萨特的面,对这桩新鲜事发表了几句评论,不料对方却恼羞成怒,反应极其强烈。他不得不向总部询问具体缘由。总部的回答是,萨特的妻子伊娃住进了杰维斯湾附近的疗养院。艾博凯尔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表达自己的怜悯之情——作为萨特的战友,他不可能因为对方的妻子入院而感到幸灾乐祸——但他知道,不论说什么,萨特都会误解。
“照我看,我自己可能成了完美的绅士囚犯了。”
在悉尼总部时,艾博凯尔曾听守备部队的参谋长以及该区的情报人员说,萨特的儿子大卫在新加坡陷落时被俘(这件事萨特从没跟他提起过),总部认为,这样一所专门关押“日本各级军官”的战俘营,交给萨特管理更为合适。日本人的战俘营里关押着两万五千多名澳大利亚战俘,包括他的儿子,所以萨特在管理这些日本战俘时不会表现得过于偏激。
萨特的语气里几乎带了些热情。
老毛病又犯了,艾博凯尔心想。萨特的可恶之处在于,他时常摆出一副既非正规士兵,又非勇敢市民的可憎相,可以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士兵会如此不伦不类。在英国,正规军的军官是世人尊敬的楷模,可在这野蛮丛林版的英国,士兵的习气、姿态,包括彼此间打招呼的方式,都像对英国军人的嘲讽。正规军人必须为自己的身份正名,向居民们,向其余的人——职员、广播剧作家。
“好笑的地方就在于此,你不觉得吗?”艾博凯尔试探着说道,“你对殖民时代的囚犯感兴趣,现在看管着现代社会的战俘。我这个英国人没什么见识,只好向你请教。你说,在殖民时代的早期,有没有囚犯逃出去过?”
“请问长官,一根头发有多长?”萨特问着,恭谨的言辞中流露出轻蔑与怨恨,“每个人都不一样。如果足够清闲的话,我一个小时大概能写一千字。不过问题是,还要有足够的时间去搜集素材,去打磨。”
“几乎没有这种可能,”萨特说,“在帝国掌权者的眼里,澳大利亚的美妙之处就在于此。”
干吗要把我扯进来?艾博凯尔有些纳闷。“如果你真想写小说的话,少校,尽管写好了。我的意思是,只要你受得了每天只睡六个小时的生活就行,毕竟很多人都是这样。如果每天只花一两个小时写小说,没人会阻拦你。对了,小说家每天要花多少时间在写作上?”
“噢,是这样。”艾博凯尔说道,“如此说来,澳大利亚倒像是加韦尔战俘营一样保险呢。”
接着,萨特用一种特别的腔调说道:“再说,艾博凯尔上校也不同意我在执勤期间写小说。”
萨特才不会承认这样的观点。“不过你可别指望囚犯也这样想。”萨特继续说道,“之前有几个爱尔兰囚犯就逃到了丛林里,他们还以为穿过霍克斯伯里河就是中国了,真是白日做梦。”
中尉夸赞萨特时,艾博凯尔也在场,虽然表面上只顾着吃晚饭,但显然在听两人的谈话。萨特坦言,因为他跟莫顿一家“很熟悉”,所以只用了四个小时便写出了可以播放一周的剧本——全剧一共分为五集,每集十五分钟。当对方问及那本几乎被人遗忘且高深难懂的小说时,萨特重申了自己对文学的一贯看法:只有那些家资殷实、不需要工作的人才能成为小说家。相比之下,给电台供稿至少可以养家糊口,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尽管偶尔听到些蹩脚的台词时,自己会忍不住内疚和难堪。
“不管怎么说,那些意大利人倒不像有逃跑的心思,”艾博凯尔说道,“至少逃跑的欲望没有那么强烈。要论起感情强烈,意大利人可算得上行家呢。”
一天晚上,官兵们正在用餐,一名年纪较大的中尉向萨特询问起他的剧本。据这名中尉说,他是剧中莫顿一家以及那个神秘小镇的忠实拥护者。当时萨特喝了些威士忌,便借着酒意回答了他的问题。这名中尉像战俘营的其他军官一样,虽然看好萨特的作品,却起不到多少拥护者的作用。从前在战场上,他只是一名不起眼的下士,现在患上了心脏病,不久便要退伍。
对于艾博凯尔的乐观态度,萨特并没有附和。“《新南威尔士历史纪事》曾经提到,对于囚犯而言,说不好什么才算理智,因为坐牢的过程会让人的理智崩溃。”
从那时起,萨特便将艾博凯尔视作对头,一来因为萨特秉性如此,二来是电台的工作给他增添了不少底气。他的剧本虽然空洞无物,却难保不是他内心的一种寄托,甚至是一种信仰。为了在这件事上打压艾博凯尔,萨特争取到了电台的协助。电台联系上了军队通信部门最知名的记者——基思·默多克。这位记者公开表示,萨特少校创作的广播剧对鼓舞国民士气发挥了重要作用,值得各方关注。听到这番评价,萨特忍不住暗自得意,尽管他偶尔自我反思时也曾意识到,从内心深处讲,自己并不愿招惹不必要的是非,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跟艾博凯尔较量一番。对方不仅轻视他的作品,还是他最不屑于成为的那种军人:老气横秋,寡然无味。从那时起,他便下定决心,永远跟艾博凯尔保持一种不失礼貌的距离。
“不过……”艾博凯尔用蹩脚的幽默口吻说道,“至少有一点可以放心,意大利人的心思还是可以揣摩的,就连那些顽固的法西斯分子也不例外。他们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劝说神父上,要求在做弥撒的时候唱法西斯的赞歌;这让咱们觉得,他们在大战结束前仍然希望过得还可以,即便下一个十年不可能如此了。照我看,他们心里想着的,只是加韦尔的女人。”
