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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是的,不过之所以惩罚他们,是因为这几个家伙到处生事,煽动其他战俘罢工。上校说,必须让他们出些力气,否则就把他们的鸟蛋扯下来。不过要我说,这根本不顶用。”

“可是天太热了,换作谁都受不了的。”

“管他呢!这群狗娘养的必须把活都干完才行。”卡车司机说着站起身来,“我说话太粗,太太请别见怪。”

“用不着太好心了,太太。”其中一个人说道,“过一会儿,我们会分给他们一点的。”

“我丈夫也是个战俘。”爱丽丝说着,知道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我想对他们好点,但愿有人也能对我的丈夫好点。”

年长的两名警卫彼此对视了一眼。

“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感恩呢,亲爱的。如果做了这群人的俘虏,他们可不会这样好心的。”

“我想给那些战俘也倒一些,你们不会介意吧?”她问警卫。

“要是不违反规定的话,我还是想给他们喝点。”

“天气真是够热的。”她对两名警卫说着,分别给两人倒了一杯柠檬水,并且表示希望这水足够甜。接着,她又到远处的两棵树下,给另外两名警卫送水,最后又给四处闲逛的司机倒了一杯。

一名警卫叹了口气,扛起步枪走出了树荫,冲几名战俘挥了挥手。六个战俘正在石子堆和需要修补的路面之间来往穿梭,见到警卫的手势后,纷纷放下了铁锹。其他几名警卫则摆出射击姿势。爱丽丝把锡盘放在一个树桩上,然后倒了六杯柠檬水——尽管其中的五个杯子已经被用过。她不知道要不要看着他们挨个喝完,只是把托盘递给了最近的一个战俘。

两名警卫看起来饱经风霜,全然不像尼维尔被派往中东时那般英气勃发,倒像是在娘家农场里干活的那些打工仔。娘家的农场在库南布尔附近,在年轻人赶赴战场前,许多人迫于生计不得不四处寻找差事,这给农场带来了些许希望。

这名战俘是所有战俘里最年轻的一个,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五官生得十分精致,甚至有些女性的柔美。他微微鞠了一躬,嘴唇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好心的美人儿啊!”一名警卫看到了装着柠檬水的罐子,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这个人可要小心呢。”一名警卫叫道,“他可是个‘闪电’飞行员。不过可惜的是,他的飞机坠毁了。”

接着,她托起盘子,走到刚刚卸下的鹅卵石堆附近,放下盘子后,转身回去关了大门,然后又端起这盘微不足道的善意,朝在树荫下歇息的两名警卫走去。

警卫说着,哧哧笑了起来。年轻人并没有理会对方的奚落。在爱丽丝看来,他接过杯子、鞠躬、喝水的一系列动作里,流露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宗教般的礼仪。喝完后,他再次鞠了一躬,把杯子放回到托盘上。其他几名战俘也相继接过杯子,但在礼仪举止方面,没有一个能和他相比。

柠檬水冲泡完毕,她找出一个锡盘,把罐子放在上面,然后又准备了六个杯子——其中五个分别给警卫和司机用,另外一个给几名战俘共用。准备就绪后,她托着锡盘穿过走廊,走出了门廊。窒闷的空气似乎已经凝固起来,炽热的阳光打在额头上,让她清醒了些,让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富于人性关怀的。十月份便已如此炎热,等到夏天一定会更加难熬。她把盘子放在地上,开了大门。她知道,几名警卫虽然被阳光晒得眯起了眼,却密切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

趁着他们喝水的工夫,爱丽丝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除了那个帅气的小伙外,还有三个小口扁唇的孩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在接过柠檬水时,每个人都微微点头鞠躬。接着,一个年纪较大、跛脚驼背的战俘走了过来。爱丽丝看得出,起初他并不想接过杯子,但迟疑了几秒后,似乎觉得杯壁上凝结的冷气实在诱人,一张拉长的脸上浮现出令人难以索解的神情。最后走过来的战俘身材单薄,年纪跟跛脚的那位差不多大,紧皱的眉头间透出一股谨慎和精明。

