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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她的眼睛紧盯着镜子,陶然沉醉在剃刀刀刃刮蹭肌肤的快感之中,老老实实地任由我操作。她睡着似的均匀的呼吸声传入我的耳朵,我看到她的下颌下的颈动脉在微微地跳动。我的脸与她异常接近,她的眼睫毛几乎要敲到我的脸。窗外的空气十分干燥,在早晨明朗的阳光照射下,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历历可数。我从未在如此明亮的地方如此精细地凝视自己所爱的女人的五官。通过细细的端详,娜噢宓的美貌巨人般伟大,裹挟着深厚的容量朝我冲击而来,大而幽深的眼睛,像漂亮的建筑物那样挺拔峻峭的鼻子,连接鼻子到嘴唇棱角突兀的线条,直下方丰腴鲜明的红唇,啊,这就是叫做“娜噢宓容颜”的神妙的物体么?这一物体就是令我着魔烦恼的根源么?……如此想来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议,我不由拿起刷子在这个物体上拼命涂抹,上面聚起很多的肥皂泡沫,可是,不管我怎么搅动刷子,这物体始终顺从、宁静,只是富有弹性地微微颤动着……

我一切照办,只用右手从她的嘴边刮起。

……我手上的剃刀如同一只银色的小虫在她柔滑的肌肤上缓缓往下爬行,从后颈项滑下肩胛。映入我眼帘的她那丰满、健硕的脊背,雪白如牛乳。平日里她能够看到自己的容颜,可是否知道自己的脊背也是如此之美呢?或许娜噢宓未必知道。最了解这一切的还是我,我曾经每天用热水帮她冲洗脊背,那时搓起的肥皂泡沫也和现在一样多……那可是我曾经的爱恋。我的手、我的指,就曾在这样凄艳的白雪上嬉戏,在这脊背上自由自在、其乐无穷地起舞,那时的痕迹兴许今天依旧残留着呢……

“要是碰到,我会立刻让你停止。把你的左手放在膝盖上。”

“让治呀,你的手在发抖啊,更加用心一点……”

“嗯,不碰。”

娜噢宓冷不防地发声。我脑袋生疼,口干舌燥,自己也知道身体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我不由得一惊,感到神经不再正常,于是拼命地加以克制,突然只觉得脸上忽冷忽热起来。

“绝对不准触碰!”

然而,娜噢宓的“任性”并不就此而止,刮完肩头的体毛后,她挽起衣袖,高高地抬起臂肘说:“现在刮腋下吧。”

“嗯,好的。”

“哎,刮腋下?”

“那么就按我说的条件办?”

“对,没错……穿洋服就得刮净腋下,否则是很不礼貌的。”

我凝视着娜噢宓外露的后颈上长长的发际,无可奈何地说。

“你太会恶作剧了!”

“不是不愿意,别再说了,给你刮就是。好不容易准备工作都做好了。”

“怎么恶作剧,你真是个怪人……我觉得有点儿冷了,快点吧。”

“少说大话,其实你内心想让我请你刮呢!……要是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人所难的!”

刹那间,我扔掉剃刀扑向她的臂肘——与其说是扑向,毋宁说是咬向——娜噢宓像是早有预料似的,立刻翘起臂肘把我顶了回去,这时,我的手指大概已经触碰到她,因肥皂水的作用,哧溜一滑。她再一次用力把我推向墙壁,紧接着尖声高叫着“你要干什么!”然后站立起来。

“把我当作理发师傅对待,我可受不了。”

定睛一看,她的脸色——不是玩笑话——白得吓人——我想,自己的脸色也一定是铁青的。

“什么可不可的。不碰不是也可以刮么。用肥皂泡刷涂液,再用吉列剃刀刮……到理发店去高手师傅都能做到的。”

“娜噢宓,娜噢宓!你别再捉弄我了,好吗?我一切都听你的。”

“可,你……”

我浑然不知自己当场说了些什么,只是急躁不安、语速飞快、活像发高烧者梦呓一般地絮叨。娜噢宓则僵直地站立着,一声不响、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我。

“你可别借着刮毛的机会,手指到处乱捏,帮我刮的时候,手指不要碰到我的肌肤。”

我冲向她的脚边,跪下说:“哎,你为什么不做声?你说呀!不同意的话你就杀了我!”

“什么事?”

“神经病!”

“是的。但并不是什么难事儿。”

“神经病不好吗?”

“条件?”

“谁愿意搭理你这样的疯子。”

“让治,你帮我刮毛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那你就把我当马骑吧,就像以前那样骑在我身上。其他实在不愿意,只要把我当马就行!”

