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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的心脏在狂跳,懊恼得丧失了理智,捶胸顿足。继续翻看日记,照片依旧源源不断地出现,我的拍摄技巧也越来越细致入微,用特写手法凸显鼻子、眼睛、嘴唇、手指的形状,手臂、肩胛、脊背、腿脚的曲线,甚至连手腕、脚腕、手肘、膝盖、脚掌都拍得纤悉毕见,堪比古希腊的雕塑或奈良的佛像。至此,娜噢宓的整个身体就成了一件艺术品,在我看来,她简直比奈良的佛像更加完美无缺,只要细细审视,甚至会涌起一种宗教式感激涕零的情感。啊,我为什么要拍下如此精细绝妙的照片呢?这是否意味着我老早就预感到它会成为我悲哀的纪念?

“啊,真是岂有此理!我竟然放走了如此了不得的尤物。”

我对娜噢宓思恋的心情益发炽盛起来。天色已晚,窗外的夜空星光闪烁,甚至感到有寒意袭来。从上午十一点起,我不吃饭、不生火,连开灯的心情也没有,在昏暗下来的屋子里,从楼上到楼下地奔来跑去,一边咒骂“混蛋”,一边拍打自己的脑袋,面对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的画室墙壁呼喊:“娜噢宓,娜噢宓!”最后竟不停地呼叫着她的名字,同时在地板上磨蹭着自己的额头。无论如何,我都得把她接回家来。我将无条件地向她投降。她的所言所求,我将百分之百地服从。……然而,此刻她又在干些什么?她拿了那么多的行李,应该从东京站坐汽车回家的吧,若是那样,她回到浅草娘家该有五六个小时了吧。她是否会向家人如实陈述被赶出家门的原因,抑或照例仰仗其一贯的任性逞强,信口胡编一套谎言去蒙骗她的哥哥、姐姐呢?她出生成长在千束町靠卑微职业营生的娘家,却极其忌讳别人提到她的出身,把父母兄弟视作愚昧无知的乡巴佬,极少回家。这颇不协调的一大家子,此刻打算采用什么善后之策呢?当然,她的兄姐会让她回来道歉,但她一定会一犟到底:“我怎么可能回去赔礼道歉呢?你们谁去帮我把行李取回来!”而且,她还会毫不担忧、若无其事地照样开玩笑,趾高气扬地高谈阔论,还不时夹上几句英语,拿出她时髦的衣裳和物品炫耀一番,宛如一位贵族小姐造访贫民窟一般目空一切,威风显赫……

从头开始阅读本故事的读者大概还记得,我有一本题为“娜噢宓的成长”的日记,专门详细记录自己帮她洗澡、为她清洗身体时,她的四肢是怎样渐渐发育变化的,也就是说,是娜噢宓从少女时代到成熟女人的成长经历。我想起自己在这本日记里处处配上了照片,照片拍下了娜噢宓的各种表情、各种风姿的变化,遂从书箱底部翻出积满尘埃的日记本,逐页翻看,回味她昔日美好的倩影。由于这些照片除了我自己之外绝对不能示人,所以当时都是我自己冲印的。或许当时冲洗不净,如今照片上已出现了稀稀落落的雀斑点,有的照片完全烙上了时代的印记,宛如一张老旧的画像那样朦胧模糊,反而增加了令人怀念的思绪,像在追寻十年、二十年前的往事,在重温幼年时代遥远的梦境……而且这些照片还毫无遗漏地记录了当时娜噢宓所钟爱的各种服装和仪容,有的新颖奇特,有的活泼轻盈,有的奢华艳丽,有的诙谐滑稽。有一页上还贴了一张她身穿天鹅绒西装的女扮男装的照片,下一页就是她身披巴里纱薄绸,宛如一座雕像般亭亭玉立的身姿,接着就是一张身穿亮闪闪的绸缎和服与外褂,腰间系着的窄腰带使她的胸脯高高地隆起,衬领是用缎带做成的。还有各式各样的表情动作及其模仿电影演员的照片——玛丽·璧克馥的笑脸、葛洛丽亚·斯旺森的眉目、波拉·尼格丽的雄姿、贝布·丹尼尔斯的矫揉造作——有的激愤、有的嫣然、有的惊悚、有的恍惚,娜噢宓千变万化的容貌和身姿无不说明了她的敏感、灵巧及聪明才智。

