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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钥匙,上次你不是已经留下了吗?”

“怎么打开,用钥匙打开的啊。”

“钥匙么,我配了好几把,不是只有一把。”

“嗯,行啊……行是行,可……”我明显有点儿慌乱,声调尖尖的,“……你,是怎么打开大门的?”

这时,她才首次咧开红唇露出微笑,带着一种风骚、嘲笑似的眼神。

不过,我觉得那声音的确是娜噢宓的,而非她的幽灵。

“现在告诉你吧,同样的钥匙我配了不少,所以你收走一把,不碍事。”

“行吗?我上二楼取行李去了……”娜噢宓的幽灵说道。

“但是,你这样一次次跑来,我可受不了!”

说话间,娜噢宓的身体始终没有消停,她故意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双脚一会儿并拢直立,一会儿一条腿向前迈出一小步,用脚跟敲击地板,随之变换手的位置,耸肩,像铁丝那样绷紧全身肌肉,运动神经活跃在身上的各个部位。我的视觉神经也随着她的动作紧张起来,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身上的任何动静都一点不漏地映入我的眼帘。我仔细打量她的脸,难怪她的容貌变得认不出来:她把额头的发际剪成二三寸长,一根根梳得齐齐整整,像中国姑娘的刘海那样门帘似的垂在额前。其余的头发拢成一扎,从头顶心圆圆平平地覆盖在耳朵上方,活像戴了一顶大神帽。这是过去从未梳过的发型,她的容貌变得判若两人一定是这发型变化之故。再定睛一看,她已将天生的又粗又浓的眉毛弄成现在这样细长、晕色的弧形,而细长眉毛的周边都刮得青乎乎的,一看就知道这是她精心修饰的结果,不过,令人费解的是,她不知用了什么魔法把眼睛、嘴唇和肌肤的色彩完全做了变更。眼珠酷似洋女人,大概是因为眉毛变化的缘故,但除此之外好像还运用了其他的手法。我觉得兴许是眼睑的睫毛部分有点儿秘密噱头,却无法判明她的手法。她的上唇中央像樱花花瓣似的断然裂成两半,那红色也不同于一般的口红,呈现一种栩栩如生的自然色。至于肌肤的冰清玉洁,怎么凝视也觉得有天生之感,毫无大施粉黛的痕迹,而且她的白皙并不仅仅局限在脸部,从肩胛、手臂到手指都一样,要是靠白粉,那就非涂满全身才行。我甚至觉得,眼前这个神秘莫测、妖艳可疑的女人,与其说是娜噢宓,毋宁说是经过她灵魂的某种作用而变成的一个既理想又美丽的幽灵。

“没关系的,只要我搬光了东西,你叫我来我也不会再来。”

“可没有人能让我差遣啊。”

她用鞋跟作支撑,一个旋转,咚咚咚地沿着阶梯,向阁楼的房间跑去。

“我不是告诉你不必自己来,派个人来就可以吗?”