她匆匆忙忙地跑回厨房,从橱柜旁的一个盒子里摸出两个剩下的柠檬——后门外就有一片不太像样的果园,这两个柠檬便是从果园里的两棵柠檬树上摘下来的。她把柠檬切成片、挤出汁,倒进一个罐子里,然后打开冰盒,凿下几块冰放在里面,接着又撒了不少白糖——远比她平时放得多——最后在水龙头下接了些水,搅拌均匀。她不想让公公看到这些,因此动作必须要快。

爱丽丝十分专注地解读着这些人的表情,却看得不够透彻。这些战俘显然是拒绝被人解读的。他们的精神气质与尼维尔完全不同。尼维尔过着怎样一种生活自然无法想象,但在她的印象里,丈夫的表情还是可以读懂的。霎时间,一阵无法遏止的悲痛袭上心头,她顿时产生了一种被人欺骗的感觉。她对这些人如此怜悯,如此用心地观察他们的表情,可到头来却没有看出多少名堂。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好受了些,因为她知道,自己这番举动也让对方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份怜悯是不需要对方理解的,只是一份无需言说的善意而已。

对爱丽丝来说,每天的家务安排令人无比烦闷,按照平日的习惯,她已经在炉子上煮了汤。很遗憾,她此时必须进屋去看看煮得怎么样了。即便是在最炎热的天气里,邓肯中午的胃口也着实不小,只有在接羔季和堆谷草的时候才会出现例外。于是,她最终还是转身进了门,穿过走廊,把手里的针线活丢在客厅里的一把椅子上,随后便开始剥土豆、煮土豆。不过她对那些战俘的好奇心却变得越发强烈起来。趁着土豆还没煮熟——爱丽丝对火候的把握已经到了十分精准的地步——她再次走出了屋子,想看看那些战俘还在不在,看看他们究竟有哪些异于常人之处。爱丽丝知道,只要走出门廊,炽热的阳光便会无情地扎在自己身上。一阵西风拂过脸庞,爱丽丝的心里再次冒出了那个固执的想法:这些战俘与尼维尔一样,被人逼着做苦役,如果对这些人好些,或许尼维尔的境况也会有所改善。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自己也无法解释。

喝完之后,战俘们把杯子放回到托盘上。警卫走上前来,命令他们捡起铁锹继续干活。在某一段历史时期内,这些人几乎占领了太平洋上的所有岛屿——这个面积最大、气候最为干旱的“岛屿”除外——但此时此刻,他们站在赫尔曼农场旁的土路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脆弱不堪的稻草人。她对这些人一无所知,在彼此的眼中,对方就像是鬼影一般的存在。从他们身上,她了解不到任何跟尼维尔有关的信息。

此时,她发现几名警卫已经走到土路的远处,在几棵赤桉的树荫下避起暑来。眼前的态势看似平稳,实则暗藏危机,几名战俘随时可能冲向警卫,他们手里的铁锹锋利无比,攻击能力不下于几支步枪,只要一名战俘发起袭击,抢下一支步枪,几名警卫要么被铁锹拍扁,要么便会被砍伤。接下来会轮到谁?赫尔曼一家,特别是她自己。此刻公公邓肯不在附近,而是开着拖拉机到那块五十英亩2的小围场耕地去了。事实上,几名警卫看似有些怠惰,但并没有放松警惕。几名战俘即便逃跑也无处可去、无处可藏,因为这一带常见的只有白人和原住民,亚洲面孔太过显眼。

按理说,她应该站起身,拿着手里的衣服和扣子走进屋去,装作要去厨房的样子,这样做才更恰当。看到这些战俘时,除了惊讶外,最自然的反应便是躲起来,因为这些人——或是他们的同胞——曾在中国的南京大肆残害妇女,戕害儿童。她见过报纸上的照片,那些令人不忍直视却又不能不看的照片。从那时起人们便开始不停地追问,若是遇到白人妇女和孩子,这些凶徒又会做出怎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邓肯·赫尔曼又瘦又矮,体格却十分结实。相比之下,他的儿子尼维尔身形高大,遗传了已故母亲的身材。邓肯是那种始终也摸不透女人心的家伙,虽然性格爽朗,却不知如何对女人表达温柔。如今妻子已故,他对爱丽丝仍然抱着一贯的敬而远之的态度。很显然,他这辈子不会再娶。有一次,他在加韦尔的街道上碰到一个农夫,爱丽丝听到他对那人嘀咕说:“在女人这方面,我早就退休了。”在他看来,如果全力以赴做了某件事,却在中途遭遇重创,那么便没有理由再去尝试。若是用在务农耕地上,这种小农观念是不无道理的。他倒不是对所有人都心怀怨愤,只是对感情的需求没有那么强烈而已。