我用煤气炉为她烧开水,然后倒入脸盆中,换好美国吉列剃刀的新刀片,就在我做着各种准备的时候,娜噢宓把桌子搬到床边,上面立一块小镜子,分开两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然后用一块白色的大毛巾围在衣领周边。可是,就在我绕到她身后,将科尔盖特牌肥皂棒浸上水,即将开始刮的时候,她说:

说着,我四肢落地地趴下。

接着,她又慌忙赶紧把肩膀藏进衣服,虽然这是娜噢宓的惯用伎俩,对我而言却是难于抵御的诱惑。她这家伙,哪儿是想什么刮脸,甚至早晨洗澡也不过是她玩弄我的一个花招而已。——尽管我明白这一点,然而能为她剃毛毕竟是我前所未遇的新的挑战,只有此时才能够更接近她从而细细观察她的肌肤,也有了触摸她肌肤的可能。想到这一切的我,完全丧失了拒绝她的勇气。

一瞬之间,娜噢宓以为我真的疯了,她的脸青得发黑,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于恐怖的神色。然而,转瞬之间,她猛然露出大胆无畏的神情,腾地重重地骑到我的背上,以男人的口吻说:“嗨,这样行吗?”

“需要的,穿晚礼服时,整个肩胛会全露出来的……”说着,她还故意露出一点肩胛的部分,“瞧,必须要刮到这儿!自己怎么刮呀?”

“嗯,行!”

“咦,为什么要刮到那儿?”

“今后我说什么你都听吗?”

“那可不成,光刮脸还行,这脖子周边,一直要刮到肩胛下方呢。”

“嗯,听!”

“我把安全剃刀借给你,你自己刮不就成了!”

“我所需要的,多少钱你也肯出吗?”

“哪能啊,人家是正经求你,做这点好事还是可以的吧。不过,你要是真的发作起来,让我受伤的话,那可不得了。”

“出!”

“让我干这事,你是想让我的歇斯底里症再发作吗?”

“我爱干的事,保证不一一干涉么?”

“你好了,我可有事要求你……现在我懒得去理发店,你帮我刮刮脸,怎么样?”

“不干涉!”

“嗯,好啦。怎么啦?”

“不能叫我‘娜噢宓’,要称‘娜噢宓小姐’,行吗?”

“让治,你的歇斯底里症真好了吗?”

“行!”

说着,娜噢宓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问道:

“保证做到?”

“哎,就是嘛。到现在才发现,够落伍的。”

“保证。”

“哈哈,原来如此。你的脸型近来有所变化,连眉毛都刮成这样,形状都变了,难怪呢!”

“那好,我不把你当作马,当人对待。你也怪可怜的……”

“可近来美国流行刮脸呀。哎,你看看我的眉毛,美国女人的眉毛就剃成我这样的。”

接下去,我和娜噢宓嬉闹得浑身上下布满了肥皂泡……

“……可是你过去不是很讨厌刮胡子吗?还说什么西方女人决不会刮脸的……”

“我俩总算又成了夫妻,今后我再也不让你逃走了!”我说。

“我顺便去理发店刮刮胡子,可以吗?”

“我离开你,你就那么难受吗?”

“啊,真长着呢!”

“啊,那当然。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嗨,你好好看看,我长了胡子吗?”

“怎么样,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她用手掌啪嗒啪嗒轻轻拍打鼻子的两侧,然后一下子把脸伸到我的眼前。

“知道,太明白了!”

“怎么回事,与你有何相干……啊,真是太舒服了。”

“那么,刚才说过的话别忘记,让我随心所欲地行事。……哪怕做夫妻,我也讨厌那种互相监管的关系。要不然,我又会出走的!”

“怎么回事,大清早就去洗澡。”

“以后,‘娜噢宓小姐’和‘让治先生’又可以一起过日子啦。”

听她这么一说,我就躺着观赏她刚出浴的身姿,所谓女人的“浴后姿容”的真正美艳,并不在刚洗完之时,倒是在过了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后效果更好。无论肌肤多么美丽的女人,一经浴池浸泡,手指等部位都会膨胀发红,而浴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却,肌肤才会如凝固的白蜡一样变得透明。现在娜噢宓刚洗完澡回来,经户外的冷风吹拂,真是浴后姿容风韵绝佳的时刻,她那细腻娇嫩的肌肤洁白如凝脂,还带着湿润的水蒸气,浴衣衣领下隐匿的丰胸,呈现出水彩画颜料中的那种紫色的阴影,面部晶莹光润,仿佛贴有一张明胶面膜一般亮滑,唯有眉毛上的水分犹存,显得湿漉漉的,冬日一碧如洗的晴空透过窗户将青色衬映在她的身上。

“可以常常让我去跳舞吗?”

“好天气就起床吧!已经十点多了,我一小时之前就起来了,洗了个澡。”

“嗯。”

“已经好啦,今天早晨完全正常……啊,今天好天气哪。”

“我可以与各种朋友交往吗?你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责备我吗?”

“挺有趣的,我还想再看你发作一次。”

“嗯。”

“嗯,近来我不时会像那样歇斯底里发作,你害怕吗?”

“不过,我已经和阿熊绝交了……”

“怎么样?让治,昨夜你闹得很凶呀。”

“哎,你和阿熊绝交了?”

