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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浜田平静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从正面直视着目瞪口呆的我,他的表情中有一种一旦有事时敢于担当、表里如一的公子哥儿的风范,而不是平时那种流里流气的模样。

“是娜噢宓小姐给的——我这么一说,您大概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儿的原因了……”

“河合先生,我可以想象今天您突然出现在这儿的缘由,我欺骗了您,不管您怎么制裁,我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不自然,其实我早就……打算在这件事败露之前,向您坦白自己的罪行。……”

“钥匙?……你怎么会有?”

说着说着,浜田的眼中噙满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而下,眼前的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外。我默默地眨着眼注视着他,即使我愿相信他的自白,可还是有许多疑团难以释怀。

“嗯,我有钥匙的……”浜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河合先生,您能够宽恕我么?”

“后门也是上了锁的……”

“不过浜田君,我还是不明白,你问娜噢宓要了钥匙,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从后门……”

“在这儿……今天在这儿……约定和娜噢宓相会。”

“可这个家是上了锁的呀,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什么?和娜噢宓在这儿约会?”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脱,才一狠心明确答道。

“是的。……不仅仅是今天,已经有过好几次了……”

“我是刚刚……刚刚来的。”

继续追问下去,浜田交代说,我们搬到镰仓来住以后,他和娜噢宓在这里密会过三次。也就是说,在我上班之后,娜噢宓搭上晚一班或两班的火车来到大森。她总是在上午十点左右来,十一点半时回去,回到镰仓一般是下午一点左右,这样做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不让房东们发现她去过大森。今天浜田十点钟又约好与她碰头,刚才我上楼时,他还满心以为是娜噢宓来了呢。

“你说呀,浜田君……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对于他这令人惊讶的自白使我脑袋一片空白,茫然自失,目瞪口呆。——这实在太不像话,成何体统!事实上当时我的心情就是这样的。那时我是三十二岁,娜噢宓十九岁。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家,居然如此大胆、如此狡黠地欺骗我!我以前从未——不,直到现在,我还不认为娜噢宓是如此歹毒可怖的少女。

浜田想说又不说地嗫嚅着,低着头,像在乞求怜悯。

“你和娜噢宓究竟从什么时候建立这种关系的?”

“浜田君……你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我刨根问底地追问,试图了解事实的真相,把是否原谅浜田的问题撇在脑后。

“哎呀”一声后,双方默不吱声地互相对视着,那眼神仿佛要看穿对方似的。

“在很早以前,恐怕那时您还不认识我……”

他见我进屋,“哎呀”一声,一下子红着脸坐了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呀?——是去年的秋天吧,我从公司下班回来,你和娜噢宓站在花坛处交谈。是吗?”

那一天我乘的火车比平时晚了一班,来到大森的家门口时差不多已经是十点钟了。我走上正门前的停车廊,用钥匙打开房门,穿过画室,爬上阁楼想去查查她的房间。可一打开房门,一步跨进去的刹那间,我不由得“啊”地失声叫了起来,紧张得惊呆了。那儿独自一人茫茫然地横躺着的不正是浜田嘛!

“是的,差不多正好一年吧……”

我害怕她会跟熊谷通信联系,就把信笺、信封、墨水、铅笔、钢笔、邮票等所有的物品都悉数收掉,将它们和她的行李一起寄存在花匠太太那,而且为了不让她在我不在家时出门,只给她留下一件红色的绉绸睡袍。到了第三天的早晨,我装作去公司上班的样子离开了镰仓。在火车里一个劲地冥思苦想,怎么才能得到证据,结果,决定还是先去空关了一月之久的大森的家里看看。如果她确实与熊谷有染,就不会始于这个夏季。我想,到家里去搜查一下娜噢宓的东西,或许能找到信件之类的东西。

“这么说来,从那时就开始了?……”

之后,我就再也不理她了。

“不,比那时还要早。我是去年三月开始去杉崎女士处学弹钢琴的,在那儿首次遇到了娜噢宓小姐。那之后不久,大概是三月以后吧……”

“行啊,你别忘了你的誓言!不过,我对你的话已经一句也不相信了。”

“当时是在哪儿会面的?”

“好,我发誓!”

“也是在这儿,大森的家里。娜噢宓小姐说,上午她哪儿也不去学习,一人在家挺寂寞,邀请我来玩,最早我是出于这个缘由来的。”

“你能发誓吗?”

“哼,这么说,是娜噢宓叫你来玩的啰?”

“对,我是清白的!”