司机的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冷漠——这种冷酷而厌倦的神情爱丽丝并不陌生,在一些下等兵的脸上经常能够见到。司机坐回到驾驶室里,把卡车开到一株高大的桉树下,然后熄了火,坐在车门下方的踏板上抽起烟来。天气令人觉得无比烦闷,四下里乱蝉嘶鸣,望着这些中年警卫和穿着紫褐色囚服的、懒洋洋的战俘,爱丽丝觉得此时恰好需要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去打破这阵烦躁。这个人会是她吗?

邓肯的太太得过肺结核,并且做过手术,后来被送到蓝山地区的疗养院,尽管花费不菲,邓肯还是苦苦支撑了两年之久。一天,他刚刚探望过妻子,她就突然中风发作,去世了。那时尼维尔虽然只有十八岁,却看得出父亲心里暗暗自责,认为妻子的一系列病症都是自己导致的。

眼下,只剩下运送警卫和战俘的那辆卡车。警卫们只有四支步枪——似乎是另外一场战争中剩下的武器,跟邓肯那支十分相似。卡车司机没有携带武器,他从车上拿出六把铁锹,扔在了地上。警卫一边比画,一边用英语大声吆喝,命令战俘捡起铁锹。战俘的反应算不上迅速,态度介乎唯命是从和消极怠工之间。一名警卫来回踱着步子,指着土路上的沟壑和车辙,示意战俘把石子填进去。这条土路恰好经过赫尔曼农场,但若说仅凭这堆石子就能将这条路修补得像模像样,任谁都不会相信。六名战俘一动没动,丝毫没有朝那堆石子移动的意思,更看不出有任何铺路的渴望。几名警卫不停吆喝着,手里的步枪像哑铃般时起时落,不停地催促着。战俘们只好阴沉着脸,极不情愿地铺起石子来。铁锹缓缓地插进石子堆,刺耳的摩擦声中仿佛带了些轻蔑。他们把石子填在坑洼处,似乎巴不得每锹下去填补得越少越好。

后来,爱丽丝去加韦尔拜访一位女伴,在一次舞会上结识了尼维尔。两人相识后不久,他便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因为在这种边远的小镇里,经常能够听到一些谣言——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总爱口沫横飞地谈论他的母亲在出嫁前和出嫁后的显著差别,并且把所有责任都归咎于邓肯。尼维尔反复对爱丽丝说,母亲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尽管父母不太般配,但两人对彼此还算坦诚,母亲去世不该怪到父亲的头上,只是时运不济。事实上,尼维尔的父亲是个热心、可靠的人,一个真正的绅士。家里的农活的确是重了些,但赫尔曼太太所承担的,并不比其他女人多。两人不幸的婚姻只能说明这样一个道理:农夫就该娶农夫的女儿,对于镇子里的女孩来说,就算平平常常的农活也是吃不消的,每一样地里的活都无异于一场严峻的考验。

爱丽丝仔细观察后发现,从车上下来的六名战俘里,有两个岁数比较大,跟几名看守的年龄不相上下,其余四人则比较年轻,还只是半大小子,根据沦陷区传来的消息,他们都是些童颜兽心的魔鬼。很快,路上又驶来一辆军用卡车,这辆卡车朝着邓肯家的篱笆倒退了一段距离,随后货箱渐渐升起,装在里面的鹅卵石哐啷啷地倒了一地。货箱再次落下,卡车疾驰而去,仿佛正急着赶往别处运送石子。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几名战俘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

