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难以作答。这时,娜噢宓露出“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般的眼神,咬牙切齿地说:“女佣我也会托浅草娘家去找,你把那个乡巴佬给我回绝掉!因为女佣是我使唤的。”
“那我要西式的房子,日本式的就免了吧!……”
此类口角频繁发生,两人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有时常常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最后在打镰仓回大森的两个月后的十一月上旬,我发现了娜噢宓依然保持着与熊谷的关系的确切证据时,彻底爆发了。
“那明天你就和我一起去找房子,找一个比这儿房间多,只要你满意的,哪儿都成。”
掌握其铁证的过程,我已没有必要在此详述。打一开始起,我一边用心为搬家做各种准备,另一方面凭自己的直觉,紧盯着娜噢宓诡谲的行状,丝毫没有放松对她实施的侦探式的监视。有一天,她和熊谷狗胆包天地在大森家附近的曙楼密会后出来时,终于被我逮了个正着。
“是吗?那我可真得谢谢你……”
那天早晨,我看到娜噢宓的化妆比平时艳丽,遂起了疑心。一出家门就立即折返,藏身在后门储藏室的炭包后面(因为这缘故,当时我常常请假不去上班),果然,一到九点时分,她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了门,而今天并不是学习的日子。她没有去车站,而是快步朝相反方向走去。等她走出十米开外,我赶紧跑到家里,拉出学生时代用过的披风和帽子,披在西服外面,光着脚穿上木屐跑到屋外,远远跟踪着。接着看见她走进了曙楼,十分钟后,熊谷也来到这儿。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走了进去,然后在那儿等待他们出来。
“找到合适的房源后,当然会和你商量的……”我用缓和的语调,安抚似的解释说,“我说娜噢宓呀,我还是真心希望让你能过上享受的生活,不光是穿着,还要住好的房子,整个儿提高你的生活水平,让你当个贵夫人。所以你不必有什么抱怨。”
他们俩还是分头出来的,熊谷留在屋里,娜噢宓先行一步来到马路上时大约是十一点钟左右——我在曙楼那儿几乎徘徊了一个半小时。娜噢宓与去时一样,目不斜视地一直走回一公里外的自己家中。我也渐渐加快了步伐,见她打开后门走进家里,不到五分钟后我也走了进去。
“那你为什么忙着要我搬家?也不跟我商量,打算用命令的方式行事吗?”
一见我进屋,娜噢宓的眼睛就僵住了,充斥着某种凄惨的神色。她像木棍一般直挺挺地站立着,凶神恶煞地直盯着我。她的脚边散落着我刚才换下的帽子、外套和鞋袜。她一看到这些顿时明白一切。秋天阳光明媚的上午,画室阳光反射下的娜噢宓的脸色铁青,她很平静,使那儿有一种对一切都看开的无所谓的深沉的静谧。
“我爱你的心没变,只是爱的方式变了。”
“滚出去!”
“你有那么多钱,帮我做一件衣服还不行吗?……记得你曾经说过,为了你,住再狭小的房子、过再拮据的日子都能忍受,我的钱尽量让你去享受挥霍。这些话你都忘了吗?你和那时相比完全变了!”
我一声怒吼,振聋发聩。我不发第二声,娜噢宓也不作答。我们俩就像一对拔刀相向的仇敌,怒目相视,伺机发动攻击。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娜噢宓的容貌的确很美,我懂得了女人的脸蛋是男人越憎恨越显漂亮的道理,我很能理解杀死卡门的唐·何赛的心境,越是憎恨就越觉得她美,所以非杀她不可。娜噢宓的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脸部肌肉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血色的双唇紧闭着,活脱脱一具邪恶的化身。——啊,这正是淫猥荡妇嘴脸的彻底暴露!
她的话令我实感意外,我完全没想到她已经读了摆在书箱底下的妈妈来信的全文,一开始只觉得她是猜测我的挂号信中有汇款。她准是为了探知我的秘密计划,到处在寻找我的信件。现在,她既然已看到这封信,那么不仅是汇款的金额,连搬家的打算、雇用女佣的打算也全都暴露了。
“滚出去!”