萨特少校始终对来自英国的伊万·艾博凯尔上校心存敌意。从表面上看,这种敌意毫无来由,因为艾博凯尔不仅是战俘营的指挥官,更是萨特的顶头上司。不过据上校推测,应该是因为他当初训斥过萨特,禁止他在执勤期间为商业电台节目供稿。但他也想,当初劝阻萨特时,自己的语气并不严厉。两人在所谓的“通信总部”初次见面时,艾博凯尔曾经暗示——更确切地说是命令过萨特——不论那个电台节目多么受欢迎,他都该放弃剧本写作。
艾博凯尔指的是让意大利战俘去农场劳动的事。他本以为萨特听了会大笑起来,没想到对方似乎打定了主意,执意不肯附和。
大战初期,萨特加入了家乡的民兵部队,后来又参加了每年一次的征兵选拔,然而四十四岁的他早已超龄,无法跟那些年轻士兵一起去拯救新几内亚岛。1942年,他奉命管理加韦尔战俘营,负责监管日本战俘。当时的战俘营还没建成,仅仅是个围着一道铁丝网的大院而已,需要管理的战俘不多,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创作《甘达巴哈镇的莫顿一家》3这部广播剧。这是萨特最成功的一部作品,他在剧本中虚构了一个小镇,讲述的是镇子里一户人家的故事。
“这些意大利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萨特说道,“从他们身上能看出我管理的战俘都是些什么样的狗杂种。”
伯纳德·萨特少校是战俘营里的指挥官,更是个电台作家,整个守备队里只有他一人发表过小说,对此,那些下级军官总是敬佩有加。然而对萨特而言,小说家的名头根本不值一提,他更看重的是给电台节目供稿的工作,尽管在众人眼里,电台作家的身份不如小说家尊贵。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因为那本《蓝山纪事》,他才有了给电台写稿的工作。这份工作不仅是他的兴趣所在,获得的报酬更是优厚得多。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小说创作这份虽能展现才华、令人着迷,却又令人穷困的事业,第二本小说就此搁笔,再无任何进展。与此同时,他为电台节目创作了数百万字的作品,这也是真正令他感到自豪的一点。
“是啊,不过我们会管住这些人的,不是吗?用不着去虐待他们,只要分散他们的精力,管住他们就好。”艾博凯尔说着,眼神里闪过一丝诡秘和嘲讽。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意大利人才越发想讨好战俘营守备队的长官们。若是这种风气能够扩散到C区,并让那里的战俘们安静下来,战俘营的指挥官们自然求之不得。到目前为止,日本战俘仍然是整个战俘营里最令人摸不透、最为暴躁乖戾的一群人,因而C区最有可能滋生大规模暴动或越狱之类的阴谋。有鉴于此,C区的外围增设了三道密实的围栏,上方还拉起了一圈圈残忍的刺网,内围则沿主路和凯利巷增设了两道平直的铁丝网。守备队的警卫每次穿过主路的大门,进入气氛别样的C区时,心里总会万分警惕,丝毫不敢松懈,因为这里关押的人,可谓是最严格意义上的敌人——双方不仅在战场上生死相搏,就连彼此的文化也是水火不容。
真是个白痴!萨特心想。
整个营区被一条主路平分为两半,关押日本战俘的C区在主路的一侧,关押意大利人的A区在另一侧,道路两端均建有坚固高大的铁门。在接近主路中点处,一条小巷径直穿过,这条小巷被称作凯利巷——为了纪念19世纪澳大利亚那位著名的强盗。隔着凯利巷,日本战俘区的对面是关押意大利人的D区。第四个区域,B区,关押的是日本战俘中的长官、从南太平洋地区或澳大利亚港口抓来的上了年纪的日本商人,此外还有些中国台湾人、韩国人、印度尼西亚人。这些印度尼西亚人对荷兰人十分憎恶,因此有时会和侵占他们国土的日本人沆瀣一气。B区的战俘经常打架斗殴,要么是韩国人内斗,要么是韩国人与其他国家的人发生争执,闹事者要面临二十八天的禁闭,这种情况在其他三个区并不多见。相比之下,只有关押意大利人的两个区更有战俘营该有的样子。对意大利战俘而言,回家的希望已经破灭了。1943年9月,意大利向同盟国投降,并且对昔日的盟友德国宣战。这个消息让战俘营里那些狂热的黑衫军,那些忠诚的意大利法西斯成员颓丧无比。两个战俘区的意大利法西斯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盼着他们的领袖和德国盟友能在意大利半岛继续抵抗。对此,那些非法西斯战俘却已不再相信,甚至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盼望的是,只要能躲过死刑,总有一天会被释放,被分配到新南威尔士的内陆地区务农。
3 在后文中亦简称为《莫顿一家》。
起初,加韦尔战俘营不过是个“大院”,倘若把如今的战俘营比作一张大饼,那么当初的加韦尔战俘营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块。随着越来越多的意大利战俘不断从印度战俘营被转运过来,加上新几内亚岛和所罗门群岛的军事进展也造成了不少日本战俘的流入,这里很快被扩展成四个区域,就像大饼的四个等份一般,外围建有环形防卫工事,防卫区又细分为十二个小区,以便对战俘进行监管,或是在战俘越狱时便于并排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