“对,没错,而且我完全不知道您的存在。娜噢宓小姐说,她的老家在乡下,来到大森的亲戚家,与您是表兄妹关系。在您去黄金国咖啡馆跳舞的时候,我才知道你们并不是那种关系。不过,那时我……已经没有办法解脱了。”

“住口!你还坚持认为自己是清白的?”

“今年夏天,娜噢宓想去镰仓的事与你商量过吧?”

“那是他们硬把我灌醉,逼我那么做的!……其实只是到街上走走而已。”

“没有。她商量过的不是我,而是熊谷怂恿她去镰仓的。”浜田说着,突然加强了语气,“河合先生,被欺骗的不仅仅是您,我也受骗了!”

“昨夜你们那种丑态算什么?你那伤风败俗的丑行能说是清白的吗?”

“……那么,娜噢宓和熊谷也……”

娜噢宓的态度显得出奇的平静,嘴角边还泛起颇令人生气的讪笑。

“是的,现在最能自由驾驭娜噢宓小姐的是熊谷,我也隐隐约约地感知娜噢宓小姐是喜欢熊谷的。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一方面与我有关系,另一方面又和熊谷那么干。而且,娜噢宓小姐总是说,自己只是喜欢和男性朋友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对她所说的都信以为真了……”

“凭什么?……你怎么明白的?”

“哎。”我叹了口气说道,“那就是娜噢宓惯用的手法,她对我也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了……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和熊谷也保持关系的?”

“即便没有证据,我心中也很明白。”

“有一天晚上下大雨,我们不是在您家挤在一起睡觉吗?我就是那天夜晚发现的。……那天夜晚,我真是由衷地同情您,当晚他俩恬不知耻的行为,我觉得他们的关系怎么说也不正常。我自己越是嫉妒,就越能感受到您的心情。”

“怎么会发生关系呢?你那么怀疑我,有证据吗?”

“那你是从他俩那晚的态度加以推测、想象的吗?”

我最终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一听到她叫“阿熊”,就恶心讨厌得想吐。“喂,你跟熊谷发生过关系吗?老实说!”

“不,不是的。我的想象有事实的依据。黎明时,您睡着了可能不知道,我迷迷糊糊之中,看到他俩在接吻。”

“别口口声声阿熊阿熊的!他不是有熊谷的大名么?”

“娜噢宓知道被你发现的事吗?”

“不过,阿熊是最受你怀疑的人……所以我想说成是阿关的,可能会好些。”

“对,知道。我之后告诉她了,还对她说,一定要和熊谷断绝关系。我讨厌自己被当作玩具那样摆布。既然已经那样了,我只能娶她……”

听到我的问题,娜噢宓一时语塞,难以回答,她马上低下头去,默不吱声,紧咬着嘴唇,翻起眼直盯着我。

“你要娶她?……”

“那你说的阿关的别墅又是怎么回事儿?阿关的和熊谷的有何区别?”

“哎,是的。我打算向您公开我们的恋情,以及娶娜噢宓为妻的想法。她还说您是颇明事理的人,只要把我们为爱痛苦的心情告诉您,就会得到您的慨允。我不知道实际情况如何,照娜噢宓的说法,您是希望她受到好的教育才养育她的,现在虽是同居关系,但并未说过一定要结为连理,再说你们俩岁数相差很大,即便结了婚也不知道能否获得幸福……”

“是小爸爸多疑,会疑神疑鬼地怀疑人家。”

“她是那么……娜噢宓是那么说的吗?”

然而,对于这一点,娜噢宓却轻易不肯改口,始终坚持认为,自己绝无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只是爱和大伙儿一起疯闹而已。谈到为何那么处心积虑地对我进行欺骗时,她回答说:

“她是那么说的。她一再向我保证,会尽快与您谈,让您同意我们结婚,让我再等一等。还说一定会与熊谷断了关系。但是所有这些话都是信口胡说的,她打一开始起就没打算与我结婚。”

我最最感到不可思议的就是这一点。倘若娜噢宓与熊谷关系不正常,那为什么还让那伙会成为他们妨碍的家伙上门?当他们中一人单独来访时,娜噢宓为什么又和他聊天?如果那些人对娜噢宓都另有所图的话,为什么他们之间又不因争风吃醋而吵架?昨天夜晚四个男人居然那么友好地嬉戏玩闹,如此一想,我就更糊涂了,心中不免怀疑,娜噢宓和熊谷果真保持着男女间的暧昧关系吗?

“那么娜噢宓与熊谷君也是这么约定的吗?”

