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急切地问道,浜田却显得异常平静,怜悯地看着我的脸。“是的,事情搞清楚了……不过,河合先生呀,她已经无可救药,您就对她死了这条心吧!”他毅然决然地说完,摇了摇头。
“呀,早晨失礼了。怎么样?情况搞清了吗?”
“那,那,那是为什么呢?”
打开房门,觉得娜噢宓就站在浜田身后,不禁东张西望地将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没看到其他人影,只有浜田一人孤零零地站立在门廊边。
“为什么?这待会儿另当别论……我是为您着想才这么说的,劝您还是把娜噢宓给忘掉的好。”
“啊,你好!我马上开门,这门上了锁。”我的语调有点儿慌张,心想:“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事有凑巧,说不定浜田顺利地见到了娜噢宓,谈得顺当,说不定就把她带回家来了呢。”想到这里,喜悦之情涌上心头,激动得胸口怦怦直跳。
“这么说,你见到娜噢宓了?跟她交谈后非常绝望么?”
我心里做好了准备,浜田最早也得到傍晚才能过来,然而,四个小时后的十二点时,大门的门铃骤响,接着,浜田“您好”的问候声意外地传来。我不由兴奋地跃起,急忙跑去开门。
“不,我没见到娜噢宓,我去了熊谷家,问清了所有的情况。事情实在太糟糕了,真叫人吃惊。”
浜田的语气里有几分对我的没完没了的厌烦,我站在那儿,一口气讲了可打三个公用电话的时间,直到五分钱铜币用完为止。我拖着哭腔,话音颤抖,如此滔滔不绝、死皮赖脸地恳求恐怕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挂上电话后,我并没有感到轻松,而是急切地等待浜田的到来。说是说今天可能会有结果,可是今天他不来怎么办呢?——不,与其说“怎么办”,毋宁说不知自己会变成何等模样。现在,自己除了眷恋和思慕娜噢宓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也做不成任何事情。睡不着、吃不下、无法外出,只能整天窝在家中,束手无策地等待一个局外人为自己到处奔走的结果。实际上,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无所事事,我呢,在此之上还要添加对于娜噢宓的刻骨铭心的思恋。我忍受着这种思恋的煎熬,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他人,自己只能紧盯着慢慢转动的钟表指针,想到这些,就感到十分难受。即便只有一分钟,时间的步伐也慢得令人惊讶。让人感到太过漫长。这样的一分钟要转上六十圈才是一小时,一百二十圈才是二小时,如若需等三小时,我就要让这滴滴答答走动的时针转上一百八十圈,这是多么百无聊赖、无可奈何的光阴啊!这还不仅是三小时的事,如果是四小时、五小时,抑或是半天、一天、两天、三天呢?我觉得如此漫长的等待和苦苦的思念自己准会发疯的。
“可浜田君呀,娜噢宓现在哪里?我首先想知道的是这一点。”
“明白,明白了。这件事我无法保证,尽力而为吧。”
“要说在哪里,她可是居无定所的,这家待待,那家住住。”
“还有,我想……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其实她也很想回家,只是靠着那股犟劲在赌气,要是那样,你就告诉她,我的心情相当颓丧,就是硬把她给我带回来也行……”
“大概她没有那么多朋友家可住吧。”
“哦,是么,有机会我一定转告她。”
“您不认识的娜噢宓的男性朋友可不少。特别是那天你们吵架后,听说她一离开就直奔熊谷家而去,要是事先打个电话,悄悄地溜过去倒也罢了,她坐着装满行李的汽车,冷不防出现在熊谷家的玄关,他们一家人慌了神,不知这一位究竟是何许人也,混乱之中很难招呼她进屋,连熊谷本人也束手无策了。”
“只要有可能,请一定告诉她,我是那么地想念她……”
“嗯,那接下去呢?”
在“她提出的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那句话的后面,说实话,我真想说:“倘若她让我跪下,我会欣然下跪;倘若她要我磕头,我就会叩头下拜,说什么我也要向你谢罪。”可最终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无奈之中,就先把她的行李存放入熊谷的房间,两人一起外出,据说去了一家不甚正经的旅馆,而这家旅馆,在大森您家附近的什么楼内,就是当天上午他们在那儿约会被您发现的地方,真够大胆的!”
“哎,喂,喂!”电话就要挂断时,我慌忙再次呼唤浜田,“喂喂……还有哇……这要根据届时的情况来决断,如果你直接见到娜噢宓并有说话的机会,请告诉她——我绝不会谴责她的过错,我很清楚,她的堕落我也有过错。准备好好向她道歉。她提出的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过去的一切就让它付诸东流吧,只求她务必回家。要是她不愿意,那也至少得和我见上一面……”
“这么说,那天他俩又到那儿去了?”
