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说自话地跑进隔壁房间铺床睡下,有时我早晨起来,看到她也住了进来,还在呼呼大睡,而且还动辄以“谁叫我们是朋友关系嘛”作托词。
一个雨天的夜晚,冷不防她又来敲我寝室的房门。“你好!已经睡了吗?……已经睡下就别起了,我打算今天到这儿住一晚。”
每当这时,我会深深感到她就是一个天生的荡妇。这样说的理由在于,她原本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可以满不在乎地在众多男性面前展露肌肤,同时她又知道平时必须将肉体隐藏起来,哪怕是极小的部分,也不能随便让男人窥见。自己这可向任何人公开的肉体,平时则需严加遮掩。——我的看法是,这的确是淫妇本能保护自己的心理,因为淫妇的肉体是她最最宝贵的“卖点”,是一种“商品”,有时甚至比贞操更加需要严加保护。如若不然,“卖点”就会大打折扣。娜噢宓熟谙其中的奥秘,在我这个前夫面前,把自己的身体包裹得更加严密。然而,她是否严谨缜密到无懈可击的地步呢?其实不然,有时她故意在我在场时换衣服,装作一不小心让衬衣滑落下去,“啊哟”一声,双手合抱裸露的肩胛逃进隔壁屋里;有时则冲淋完毕后,坐在镜台前半脱下衣服,仿佛才发现我在场似的驱赶我:“哟,让治,你可不能待在这儿,到那边去!”
于是,我请她吃西餐,饱餐一顿后她才回去。
如此不经意间,我不时能看到娜噢宓肌肤的一小部分,譬如颈项周边、手肘、小腿肚子、脚后跟,虽然只是极小的一个局部,却发现她的身体比以前更加光泽艳丽,美得令人无比歆羡。我只能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剥光她全身的衣物,尽情地欣赏她身体的曲线。
这次交谈之后,她来我的住处变得更加频繁,傍晚下班后刚到家,随着一声“让治”的叫声,她像燕子一样飞了进来,“今晚请我吃晚饭吧?既然是朋友,请吃一顿饭总还可以吧。”
“让治,你那么起劲地在看什么呀?”她有时会背朝着我边换衣服边问。
“哼。”她照例以鼻子冷笑一声。
“看你的身材啊,好像比过去更鲜嫩水灵了。”
“明白……不然我也不好办呀!”
“哟,真讨厌!……女人的身子怎么能随意窥视呢?”
“大家都不要去想那些下流的事哟。”
“没有偷看啊,你穿着衣服也能大致知晓。你的屁股本来就不小,近来好像更丰满喽。”
“哎,那当然。”
“是的,屁股越来越大,成了肥臀。不过,我的双腿依然颀长,可不是萝卜腿哟。”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娜噢宓快乐地瞅着我的脸说,“可让治啊,只是普通朋友哦。”
“嗯,你的双腿从小就长得笔直,直立时能够并拢不见缝隙,现在还是没变吧?”
经过瞬间的思考,我也冷冷地笑答:“那我们就做一般朋友吧,我也受不了你的胁迫。”我的如意算盘是:先与她交往,就会逐渐搞清她的真意,如果发现她身上还存有一点续缘的诚意,我才说明我的心意,这样既有说服她破镜重圆的机会,又能赢得比现在更为有利的条件。
“对,还是那样的。”说着,她用和服把身体裹住,笔直站立。“瞧,能并拢的吧?”
她若是如此对待我这番由衷的心迹,那我就是在自取其辱了。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要是娜噢宓的真意并非要与我结成夫妻,而是为了保持自己彻底的自由者的立场,意欲更好地玩弄各式男人,而且也更好地摆布我的话,我就更不能随便说这句话。再说,她到现在也没明确说出住址,令人不得不猜想还有其他交往的男人,稀里糊涂地就此再次结合,将又会自食其恶果的。
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某张照片上曾经看到的罗丹的雕刻作品。
倘若她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或许会更加得意忘形地挖苦我:“免开尊口吧,我只能与你做普通朋友。”
“让治,你想看看我的身体吗?”
我觉得到恰到好处之时,可以主动提出:“娜噢宓呀,做一般朋友没什么意思,要是这样,还不如像过去那样做真正的夫妻吧。”可是,看今晚娜噢宓的模样,就是我认真地敞开心扉,她也不会轻易应允的。
“我想看你让看吗?”