……她在阁楼房内究竟呆了多久?我倚在画室的沙发靠背上,茫然地等待她下楼……这段时间是不足五分钟,还是半小时、一小时?……我不清楚这段时间的长短,今晚娜噢宓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像听到美妙无比的音乐那样,使我久久地沉浸在恍恍惚惚的快感之中,这音乐宛若来自高远纯净的世外圣域的女高音,那儿既没有爱恋,也没有情欲……我心中感受到的是距离这些最最遥远的虚无缥缈的陶醉。我在反复思量:今晚的娜噢宓与那个肮脏的淫妇,那个被众多男人起了污秽龌龊绰号、等同于妓女的娜噢宓完全无法并立,对我这样的男人而言,今晚的她是最最高贵、值得憧憬的偶像,只有跪倒在她面前顶礼膜拜的份儿。倘若她那雪白的手指尖轻轻触碰我一下,我何止是欣喜若狂、简直是要浑身颤抖的。这种心情该如何形容才能使读者了解呢?——譬如一位乡下父亲来到东京,某日偶尔在街上遇到自幼离家的亲生闺女,然而,闺女已出落成都市高雅的妇人,看见寒伧的乡下农民也认不出那就是自己的生父。而父亲虽然认出闺女,却由于身份之别、云泥之差而不敢靠近她,只是想到这是自己的女儿而万分惊讶与羞愧,选择慌张、匆忙地逃遁。——此刻,我的心情就恰似那位父亲,既孤寂又庆幸。再譬如一个遭未婚妻抛弃的男子,过了五年或十年之后,某日在横滨的码头见到一艘商船到港,船上走下一大群归国的日本人。不料,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曾经的未婚妻,虽然明白她是留洋回归,却不敢向她靠近。因为自己仍然是一成不变的一介穷书生,而对方身上早就没有了过去乡下姑娘的土气,成了过惯了巴黎、纽约奢华生活的时髦女人,两人之间已是天渊之别。——此刻我的心情又酷似当时的书生,既为被抛弃的自己的贫穷颓丧而自卑自惭,又为意外发现昔日女友的出息发迹而感到欣喜。——尽管我无法道尽自己的心意,却还是勉为其难地以这两个比方来加以说明。总之,以往的娜噢宓的肉体已经渗入了挥之不去的污点,纵使今夜的她那天使般雪白的肌肤上再也看不到那些污点,然而当时那些稍一回想就会感到恶心的行状,如今反而觉得神圣得无法触碰。——这难道是在梦境之中吗?倘若不是,那么这个娜噢宓究竟是从何处学到这种魔法、掌握这种妖术的?两三天前她身上还穿着那套脏兮兮的铭仙绸衣服呢……

“让治呀,我来取行李了。”

咚咚咚,有力的下楼梯声音又传来,那双镶有人造钻石的皮鞋又在我眼前停下了脚步。

娜噢宓微微晃动着浅蓝色柔软的衣服和颈项上的项链,穿着一双鞋尖镶有钻石的漆皮高跟鞋迈着小步缓缓走来——啊,我想起来了,这就是上次浜田对我提到的那双灰姑娘的皮鞋。她单手叉腰,臂肘外翘,洋洋得意地扭着腰肢,怪模怪样、毫无顾忌地来到目瞪口呆的我的跟前。

“让治啊,我过两三天再来。”

那洋女郎打着招呼,取下帽子。“咦,这个女人是……”仔细打量一番后,才发现她就是娜噢宓。如此说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但是事实上她就是老这样判若两人地变幻无常。不,光是形象的改变还不至于让人看走眼,最能骗过我眼睛的还是她的容貌。不知她施了什么魔法,她那张脸从肤色、轮廓到眼神全都变了,要不是听到她的声音,就是她摘下帽子,或许我还会把她当作哪个不认识的洋妞呢。如前所说,她的肤色特别白皙,溢出衣服外的丰满的肉体全都白得像苹果的果肉。娜噢宓在日本女人中肤色不算黑,却也不会白到这种地步。眼前她两条露至肩膀的手臂,白得令人难以相信是日本人的。过去在帝国剧场观摩管乐伴奏的歌剧时,我曾经那么痴迷西方女演员那白净如玉的手臂,而现在娜噢宓的胳膊完全可以与之相媲美,不,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虽然站在我跟前,双方却保持着三尺的距离,她那吹入微风般轻盈的衣服下摆也不想触碰我一下……

“晚上好!”

“今晚我就拿了两三本书,我不可能一下子扛走那么大的行李,何况我还穿着这身衣服……”

与此同时,门一下被打开了。一个庞大的黑熊般的物体从屋外的黑暗中一下子闯了进来,啪地脱去外面的黑衣,这回露出了狐仙般雪白的肩胛和臂膀,身上裹着的浅蓝色的法国绉绸连衣裙,是一位陌生的年轻西方女子。她丰腴的颈项上戴着彩虹般闪闪发亮的水晶项链,黑天鹅绒的帽子压低到遮住眼睛,只露出可怕的带有神秘感的白色的鼻尖和下颏,生动的朱唇十分扎眼。

这时,我嗅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啊,这气味……让我想起大洋彼岸遥远国度奇妙的花园里的异国奇香……那是教授交谊舞的舒列姆斯卡娅伯爵夫人身上的……香味,娜噢宓用的是与她相同的香水。

“是我呀。”

不论娜噢宓说什么,我只是“嗯嗯”地点头应答。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我敏锐的嗅觉依然像在追寻幻影一般,追寻着飘逸在屋里的她那逐渐淡去消散的香味……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