“让治,我看了你放在书箱下面的那份挂号信。我想,既然让治可以随便看别人的信,那我看看你的也无妨吧……”
我再一次地狂吼,旋即在她莫名的憎恨和惊恐及妩媚的刺激下,拼命抓住她的肩头,用力推向门口。
到底发动攻击了!我佯装不知地说:“钱?哪儿有呀?”
“给我滚!快,叫你滚出去!”
“是吗?那你那笔钱派啥用场?”
“原谅我……让治!今后再也……”
“决不允许你那么奢侈!”
娜噢宓的表情突变,她的语调是在哀求,眼中噙满泪水,一下子跪在地上哀恳似的仰视着我的脸。
“虽然不少,但都穿腻了,想置新的。”
“让治,是我不好,原谅我吧!……原谅我,请原谅我……”
“你的衣服太多了!”
我没料到她会如此爽气地求饶,像被迎头击了一棒一般吃了一惊,因而依然激愤不已。我攥紧双拳不停地打她。
“为什么呀?”
“畜生!狗!忘恩负义之徒!留你何用!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眼下我不会给你添置这类东西。”
娜噢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一招失灵,立即改变态度,倏地站起身来,用平时常用的语调说:“那我就走。”
“怎么样,行吧?不做西服做和服也成,冬季出门时可用。”
“好哇,马上滚蛋!”
我大吃一惊,直直地紧盯着她的脸,很快意识到:“哈哈,这家伙知道我来了汇款,在试着打探我呢。”
“好的,我马上走。——我能去楼上拿点替换衣服吗?”
“西服?”
“现在你马上回去,叫人来取你的东西!我会把你的行李都交给来人。”
“让治呀,我想要一身西服,你答应帮我做吗?”
“可是,很多东西我就要用,不带上怎么行。……”
娜噢宓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我背着她试图要搞什么名堂,起初她显得相当沉稳冷静,摆出一副“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招数”的架势,可是,就在母亲来信送达后两三天的一个夜晚,她突然以撒娇般的——又因为是突然,撒的娇奇妙地含有嘲讽口气——谄媚声音对我说:
“那你看着办吧,但是别磨蹭!”
老家寄来一千五百圆的汇款,说是先汇上这些。接着我又拜托家里介绍女佣,与汇款同步寄到的信中,母亲这样写道:“有一位十分合适的女佣叫阿花,就是家里雇用的仙太郎的女儿,今年十五岁,你也知道她的脾气,可以放心地使用。烧饭的女佣也在设法寻找,要搬迁的住处决定后就让她们去东京。”
我把娜噢宓声称立即要取走行李看作她对我的威吓,所以也毫不示弱。她到楼上哗啦啦乱翻一气,把东西装在筐里,裹成包袱,打好的行李一个人根本背不了,她自己去叫来车把东西装了上去。
倘若娜噢宓怎么也不愿生孩子,我另有办法,那就是舍弃这个“童话之家”,去建立更加正常的、符合常理的家庭。说起来,正因为我们崇尚“纯朴生活”的美名,所以才选择了这栋奇妙却极不实用的画室居住,然而,也就是这栋房子,才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懒散、颓丧。一对年轻的夫妻,家中连个女佣也不雇用,双方任意地使性子,哪儿还谈得上什么“纯朴”,品行有失检点及放荡不羁是必然的结局。因而我决定雇一个女佣和一个炊事员,以便我不在家时监视娜噢宓的行为。这就需要把家搬到能够住下我们夫妇俩和两位女佣的面向中层绅士阶级的纯日本式住宅去,而不是那种所谓的“文化住宅”。卖掉至今一直使用的西式家具,全部更换成日本式家具,还要为娜噢宓买一架钢琴。这么一来,她的音乐课就可请杉崎女士上门来教,英语也可请哈里逊小姐来家里上课,娜噢宓自然就没了外出的机会。要实施这个计划需要一大笔钱,我把计划告知老家,决定凑齐资金之前,先对娜噢宓保密,独自一人到处寻找房源和估算采购家具的开销。
临走时,她以极为冷淡的语调对我说:“那就再见了。这么久给您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