当时我在想,这个女人究竟出于何种动机才想与我交朋友的,她每天晚上前来造访,并不只是单纯为了对我调侃嘲弄,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企图。莫非她是想先和我交上朋友,然后再渐渐笼络我,在自己绝不认错的情形下又和我恢复夫妻关系?如果这就是她的真正目的,那么其实完全不必玩弄如此复杂的把戏,我也会轻而易举地答应的。这是因为我的内心深处不知不觉之中早已如火如荼地燃起难以压抑的欲求,对于再能与她成为夫妻,我绝不会加以拒绝。
“那可不行,我和你不是普通朋友吗?所以,我换好衣服之前,请你到那边去。”
“你不愿意,我就勾引你!……我要摧毁你的决心,整得你天翻地覆。”说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嗤笑起来。“你是要作为朋友平淡交往,还是要遭到诱惑再吃苦头,你作何选择?……今晚我就要逼迫你。”
她砰的一声使劲关上了房门,像在我的背上狠狠揍了一下。
“没错,是不愿意。”
娜噢宓就是这样总在煽动挑逗着我的情欲,将我勾引到一触即发的地步,然后在前方又设下极为坚固的关隘,不让我越雷池半步。我与娜噢宓之间就像立有一块玻璃幕墙,无论怎么接近,那最后一点距离最终不可逾越。倘若冒冒失失地出手,必然会撞上这堵幕墙,再急不可耐也不可能触碰她。有的时候娜噢宓好像已经拆除了幕墙,自己满心认定“是时候了”,可走近一看,幕墙依旧原封不动地矗立着。
“让治呀,你可真傻……这么说,你是不愿与我交朋友啰?”
“让治啊,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我赏你一个吻吧。”
“可这真叫人不可思议。我正打算振作起来,再与你一交往,或许又会逐渐萎靡下去。”
她经常半开玩笑地说。明明知道她是在调侃我,可是当她的嘴唇凑过来时,我正准备吸吮它的时候,她的嘴唇又间不容发地逃走,在二三寸开外的地方对着我的嘴吹气。
“我没有这种意思,只要让治能坚强起来,又怎么会让人怜悯呢?”
“这就是普通朋友的接吻。”说着,她狡黠地笑了。
“你觉得过意不去,出于对我的怜悯,才要与我交朋友吗?”
这一“朋友的接吻”成了一种奇特的打招呼方式——男方无法触碰女方的嘴唇,只能满足于吸进她呼出的气息——它成了之后我俩之间的习惯。“再见,我还会来的。”道别之时,她朝我噘起嘴唇,我把脸凑过去,活像打开吸入器阀门那样张开嘴,她就朝我的嘴里呼地吹进一口气。我闭上眼睛,将她的气息深深地吸入,有滋有味地咽下后藏入心底。她呵出的气体温暖湿润,发出甜蜜的花香,使人觉得那不是来自人的肺部。——她说,为了迷惑我,她悄悄地在自己的嘴唇上抹过香水,当然这套把戏当时我并不知道,只是后来才听说的。——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女人一旦变成她那样的妖妇,就会连五脏六腑也变得与他人不同,因此,从她的体内通过其口腔呼出的气息,才会具有如此娇艳风骚的香味。
“有什么可怪的?过去的夫妻成为朋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那才是老式的、落伍于时代的观念。……说句老实话,过去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就是现在,我要是想勾引让治的话,在这儿立马可以做到。我发誓不再做这种事。让治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我再去动摇你,那也太过意不去了……”
就这样,我的头脑渐渐变得迷惑烦乱,任由她随心所欲地摆布折腾。现在我再也没说什么“我们必须正式结婚”“我可不想被你当作掌中玩物”之类话语的余裕了。说句老实话,打一开始起我就知道现在的结局,如果真是害怕她的诱惑,拒绝与之交往就行,什么“为了了解她的真意”“为了寻找对己有利的机会”云云,全都是些自欺欺人的口实而已。我一边说她的引诱叫人害怕,可内心深处却期盼着她的诱惑。然而,她却始终在玩弄那套无聊的“普通朋友”的游戏,绝不提高勾引的力度。恐怕这就是她使我焦虑的阴谋,等到我急火攻心,再也按捺不住时,她判定“是火候了”,才突然撕下“普通朋友”的假面,洋洋得意地伸出恶魔之手,她肯定会对我下手的,不动手她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而我呢,唯有将计就计,让我向东绝不朝西,让干啥就干啥,唯命是听,最后才能有斩获。每天每日,我都在窥测动静、打探变化,我的预想看来却始终无法顺利实现。我觉得今天她会撕下面具了,明天会伸出魔爪了,然而,每次在千钧一发之际,她都巧妙地逃脱了。
“不过,这也有点儿怪怪的吧。”
如此一来,我可真的猴急了,几乎要嚷嚷起来:“已经等得急不可耐了,要勾引的话,就快点儿来吧!”我主动暴露自己的种种缺点,展现身体的破绽,恨不得反过来赤膊上阵地去勾引她。可是她依然不为所动,以规诫小孩那样的眼神呵斥道:“让治,你要干什么?这样不违背了我们的约定么?”
“你不用怕,我也不会干什么坏事。我是想忘掉过去,今后只和让治交个朋友,一个普通的朋友,这总可以吧,不会有什么不便吧。”
“什么约定不约定的,我已经……”
于是,她仰起头,露出雪白的下颌,张大鲜红的嘴巴,突然咯咯地大笑起来。
“不,不行!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嗯……是有点儿……”
“行啦,娜噢宓……别这么说,算我求求你……”
“说得对,我这人就是喜欢拧着干,你不让来我偏来……你是害怕我来吧?”