次日早晨,我睁开眼睛,见娜噢宓身穿邋邋遢遢的睡衣坐在我的枕边。

“是的,那种人简直不是玩意儿。……今后我尽量多和洋人交往,他们比日本人有趣。”

不管我说什么,最后,娜噢宓总是呵呵地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要睡了。”接着传来呼噜噜假打鼾的声音,不过,没多久,她就真的睡着了。

“是横滨那个叫马卡涅尔的洋人吗?”

“我才十九岁呀。在十九岁的人的眼中,三十二岁不就是个老爷子么?丑话少说,我劝你还是另娶一个夫人,那样,你歇斯底里的毛病就会痊愈。”

“我有许多洋人朋友。即便是那个马卡涅尔,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开什么玩笑!我老吗?这不刚到三十二嘛。”

“哼,怎么说呢……”

“我讨厌这种老硕鼠!”

“我说你,可不兴那样怀疑他!我这么说了,你就得相信!行吗?得,你是信,还是不信?”

“当然要暴动!这老鼠得了歇斯底里症。”

“信!”

“真吵闹,今夜老鼠要暴动了!”

“我还有其他的要求呢……你辞掉公司的工作后作何打算?”

“这墙壁太碍事,想把它砸掉。”

“被你甩掉之后,我原想回乡下去。不过,现在这样子,就无法回乡了。我想整理好乡下的财产,变现后取出来。”

“哟,要干什么呀?这里可不是郊外的独栋房,请保持安静!”

“变现后大概有多少?”

“喂!”我咚地敲打墙壁。

“这个嘛,大概能拿出二三十万圆吧。”

“呵呵呵。”

“就这么一点儿?”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打算追你追到底!”

“有那么多,还不够我俩花吗?”

“今天也一样天真无邪啊。要说有邪气,那是让治你呀!”

“够奢侈地享用吗?”

“那时,你可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

“奢侈享用可不行!——你可以去享乐,我打算开一间事务所,独立奋斗一番。”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头一阵发热,想起来过去的确有过那个时期,当时大家都很纯真。然而,这丝毫没能平复我的情欲,反而使我觉得联结我俩的因缘是何等的深厚,无比迫切地感受到自己终究离不开她。

“你可不要把钱都砸进你的事业里,得把让我享用的那部分钱分出来,好么?”

“一点儿也不奇怪。很早以前就是这样的,我第一次到让治家的时候……那时不就是像今晚这样睡的吗?”

“啊,行哪。”

“真是奇怪,此刻你睡在隔壁房间,可我却在一筹莫展……”

“那好,先分出一半给我吧。有三十万圆就分十五万,有二十万圆就分我十万……”

“呵呵呵,让治想的那些事儿,我不问也大致知道。”

“你倒是算得精细啊。”

“啊,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到许许多多的事儿。”

“那当然,还是得一开始就谈妥条件!——怎么样?同意吗?开这样的条件,你是否就不想娶我做太太了?”

“还没睡啊?你睡不着吗?”娜噢宓在隔壁立即回应。

“我没说不想啊……”

“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她听的。

“不愿意就直说,现在说还来得及。”

我当然不会马上入睡,注意倾听着隔壁的动静。以前,我们夫妻关系的存续期间哪有这种傻事儿,我睡觉时,她一准躺在我身边,想到这里,我感到极其窝心。隔了一堵墙的房间里,娜噢宓不停在地板上发出乒零乓啷的声响——兴许那是她故意的——铺好床铺,拿出枕头,做着睡觉前的准备。我可以了如指掌地辨明:啊,她在解开头发,脱下衣服,换上了睡衣,然后掀开了棉被,然后扑通一声倒在棉被上。

“我不是说没问题么……我同意……”

她将我赶上阁楼,然后到隔壁房间,咔嚓一声将房门锁上。

“还有啦……既然如此,这儿就没法住了,请搬到一个更气派、更洋气的房子去住。”

“要是都听你的,你会觉得挺方便吧。”说着,她吃吃地笑起来,“你先去睡吧,可别说梦话哦。”

“那当然。”

“不,你多虑了。你也不是什么要求都肯答应的女人。”

“我想住到洋人的街区去,住西式房子,要有漂亮的卧室和餐厅,雇上厨师和用人……”

“不过,我有言在先,不能因为我住下,就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东京有那样的房子吗?”

“哎,住吧。明天是礼拜天,我整天在家。”

“东京没有的话,横滨有。横滨的山手有一处可供出租的房子空着,我上次去看过了。”

到了十二点,她又以嘲弄的口吻说:“让治啊,今夜我又得住这儿喽。”

我这才知道娜噢宓的老谋深算,其实从一开始起她就精心策划、暗设陷阱,并成功地引诱我上钩。

当天晚上,娜噢宓让我与她隔桌而坐,这样我就连“一根指头”也碰不着她了。她饶有兴致地望着焦虑不安的我,一直闲聊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