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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行,会还给你。”

“走的时候,把钥匙留下!”

之后,我翻转身去,背对着她。她就在我的枕边乒乒乓乓地整理了一阵子包袱,接着又传来了解开腰带的声音。定睛一看,她在房间的一角,而且是我的视线可以看到的地方,背朝着我在更换衣服。刚才她进屋时,我就注意到她身上的服装,那是一套我不曾看到过的铭仙绉绸服,或许是老穿在身上不换的缘故,衣领处已现污垢,膝盖外露,皱皱巴巴的。她解开腰带,脱下那件有点儿肮脏的铭仙服,身上只剩下一件同样脏兮兮的贴身针织长衬衣,随后拿起一件刚找到的金线绉绸长衬衫,轻轻地披到身上,她扭动着身躯,里面穿着的针织衬衫金蝉脱壳一般地滑落到榻榻米上。然后在外面再穿上一件钟爱的龟甲形花纹的大岛绸服装,用红白相间的方格花纹的伊达窄腰带使劲地系在小蛮腰上。我以为接下来她会再系上宽腰带,不想她冲着我转过身来,就地蹲下换起布袜子来。

“从大门口呀……我有钥匙。”

她的光脚丫子对我最具诱惑力,我尽量不朝她的方向看,却依然忍不住悄悄瞟上几眼。娜噢宓当然对此有所意识,故意将自己的脚趾像鱼鳍一般地摆动着,也不时偷偷地打探着我的眼神。一切都换好后,她很快整理好脱下的衣物,说声“再见”,将包袱拖向房门口。

“来取行李可以,可是,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喂,把你的钥匙留下!”这时,我开口了。

“我吗?……回来取行李。”

“哦,对了。”她从手提袋里取出钥匙。“那我放在这儿。不过,我一次拿不完,大概还会再来取一次。”

“来做什么?”我都懒得起身,平静、冷淡地问,心中在惊异,竟然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回来。

“不来也行,我会帮你打包送回浅草的。”

“你好。”她再次问候,表情木愣地看着我。

“别送浅草呀,那样对我不方便……”

十二月中旬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还在楼上睡觉(那时,画室里相当寒冷,我又搬到阁楼上去睡了),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有人。哎,怪了,大门明明是锁上的……我正在纳闷,紧接着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毫不忌惮地踩着楼梯上了楼。不容我惊讶,娜噢宓爽朗的一声“你好”,一下打开眼前的房门,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往哪儿送呀?”

母亲过世三周之后,我在当年的十二月初终于下定决心辞职,因工作安排,与公司说定工作到年底再离开。这个决定事先并未与任何人商量,由我一人独断,所以老家还没人知道。既然已经决定,想到再坚持一个月就能解脱,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虽说显得从容有余,闲暇时可以读读书、散散步,但依然决不涉足那些“危险区域”。一天晚上,我闲得无聊,便信步朝品川方向走去。为打发时间,我走进一家小电影院打算看看松之助的片子。可是那时正上演哈罗德·劳埃德的喜剧片,一位年轻的美国女演员跑出来,令我不由想起往日的种种体验,于是心想,今后再也不看西方电影了。

“往哪儿,我还没定呢……”

下班后,我还是忌惮碰到娜噢宓,尽量避开热闹场所,乘坐京滨线电车直接回大森。然后在附近的餐馆随便点上一点小菜或面条当作晚饭,吃完后便无任何事情可做。无奈只能回到楼上的寝室钻进被窝,却很少有立刻入睡的日子,常常两三个小时睁着眼异常清醒。卧室还是阁楼上的那个房间,娜噢宓的行李至今还在里面。墙壁和屋柱上渗溢出我俩过去五年间放荡不羁、荒淫无耻和下流猥獕的生活气息。具体而言,这气息就是娜噢宓肌肤的气味,她懒散邋遢,穿脏衣服也不洗,团作一团塞在屋里,那气味就弥漫在通风不良的房间里。我实在难以忍受,就转到画室的沙发上去睡,在那里我同样睡不着。

“这个月不来取,我就管不了了,全给你送去浅草……你不能老放在我这儿!”