可是,再怎么说,这毕竟是一个事件,理应有人马上来处置……倘若她本人坚持“决不去赔礼道歉”,那么她的哥哥姐姐也得替她前来……难道她家亲属对娜噢宓的一切都毫不担心吗?正如娜噢宓对家人冷漠一样,他们也从来不对她承担什么责任。当年她母亲说上一句“这孩子的一切就交给您了”,把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托给我之后就完全不闻不问,一副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的态度。所以这一次他们是否又会任由娜噢宓去闹腾,依然袖手旁观、处之漠然呢?即便如此,总得派个人来取走行李吧。我说过:“马上回去,叫人来取你的东西!我会把你的行李都交给来人的。”可是,怎么还不见有人来取呢?她虽然已经将替换衣物和日用品差不多都带走了,但是还有几套“仅次于生命”的盛装留在这儿,反正她是不可能整天憋屈在千束町那个脏乱的家中,而是每一天都想花枝招展地招摇过市、令人惊艳,这样就更需要服装,没有衣裳,她是一刻也无法忍受的……

只是在一小时之前,我还觉得她是个麻烦的包袱,在诅咒她的存在,而现在却倒过来开始诅咒自己,在后悔自己的轻率鲁莽,这是为什么?如此憎恨的那个女人,转而又变得如此可爱眷恋,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剧烈的心理变化我自己是解释不清的,恐怕只有恋爱之神才能知道其中的奥秘。不知不觉之间我站起来,在房内来来回回地踱步,久久地思考如何才能治愈这思恋之苦。不过,怎么琢磨也苦无良策,倒是娜噢宓的绰约丰姿不断在心头萦绕。过去五年间共同生活的各种场面——呵,那时是这样说的,是那样的神情和眼神,一幕幕不停地展现在眼前,引起我无尽的眷恋之情。特别令我难以忘怀的是,娜噢宓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时代,每天晚上我在西式澡盆里为她洗澡的情形,还有她将我当作马匹骑在我身上,“驾、驾,吁——吁”地吆喝着在屋里到处乱爬嬉戏。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无聊的事会让我倍加怀恋?说起来实在荒唐,可是,要是她今后再一次回归我这里,我一定还是会率先上演当时马驮人的游戏,再一次让她骑在我背上,在这儿满屋子乱爬。要是能够实现,我不知该有多么高兴,我浮想联翩,仿佛这是一种无上的幸福。不,这还不是一种单纯的空想,由于过分地思恋她,我不由趴在地上,背上好像驮着她的身体,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转悠起来。我还跑到楼上——把这些事写出来也太叫人汗颜——翻出她穿过的旧衣服,在背上驮上几件,双手戴上她的日本布袜,又在房间里爬了一阵。

然而,那天晚上,不论怎么等待,娜噢宓家终究没有人前来。屋里已经漆黑一片,我也没有开灯,想到万一来人误以为家里没人可不行,于是慌慌忙忙打开了所有房间的电灯,还再次确认一下门牌没有掉落,特地搬了一把椅子在门口坐了几个小时,专心捕捉户外的脚步声,可八点九点过去了,十点十一点到了……最终从早到晚整整一天,没有任何动静。我坠入到悲观绝望的谷底,心中又滋生出形形色色无端的猜测。娜噢宓之所以不派人来取行李,正好证明她并不看重这件事,觉得过个两三天此事就会解决,她在揣摩自己的策略:“没关系,他迷恋着我呢!没有我,他一天也混不下去,肯定会来接我的。”再说,那家伙心里明白得很,自己过惯了挥霍无度的生活,在贫困的社会中是无法过日子的,即便改投别的男人的怀抱,人家也不可能像我那样珍爱她,绝不可能无拘无束地任意妄为。她嘴上强硬,其实内心在期待着我去接她呢。也有可能明天早晨她的哥哥姐姐会上门来斡旋,因为夜晚要忙着做生意,只有早上才能出门办事。总而言之,今天没人来反而留下了一丝希望,明天再没有人来,我就去接她。事到如今,再也顾不上什么逞强和体面了,这次原本就是为了颜面才把事情搞砸的。即使会被她家的亲属们讪笑,哪怕被她识破底细,我也得上门低头请罪,乞求她的兄姐们多说好话,千万遍地重复“恳求你回家,这是我毕生的愿望”,这么一来,她就有了面子,就会大摇大摆地跟我回家的吧。