“嗨,你真缠人!我说不行就不行!……好,给你一个吻算是补偿吧。”
“谈不上好不好……我不让你来,你还是毫无顾忌地闯来,如今我也拿你没法子……”
接着,她照例“呼”地吹了一口气。“这下行了吧?你不克制一点可不行!我这么做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是对让治你特别的优待。”
“这,怎么说呢……”说着,她岔开话头,巧妙地转移话题,“你是在说我每晚都来不好吗?”
然而,她这种“特别”的爱抚手段反而具有一种刺激我神经紊乱的力量,根本不能让我安静下来。
“那你还是特地从大老远跑来的咯?”
“妈的,今天又不行了!”我越发焦躁起来。
“每晚都来不一定住得近,有电车,还有汽车。”
她一阵轻风似的离去后,我一时无事可干,自己生起自己的闷气来,像一头关在栏中的猛兽,在笼中来回转悠,拿屋里的东西出气,见啥摔啥,砸它一个稀巴烂。
“你不是每天晚上都过来拿东西吗?”
这种类似精神病患者的男人的歇斯底里症困扰着我,娜噢宓每天都来,所以我的发作必定每天都有一次,再说我的发作还不同于一般的歇斯底里,发作过后完全没有一身轻松的感觉,平静下来后,反倒会比先前更加明了,更加执着地想起娜噢宓身体的细部,她在换衣服时从衣物下摆处偶尔一现的脚部,吹气时向我凑近到二三寸处的朱唇,都比现场目睹时更加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奇妙的是,她那嘴唇和脚部的曲线使得我的想象力展开了翅膀,竟使她原先不外露的肉体部分也好似底片显影那样逐渐显现出来,最终在我心灵的暗处忽然耸立起一座类似全大理石的维纳斯雕像。我的脑海成了用天鹅绒帷幕围起的舞台,上场的只有一位名叫“娜噢宓”的演员,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的强烈的舞台照明的光柱包裹住黑暗中摇曳着的她的雪白的身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见在她身上燃烧的光亮越来越耀眼,有时甚至会烧灼到我的眉毛。如同电影中的“大特写”,身体的部位被放大到细致入微的地步……这一幻想带着实感刺激着我的官能,如身临其境,唯一的欠缺就是无法伸手触摸,其他感受均在实物之上。由于过分全神贯注,之后我居然晕晕乎乎起来,全身的血液直冲脑门,心跳自然加剧,于是,我的歇斯底里再次发作,踢翻椅子,扯下窗帘,砸烂花瓶……
“欸,为什么呢?”
我的妄想日益狂暴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眼睑内的暗处就会出现娜噢宓,我常常想起她身上的芳香气息,对着天空张开嘴来,大口吸进周边的空气;在路上行走时,在屋里蛰居时,只要一想到她的嘴唇,我会突然仰天哈哈地吸入空气。我的眼中到处是她通红的嘴唇,觉得周边的空气全是她呼出的气息。也就是说,娜噢宓就是一个恶魔,她充斥在天地之间,包围着我,折磨着我,倾听我痛苦的呻吟,讪笑似的紧盯着我。
“那倒不至于,不过,我想你一定住得离这儿不远。”
一天晚上,娜噢宓跑来对我说:“让治啊,近来你变得怪怪的,怎么回事儿啊?”
“我没有一点必须满足让治好奇心的义务,要想知道这些,可以跟踪我呀。当密探,让治最拿手了。”
“怎么回事儿,还不是为了你在焦思苦虑呀……”
“为什么?”
“哼……”
“不,我不告诉你。”
“你哼什么哼?”
“没什么打算,只是出于好奇心而已。……嘿,住哪儿呀?对我说说又没事。”
“我是严格遵照我们间的约定。”
“不过,为什么要问呢?……了解后又作何打算呢?”
“你打算恪守到什么时候?”
“问问也无妨吧。”
“永远。”
“你为什么想打听这个?”
“别胡扯了,再这样下去,我都渐渐要疯了。”
“你就住在这附近吗?”一天晚上,我俩隔桌而坐,喝着红茶我问。
“那我教你个好办法,用自来水浇浇头就行。”
说着,就坐在我身边,聊上二三十分钟后再离去。
“喂,你真想……”
“你问这个吗?没什么,都是些小东西。”她语焉不详地回答,“我很渴,能让我喝一杯茶吗?”
“又来了。你只要露出这种眼神,我就更想捉弄你!你别那么靠近我,离我远点!别动我一根指头!”
“今晚你来取的是什么呀?”我问。
“真没治。给个朋友的吻吧。”
自打那天晚上之后,我和娜噢宓很快又恢复了熟不拘礼的狎昵的对话关系,这是因为娜噢宓在第二天、第三天的夜晚,以后每天晚上没有一天不来取东西的。她一到就跑到二楼包好东西,不过那尽是些用小方绸巾包裹的小玩意儿。
“你老老实实的,我就给。不过,之后你不会发疯吧?”
读者诸君,你们通过我前一章叙述的情节,大概可以设想到我和娜噢宓不久就要破镜重圆了——这种猜测没有任何的不可思议,是顺理成章的。事实上,结果也正像各位读者所想象的,然而没想到事情的进展却颇费周章,我又遭遇了不少的受骗上当,白费了许多吃力不讨好的努力。
“疯就疯吧,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