然而,去公司上班后也觉得兴味索然,加上我在公司里的声望也大不如前。我踏实勤恳、品行方正的君子美名,因为娜噢宓的缘故遭到玷污,失去了上司和同僚对我的信任,最叫我不堪的是,这次母亲谢世请假时,竟然有人冷嘲我又在借故休息。种种变故使我越来越感到不悦,二七时回老家住了一晚,对叔叔流露出“说不定我很快会辞职”的意思。他应道“行啦行啦”,并不首肯。翌日我只能颇不情愿地再去上班,上班时尚能忍受,从傍晚到夜里的时间,我就显得相当难熬,我依然难以决断自己是回家乡还是继续留住东京,没有搬家去别处住,仍旧独居在大森空荡荡的屋子里。

“嗯,我马上就来拿。”

毋庸置疑,这个巨大的悲伤使我得到了某种净化,变得玲珑剔透,洗净了我身体和心灵上的肮脏和不洁。倘若没有这次悲伤,兴许我现在仍然无法忘却那个污秽的淫妇,还在为失恋痛彻心肺呢。如此想来,母亲的去世绝对不会是没有意义的,至少对我而言是意义非凡的。当时的我已经厌恶了都市的氛围,虽说想过出人头地,然而来到东京之后,则是一味沉溺于轻佻浮华的生活,既没有立身,亦无望发迹。最后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乡下人,最终还是适合农村的生活,自己还是就此全身而退,回到老家,亲近故乡的土地,守护母亲的坟茔,与村里的乡亲们朝夕相处,像我的祖辈一样做个农民。可是我的叔叔、妹妹和其他亲戚都说:“这也未免太性急草率了。我们理解你眼下的沮丧,可是,一个男子汉难道能因为母亲的离世就葬送自己宝贵的未来么?任何人都会有失去母亲时的失落,随着时光的流逝,这种悲伤会渐渐缓解的。所以你真要决定回乡的话,也得好好慎重思考后才行。再说,你突然辞职,对公司也不好……”我真想脱口而出地告诉他们:“还不仅如此,其实我一直没告诉大家,我老婆已经弃我而去了……”不过,碍于在众乡亲面前的羞涩,且大家正在一片忙乱之中,我最终把话咽了下去(至于娜噢宓的缺席,我以她生病为由敷衍了过去)。等到头七法事做完之后,我请叔婶夫妇做我的代理人,处置一切善后,管理母亲的遗产,听从大伙儿的劝告先回到了东京。

“我跟你讲清楚,请雇好车,一次拿走。还有,叫个人来拿,你自己别来!”

可是,没想到我的母亲居然走得如此突然,我侍奉在母亲的遗体旁,仿佛做梦一般茫昧自失。直到昨天还沉湎于娜噢宓的女色风韵之中的我,此刻正跪在亡母的灵前烧香磕头,两个“我”的世界丝毫没有关联。当我整日在叹息、悲戚与惊愕的泪水中躬身自省时,听见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声音:究竟昨天的我是真正的自我,还是今天的我?“你母亲的谢世并非偶然,她这是在惩戒你,是对你的垂训!”此刻,另一侧又传来这样的耳语。于是,我愈加怀念起母亲在世时的面影,深感对不起她老人家,悔恨的泪水像决堤一般夺眶而出。我意识到在人前哭天抹泪怪不好意思,于是悄悄爬上后山,一边俯瞰着充满少年时代回想的森林、小道及田地的景色一边泪流满面。

“是吗……好,就这样。”

我自幼丧父,由母亲一手拉扯成人。我首次体会到失去双亲的悲痛,更何况母亲和我的关系远超世上一般的母子关系。回首以往的一切,我从未与母亲顶过嘴,母亲也从未骂过我。这不仅因为我敬重母亲,更因为母亲慈爱有加,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之故。世上不少家庭的孩子长大后离开家乡进城之后,父母总会时时牵挂,担忧怀疑孩子的操行变坏,或者因此造成两代人关系的疏远,然而我的母亲在我去了东京以后,依然相信我,理解我的想法,处处为我着想。我是长子,下面只有两个妹妹,放我进城,母亲一定非常寂寞冷清,觉得无所依靠,但是她从来没有埋怨,总在祈愿我能够干得好、出人头地,因此远离家乡的我比在她膝下时更能强烈地感受到她那深厚的慈爱。特别是与娜噢宓结婚前后以及接下来我的种种任性的所作所为,母亲总是爽快地慨允,我总是会被她的慈和、温存感动得热泪盈眶。

随后她离去了。

与浜田见面后的第三天早晨,我在公司收到母亲病危的电报,立刻赶去上野车站,在傍晚时分到达老家,可是,母亲已经失去意识,看到我也认不出来,两三个小时之后就停止了呼吸。

我心想,这下总算可以安心了。可过了两三天,晚上九时许,我正在画室里读晚报,又传来“喀嗒”一声,又有人把钥匙插进锁眼在开门。

就在我经受这孤独和失恋痛苦折磨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格外悲恸的事件,那就是老家的母亲因脑溢血突然的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