“我知道了。详情见面后再谈。那么,再见。”
“是啊,熊谷是这么说的,他津津乐道,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我在一旁听了很是不快。”
“那、那也没办法,明天、后天,我会一直在家等你来的。”
“那么,当天晚上,他俩就住在那儿啰?”
“怎么说呢,我觉得应该可以,不过,那家伙不先找一下也说不好找不找得到。我一定用最有效的办法,但也有可能会要两三天……”
“可偏偏不是。听说他们在那儿待到傍晚,而后去银座散步,又在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处分手。”
话虽如此,我依然心神不定,恨不得浜田立马就能查明情况。“你大概什么时候能来?最晚下午两三点可以搞清楚了吧。”
“这就怪了,熊谷那家伙在撒谎吧……”
“啊,谢谢,你能这样帮忙,我真是太感激了!”
“不,您听我说。分别时熊谷有点儿怜悯她,就问:‘今晚你住哪儿?’她答:‘可住的地方有的是,我现在去横滨。’她没有一点儿为难不悦的样子,然后大步流星地朝新桥方向走去……”
“好的,没问题,反正我也闲着。”
“横滨,有谁在那儿呢?”
“不,这件事发生后,我几乎没上班,总在想万一娜噢宓又回来了呢,家里总得有人在才行。还有,我想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电话里说怕不方便,若能当面谈更好。……你看怎么样,一旦有消息,能请你到大森来一趟吗?”
“这一点就叫人觉得奇妙。熊谷觉得,娜噢宓认识的人再多,横滨大概没有可住的地方,她话是那么说,可最终大概还是回大森去吧。没想到翌日傍晚她打电话给熊谷说,她在黄金国舞厅等他,请马上过来。熊谷赶去一看,娜噢宓穿着让人眼睛一亮的晚礼服,手持一把孔雀羽毛扇,戴着金灿灿的项链和手镯,被一群各式男人围着,其中还有洋人,正欢笑嬉闹着呢。”
“噢,是嘛。今天可能会了解到情况,那时,我通知什么地方?近来您还在大井町的公司上班吗?”
听了浜田的话,就像打开“吃惊盒”后会有什么蹦出来一样,令人大感意外的事实跳了出来。她离家后的第一晚看来是住在那洋人家的,他的名字叫威廉·马卡涅尔,就是上次我和娜噢宓去黄金国舞厅跳舞时,那个不经介绍就主动凑上来硬邀她跳舞的擦着白粉、厚颜无耻、一副娘娘腔的男人。然而,更令人瞠目的是——这是熊谷的观察——娜噢宓那晚去投宿之前,与那个叫马卡涅尔的洋人并不熟识亲密。不过,娜噢宓很早之前就对他怀有恋慕之情,因为他长着一张讨女人欢喜的脸,风度翩翩,举止很像演员,不仅被舞友们称为“洋人色狼”,连娜噢宓自己也觉得“那洋人的侧脸长得很棒,酷似约翰·巴里”。——约翰·巴里是一位美国的电影演员,就是观众通过银幕熟知的约翰·巴里摩尔——因为这样的原委,娜噢宓对他早就心中仰慕,或许不时会与他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吧。所以马卡涅尔也心领神会:“这娘们对我有意哇”,与她有过调情吧。他们并不是什么朋友,娜噢宓肯定就凭着这点关系找上门去,她一到,连马卡涅尔也觉得一只有意思的小鸟自行飞进了家门。“你今晚住在我家里吗?”“好的,住也无妨啊。”于是就这样在洋人家住了下来。
“拜托你越快越好。……可能的话,今天就把结果告诉我,那就太好了……”
“即便这么说我也难以相信,头一次去男人家就在那里过夜……”
“哎,好的,好的!”浜田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不管怎样,我会先帮忙查一查。”
“可是,河合先生,我想娜噢宓小姐对这种事是满不在乎的。看上去马卡涅尔也多少有点纳闷,昨天夜里他向熊谷打听:‘这小姐究竟是什么人呀?’”
“可是,刚才你又说,她还和包括洋人在内的其他各种男人混在一起,穿上了笔挺的西服,这我就闹不明白了。不过只要你见到熊谷,我想就可以了解大概的情况吧。”
“连何许人都没搞清楚,就留住一个女人,也太过分了吧。”
“嗯……”
“岂止留宿,还让她穿上西服,佩戴项链、手镯,着实耍了一把。您说吧,就那么一个夜晚,两人就如胶似漆的,娜噢宓小姐一口一个‘威廉、威廉’地呼唤那家伙。”
“我断定她在熊谷那。实话对你说,娜噢宓私下里一直与熊谷保持着关系,上次败露后,与我大吵一场就离家出走了。……”
“那么,她的西服和首饰都是那洋人给买的吗?”