我觉得好像有谁在如此埋怨自己,啊,是的,我真是干了件蠢事。我平时是那么小心谨慎,注意不惹她生气,如今弄到这步田地,使我不由得猜测,一定是什么恶魔在作祟吧。

我几乎通宵未合眼,次日又一直等到下午六点,依然不见任何动静,我再也无法忍耐,冲出了家门,急急赶去浅草。我要尽快地见到她,只要看到她的脸我就放心了!此刻,可以说我是个“一心思念的苦恋者”,除了“想见她一面”之外,别无渴求。

“你可真傻,闯下大祸了!你认为那么一星半点的行为不端能与她那花容月貌相提并论么?告诉你吧,世上再也不可能有这等娇媚的女人了。”

娜噢宓的家在千束町花圃后边的迷宫般的小巷之中,我到达时大约是七点左右。实在感到不好意思,我轻轻拉开她家的格子门,站在脱鞋处轻声问道:

然而,以上只是我刹那间的感觉,老实说,这种轻松气爽的心态只是持续了一小时左右。不论我的身体有多么健壮,也不可能在一小时内就能恢复迄今为止的疲惫。坐在椅子上刚刚松了一口气,很快浮现在眼前的就是刚才斗嘴时的娜噢宓那异常娇美的容貌,那可真是一张“男人越恨越美艳”的脸,是即便千刀万剐也不解心头之恨的荡妇的脸,它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之中,想抹也抹不掉。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呈现得愈益清晰,觉得她那直勾勾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紧盯着我,而且那张令人无比憎恶的脸居然变得无与伦比的妖娆。细想起来,我还不曾见过她如此妩媚洋溢的表情。毫无疑问,那既是“邪恶的化身”,同时,又是她肉体和灵魂所具备的各种美的最高形式的发扬与光大。刚才我俩吵得最凶的时候,我不仅不由得被她的美所震撼,而且在心中呼叫:“啊,多美啊!”然而,奇怪的是,那时我怎么没有跪倒在她的脚下呢?平日里总是优柔寡断、胆小窝囊的我,虽然相当激愤,可我怎么会对如此可惧的女神那么破口大骂、动手动脚呢?自己的鲁莽粗暴的勇气来自何处?——这一点我至今感到不可思议,我的心底渐渐涌起了对于这种鲁莽和勇气感到憎恨的情愫。

“我从大森来,不好意思,请问娜噢宓在家吗?”

毕竟,我被这一段的明争暗斗搞得精疲力竭,浑身疲乏、软绵绵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发起呆来。那瞬间的感觉是“谢天谢地啊,终于获得了解放”,心情变得相当轻松爽快。我不仅在精神上感到疲惫,在生理上亦非常劳乏,我的肉体迫切需要自己好好休养生息。倘若将娜噢宓比作一坛烈酒,我明知饮酒过度会有害身体,却每天只要一闻到那芳醇的香味,只要一看到即将满溢的酒杯,我就无法控制自己饮酒的欲望。喝着喝着,我周身的各个节点都渐渐呈现出酒精中毒的症状,疲乏慵困、没精打采、后脑勺混沌沉重、突然站起时天旋地转,好似即刻会仰面倒地一般。我始终处在宿醉的状态,胃肠不适,记忆衰退,对所有事物兴味索然,像病人那样颓唐萎靡。脑海中浮现出的尽是奇妙的娜噢宓的幻影,恰似不时打饱嗝儿那样令人恶心作呕。她的体臭、汗渍、胭脂味始终刺激着我的鼻孔。如今,“一见就眼馋”的娜噢宓不在了,我的心情如同阴雨连绵的梅雨季节中偶然一现的晴空。

“哟,是河合先生!”

“总算松了一口气,卸下了一个大包袱!”

姐姐听到我的声音从另一间屋里探出头来,表情惊讶地说:“哎,小娜吗?……没有啊,她不在家。”

娜噢宓的车子一走远,我不知出于什么动机,马上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正好是十二点三十六分……啊,是这样,刚才她从曙楼出来是十一点,随后经历了一场大吵,转瞬之间情势突变,刚才还站在这儿的她如今已经离去,这段时间仅有一小时三十六分钟。……人们总是习惯在护理的病人临终时或者在遭遇大地震时不自觉地看钟表,我在这时忽然掏出怀表来看时间的心情也大致与之相仿。大正某年十一月某日十二时三十六分——自己正是在这一刻终于与娜噢宓分手,自己与她的关系或许已经就此告终。

“这就怪了,她不可能不回来呀。昨夜她说了要回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