尼维尔的性情与父亲截然不同。刚刚入伍不久,他的身上便散发出些许英勇的气质,深色的头发总是抹得油光发亮。不知为何,让爱丽丝动心的,并不是他刻意表现出的那些优点,而是他为讨自己欢心而默默付出的努力。此外,他的眼神里闪烁着无尽的希望,这也是令爱丽丝芳心大动的一个原因——似乎面对再大的困难,他也不会感到绝望。他是军队里的王牌战士,被派到战场上也算是意料之中。对爱丽丝而言,农活杂务并不陌生。嫁给他后,她只不过换了个地方生活,仅仅是从库南布尔搬到了加韦尔而已。

据说,眼前这些穿着囚服站在路上的苦力来自一支曾“放手一搏”的部队,就像邓肯评论自己儿子时所说的那样,所以这支部队中只有一千多人到了加韦尔战俘营,还有一些散兵游勇躲到了乡野地带。他们本想做最后一次疯狂的抵抗,无奈碍于形势所迫,最后不得不投降。这样说来,尼维尔在克里特岛和希俄斯岛的做法还算明智。所幸的是,他没有落在日本人手里,而是被欧洲军队俘虏。

在尼维尔回家休假期间,两人举办了婚礼。她的母亲之前见过尼维尔,对他印象不错,但考虑到大战在即,母亲并不看好两人的婚姻。此外,爱丽丝觉得,母亲还有其他的理由,但她只表达出担忧的情绪,并不打算费力气具体说明。

后来,尼维尔给家里写了封信,信中提到在希腊九死一生后,他又几经长途跋涉,辗转于轮渡和列车之间,最终沦落到奥地利东部一个名叫艾希贝格的地方,被关在一个战俘营里。爱丽丝随后搜罗了一些食物,打成包裹后,通过悉尼红十字会寄给了尼维尔。在七月份的最近一次来信中,他对爱丽丝寄去的食物赞不绝口,而且还提到冬季过后,他们被派到农场干活,虽然只出去了一天,但心情十分愉快。由于信中很少提到被俘生活的细节,她根本想象不出丈夫过着怎样一种生活。因此,她只有眼睁睁地望着这些战俘,仿佛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些启示。

然而爱丽丝却认为自己的选择十分理智,两人的婚姻一定会美好得令人心醉。有时候,她认为自己对这个年轻士兵的爱是义无反顾的。除了本性善良外,他跟他的父亲没有半点相似,一身英武的军装足以让她远离公婆的婚姻悲剧。母亲曾问她是否听说过邓肯太太的事情。“你可别生气,”她总会这样说,但言语间的态度却没有一次不让爱丽丝感到气愤,“你可要谨慎点,没准他遗传了他爸的性格呢。他爸性格内向、不爱交际,他妈患了肺病。要是尼维尔以后也经常阴沉着脸,整日把你跟孩子关在农场里,那时候看你怎么办。”

“至少他曾放手一搏。”每逢提起儿子逃往希俄斯岛一事,邓肯总会这样说,“至少没有坐在那里,干等着那群混蛋的卡车开过去。”

爱丽丝和母亲经常惹得对方不高兴,偶尔还会吵得很凶。母亲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平日里不论她说什么,父亲总是听着,从来不会反驳。她警告爱丽丝,丛林地带的有些男人是不能嫁的——那种吝啬、心胸狭隘且生性叛逆的人。但爱丽丝却执意认为,尼维尔并不是这种人,尽管她也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母亲对这段婚姻的怀疑是不无道理的。订婚的那段时间,爱丽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兴奋,激动得近乎发狂。她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是电影里的女主角,轻松快乐,无忧无虑。当然,她也怀疑过这些感受的真实性,可是尼维尔的求婚是那样令人动心,令人无法拒绝。

部队撤离时,尼维尔与数千名战友滞留在克里特岛的海滩上,错过了最后一艘友军的救援船——或许根本没有资格登船。随后,他跟几名同伴登上了一艘向东行驶的希腊帆船,朝距离土耳其不远的希俄斯岛赶去。到了深夜,他们又分别乘上了几艘更小的船,朝亚历山大港行驶。这些都是尼维尔的一个朋友在信中说的,他便是通过这种方式逃回来的。此外,他还在信中提到,尼维尔把登船的机会让给了一个身患肺炎的人。尽管邓肯对此深信不疑,但爱丽丝却有些怀疑,不知他的话究竟是事实还是为了安慰自己。至于为什么会怀疑,她也说不清楚,总之不是因为她觉得尼维尔不够好。不管怎样,在德国人占领希俄斯岛时,尼维尔还待在那里。