“不会,他们大都在家里闲聊。”

“这个嘛,我倒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应该是的。娜噢宓是个生性朝秦暮楚的人,熊谷一方也是在逢场作戏,他比我狡猾多了……”

“那种场合,他们是否也会外出?”

不可思议的是,我原本就并不憎恨浜田,听他这么一讲,反而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感,单凭这一点,也就更加憎恨熊谷,强烈地感受到熊谷才是我们俩共同的敌人。

“那位叫浜田的先生,另外几个也单独来过……”

“浜田君,这儿不是久聊的地方,找个地方一边吃一边慢慢谈吧。我还有许多事想向你打听呢。”

“除了熊谷君之外,还有谁会一个人单独来?”

于是,我带他出门,西餐馆不便交谈,我们去了大森海岸边的松浅日本饭馆。

“有时候各自来,有时候与少爷一起来,不相同的……”

“今天,河合先生不用上班吗?”浜田已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似乎已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以一种融洽交谈的口吻提问。

——我是后来才察觉的,当时,房东太太一副相当为难的样子。

“是啊,昨天就请了假。近来,又忙得出奇,不去上班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打前天起,我就心乱如麻,哪有上班的心思呀……”

“这个嘛……”

“娜噢宓小姐知道您今天到大森来的事吗?”

“那么是熊谷君带他们来,还是他们各自随意前来?”

“昨天我在家待了一整天,今天对她说去上班。她精怪得很,或许之后会有所察觉的,不过大概不会想到我会来大森。我是想到她的房间里来翻翻有没有她的情书什么的,才临时起意弯过来的。”

“是的,他们常来。”

“原来这样,我还以为您是来抓我的呢。不过,待会儿娜噢宓小姐来了怎么办?”

“那熊谷君的那些朋友怎么样?那些人会常来吗?”

“不,没关系……我已经收掉了她的衣物和钱包,叫她不能离家一步,她穿着那身衣服,恐怕连门口都不能站。”

“今年他们全家人都回本家居住,所以不时能够碰上。不过大多数时间就熊谷少爷一个人住。”

“唉,她穿着什么呀?”

“究竟是什么人住在大久保别墅里呢?”

“哦,你应该知道的,就是那件粉红色绉绸长袍。”

“是啊,始终来往,有时是少爷过来,有时是小姐出门……”

“啊,是那一件呀。”

“那么,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俩是否很早就开始来往了?”

“她只穿了那一件,连一根细腰带也没有,保险没问题,就像野兽被关进了笼子。”

次日,我向从未缺勤的公司请了假,对娜噢宓严加看管,对她坚持“一步也不许走出家门”,还把她的衣物、鞋袜及钱包统统搬到房东的主屋,在那儿再次向太太询问。

“可是,要是她闯进刚才的屋子里,会怎么样啊?准会闹个天翻地覆的吧。”

“太太,因为这些出人意料的情况给您添了许多麻烦,真是对不起。您能把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吗?任何情况之下我都不会说出您的名字的。我也不会就此事去责备熊谷,只想了解事实的真相。”

“那么,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约定今天见面的?”

正如我的推测,娜噢宓之所以想来镰仓,就是为了与熊谷一起玩耍。阿关有亲戚在扇谷完全是子虚乌有的谎言。而长谷的大久保别墅正是熊谷叔叔的家,岂止这些,连我现在借住的这栋房子其实也是靠熊谷斡旋的,因为花匠家经常出入大久保家的宅第,由熊谷出面交涉,不知他是怎么跟人家说的,反正让原先的租住者退出,让我们住了进去。当然,这都是娜噢宓和熊谷密商后干的事,所谓的由杉崎女士周旋啦、东洋石油的董事啦,全是娜噢宓的一派胡言,难怪她就这样始终独自一人亲力亲为。按花匠太太的说法,她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就是由熊谷“少爷”陪来的,当时她的举止言行活像是他们的家里人,再说这件事事先也打过招呼,所以房东家只能让原先的房客搬走,将房子腾给了我们。

“是前天——就是被您发现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闹别扭,娜噢宓小姐大概是为了取悦我吧,约我后天去大森。当然我也不好,其实我要么与娜噢宓小姐绝交,要么应该和熊谷大吵一场,可我却做不到。我觉得自己窝窝囊囊的,胆小怯懦,最终还是与那帮家伙苟合着混在一起。所以虽说是娜噢宓小姐欺骗了我,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傻呀。”

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我花了两天时间盘问,终于从倔强的娜噢宓嘴里了解到她欺骗我的这场阴谋的一端。

我觉得他这番话是在说我。当我俩走过松浅饭馆大堂面对面而坐时,我甚至觉得眼前的他还真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