“是啊,说不定我一查马上就能搞清楚。”浜田摆出一副此事简单,可以马到成功的样子,“不过呀,她在哪儿,河合先生心中是否已有点儿眉目?”
“有的是洋人买的,不过,听说洋人也可能是借用他女朋友的衣裳临时对付一下。娜噢宓小姐遂撒娇发嗲说要穿西服,为取悦她就答应了。那套西服好像并非购买现成的,却十分合身,皮鞋也是法国式细高跟鞋,全漆皮制作,鞋尖处或许还镶有人造的小钻石,闪闪发亮。昨夜娜噢宓小姐的打扮,如同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
“我也知道不是办法……不过,浜田君,我实在太为难了。不知该怎么处置,一筹莫展。没有了她,我晚上都睡不好,痛苦万分哪……”为了博得浜田的同情,我以充满爱怜悲切的语调说,“……浜田君,现在除了你之外,我再没有其他可以信赖的人,对你来说,这是不近情理的麻烦,我,我……怎么才能知道娜噢宓的住处呢?她到底是在熊谷那儿,还是在别的男人那儿呢?我想搞清楚。这完全是我一厢情愿的请求,想拜托你帮我查一查吧。……我觉得与其自己调查,还是你的人脉更广、门道更多……”
听浜田这么一说,我觉得娜噢宓的灰姑娘的娇媚形象跳到眼前,使我不由感到心头一阵激动,然而,紧接着的瞬间,我又对她的丑恶品行产生一种可耻可叹、可怜可鄙、气愤窝心的难以名状的厌恶心情。熊谷倒也罢了,她竟然会跑到不知秉性的洋人家,厚颜无耻地住下来,还让人家置办衣物,这难道是昨天还是有夫之妇的女人该有的行为吗?难道这个与我多年同居同栖的娜噢宓,居然就是如此污秽、龌龊不堪的淫妇?自己是否至今看不清她的真面目而沉醉在愚蠢的梦境之中?啊,也许正如浜田所说,自己无论怎么迷恋她,也应该对她死了这条心,我已经蒙受了奇耻大辱,让男人们的颜面扫地……
“可您拿着电话思考,那也不是办法。”
“浜田君,我有点儿啰唆,想再次确认,你今天说的都是事实,不仅熊谷可以证明,你也一样?”
“啊……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浜田看到我的眼睛里涌起泪水,同情地点点头。“我了解您那么说的心情,有些话不大好说,事实上昨天晚上我也在场,我认为熊谷说的基本上也是正确的。此外,再要说的话,还有很多情况,您听了就会释然。不过,就暂且先说这些,您别再做打听,请相信我,我绝不会为了增添趣味而夸大事实、添油加酱的……”
“你怎么啦?”
“啊,谢谢!听到这些情况就行了,其他就没必要再问……”
“哎……”
不知何故,听到这些,我的话堵住了嗓门,大滴的泪珠冷不防滚落下来,我想“这可不行”,于是紧紧拥抱住浜田,把脸深埋在他的肩头,随后放声嚎啕哭喊起来。
“是河合先生吗?”
“浜田君!我,我……我一定要和那女人一刀两段!”
“哦……”
“说得对!这就对了!”浜田好似受到了我的感染,语音也变得沙哑了,“老实说,我今天跑来就是想告诉您,对娜噢宓就别再抱任何希望了。她是个反复无常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若无其事地跑到您这来。现在事实上已经没有人认真与她相处了,按熊谷的说法,大伙儿都把她当作男人的慰藉玩物,还帮她起了叫人难以启齿、不堪入耳的绰号,您始终蒙在鼓里,她背着您不知带干了多少让您蒙羞的事……”
“哎,喂,喂!怎么啦,河合先生?……喂……”因为我老不发声,浜田在催促我。“哎,喂喂!”
过去曾经和我一样热恋过娜噢宓、同时也和我一样遭到她背叛的浜田——这位少年充满悲愤的、由衷为我着想的字字句句,具有以锋利的手术刀剜挖腐肉一般的效果。“大伙儿都把她当作男人的慰藉玩物,还帮她起了叫人难以启齿、不堪入耳的绰号”,这些直言不讳的话语反而令人神清气爽,宛如疟疾痊愈,顿觉一身轻松,连泪水也完全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