至于尼维尔会不会变成邓肯,她并不担心,因为两人的区别实在太大了。尼维尔也喜欢看电影,只要有空,晚上就会到镇子里来。他很会跳舞,经常在单身男女舞会上表演。此外,尼维尔至少有十多个好兄弟。这些人都是他昔日里的同学,有时候,他还会把战友带回家,把爱丽丝介绍给他们。母亲也曾陪着她去过赫尔曼家,对此,爱丽丝总是很不情愿。每逢母女到访,尼维尔便会打开客厅里的留声机,战友们轮流陪着爱丽丝和她的母亲跳舞,尼维尔从来不吃醋,有时甚至还鼓励朋友们去陪爱丽丝一起跳。这种性情似乎注定他的婚姻不会走父母的老路,而是会过与他们迥然不同的生活。

爱丽丝之所以如此关注这些战俘,还有一个原因:她的丈夫尼维尔·赫尔曼同样处于被俘的境地。她心里有种近乎荒唐的想法,认为从这些战俘身上,能或多或少地了解到尼维尔的状况。

爱丽丝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不久之后,尼维尔被派到埃及——距离她给那些面无表情的战俘送柠檬水,这已经是两年半之前的事了。尼维尔离开之前,夫妇俩曾怀疑过两人是否不能生育,不过这个问题要等到他回来以后才能有结论。爱丽丝既不慌张也不心急,认为自己总会怀上的,只是考虑到眼前的局势,恐怕要拖上很久。她一直幻想着有了孩子以后的场景,幻想着孩子们像一个个苹果般挂在树上晃悠着,幻想着他们骑在邓肯那匹耕地的老马的背上,屁股下垫着麻布口袋做的马鞍。

这一带,东方人实属罕见,大概只有一千多人,平时被关押在三英里外的加韦尔战俘营里,很少有人见到。作为一名家庭主妇,爱丽丝的生活几乎称得上是一种苦差,终日忙着做饭,腌咸菜,做水果罐头,喂鸡,挤牛奶,搅拌黄油。下小羊羔的季节还要忙于为羊接生等活。看到这些战俘,她仿佛看见一道道鬼影般惊讶。原本住在羊毛工宿舍里的那些勤杂工全都加入了民兵部队,家里所有杂务都落到爱丽丝肩上。她并不想回娘家,一来回娘家也是做杂务,二来母亲牢骚不断,很难侍候。就这样,她一直住在赫尔曼农场。她的丈夫既是农场主的儿子,也是农场的继承人。

1 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合1.6093千米。

相比之下,加韦尔战俘营里的那些意大利人——那些狂热的墨索里尼的追随者——则不会这样引人注目。那里关押的意大利人不仅数量多,还被派到附近的农场干活,爱丽丝的公公邓肯·赫尔曼就曾向管控中心提出申请,让他们给自己的农场也派一名意大利战俘。因此,意大利人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此外,跟日本战俘比起来,他们缺少那种独特的精神气质。

2 英美制地积单位,1英亩合4046.86平方米。

爱丽丝·赫尔曼太太的丈夫已经离家两年有余,转眼间又到了十月份,这天的天气异常温暖,二十三岁的爱丽丝坐在门廊里,正在给公公的衬衫缝扣子。赫尔曼一家住在加韦尔以西三英里1处,门外是一条满布车辙的沙土路。这时,爱丽丝突然发现,一辆军用卡车沿着沙土路开了过来,缓缓停在了路中央。起初,她本以为是卡车抛锚,却没料到那辆车是专门停在那里的。四名持枪的警卫下了车,整齐地排成一行,接着又从车里喊下来六名身穿紫褐色囚衣的战俘。虽然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几个身影,但战俘们异于常人的跳车动作、走路姿势和站立的姿态却瞬间吸引住了爱丽丝。这些人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国度,任何人在安全距离内看到他们,都会忍不住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