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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是的。”

“也出去了吧?”

“大前天呢?”

“嗯。”

“是的,大前天也……”

“那前天夜里呢?”

“从我加班晚回来那天起,她每晚都出去吧?”

“是的……昨夜也出去的……”

“哎……我也记不清了……”

“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尽管说。昨夜怎么样?也出去了吗?”

“那她大概几点回家?”

我的呼吸自然而然地急促起来,话音开始颤抖,变得难以自控。我气势汹汹的表情使房东太太感到害怕,她的脸色也发白了。

“大概几点呀……快十一点时吧……”

“当然,今夜不会是第一次吧?”

原来,他俩从一开始就合伙欺骗我,难怪娜噢宓想来镰仓!——我的头脑中刮起了风暴,记忆飞速地将前一段娜噢宓的一言一行清晰地显现出来。刹那之间,用以蒙骗我的阴谋诡计明显地露出了马脚,其复杂的程度绝非我这等单纯的人可以想象,他们谎话连篇、精心策划,不知究竟有多少败类参与了这个阴谋的策划。我仿佛自己从平坦、安全的地面冷不防被人推下深不可测的陷阱,在井底艳羡嫉妒地目送娜噢宓和熊谷、浜田、阿关及无数人影哈哈大笑着通过。

“哎……这怎么说呢……”然而,她那惴惴不安的表情并未逃过我的眼睛。

“太太,我马上出去一趟,万一与她错过,她先回家了,请别告诉她我已经回来,我有我的主意。”说完,我立即跑到外面。

“娜噢宓常去那幢别墅吗?”

来到海滨饭店跟前,按照房东太太指点的路,尽量在暗处摸黑走去。路的两旁是并排而立的大别墅,夜阑人静,万籁俱寂,街上行人稀少,好在处处昏暗。借着门灯的亮光,我掏出表看时间,十点刚过。在那幢大久保的别墅里,她是和熊谷两人在一起呢,还是与那群家伙在共同疯闹?总之我要去现场探究一番。可以的话,最好是在不被他们发觉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握证据,然后再看他们如何信口雌黄地百般狡辩。我想,只有这样,才能稳准狠地将他们击倒。于是,我加快了脚步。

房东太太告诉我说,从停车场顺着长谷大街左拐,再沿着海滨饭店前的路笔直前行,马路通向海边。路的尽头角落有一幢大久保的别墅,那就是熊谷的亲戚家。这些情况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娜噢宓和熊谷两人迄今为止对我只字不提。

很快找到了目标别墅,我在房子跟前的路上来回踯躅,窥视别墅的格局。气派非凡的石头大门里面是茂盛的树丛,树丛之间有一条小石子路直接通向别墅大门的玄关,无论是古色古香的“大久保别墅”的标牌文字,还是围住宽敞庭院的石墙上的青苔,都使人感到这儿与其说是别墅,毋宁说是年代久远的公馆更合适,熊谷居然在这儿有坐拥如此豪华宅第的亲戚,真叫我越想越感到意外。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大门,尽量不让脚踩的碎石路发出声响。只是林木茂盛,一时难以判明主屋的位置。走近一看,奇怪的是,无论是大门还是边门、底楼还是二楼,都门窗紧闭,一眼所见的所有房间都寂静无声、一片漆黑。

“是熊谷君的……”

“怪了!莫非熊谷的房间在后面?”

“那……是熊谷亲戚的……”

我想了想,又轻手轻脚地沿着主屋绕到别墅的背面,果然发现二楼有一间屋子和下面的厨房入口亮着灯。

“您说的长谷的别墅,到底是谁的?”

我一眼就认出二楼是熊谷的房间,因为那把曼陀林倚靠在廊檐的栏杆边,我曾经看到过的那顶托斯卡纳礼帽挂在房间的立柱上。窗户敞开着,没有一点儿声音传出来,明摆着屋里没有人。

“哎……那个嘛……”

再一看,厨房门也敞开着,好像有人刚从那儿出去似的。借着那儿漏向地面的微弱的亮光,我发现四五米的前方有个后门,门上没有门扇,只有两根陈旧的门柱,打门柱间望去,只见由比浜的海滩上,夜晚飞溅的海浪变成一道明显的白线,浓烈的海潮腥味扑鼻而来。

“不是那幢别墅吗?……”

“他们一定是从这儿出去的。”就在我从后门朝海岸边走去的同时,真真切切地听到娜噢宓的声音就在近处。之所以刚才没有听到,我想也许是风向的关系吧。……

听我这么一说,花匠老婆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喂,沙子跑到鞋里去了,没法走路啦!谁来帮我弄掉这沙子?……阿熊,你来帮我脱鞋嘛!”

“哎,是长谷吗?我听说是在扇谷……我所说的是娜噢宓的朋友阿关——今天晚上不知是否来过这儿——他叔叔的别墅……”

“讨厌!我可不是你的奴隶。”

“就在附近的长谷海岸边……”

“你那么说,我可不再疼你了!……还是阿浜热心……谢谢,谢谢!还是阿浜好,我最喜欢阿浜了!”

“啊,到别墅去啦。那我去接她。太太您知道那别墅在什么方向吗?”

“妈的,别以为谁人好就欺负谁!”

有道理,我想起曾听说阿关叔叔的别墅在扇谷那边。

“啊哈哈哈哈!不要嘛,阿浜,怎么这样挠人家脚心的痒痒!”

“我不大清楚,会不会在别墅啊……”

“顺便再舔上几口,就成小爸爸了!”

“那,已经有两小时了吧。”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他们是在饭店里吗?太太,没听说吗?”

是阿关在说话,紧接着爆发出四五个男人的哄笑声。

“嗯,大概是八点出头吧……”

我站立的地方正好是一个沙丘形成的斜坡,向下缓缓地斜移,那儿有一个用苇帘搭起的小茶馆,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我和小茶馆的距离不足十米。我从公司下班回来,身上还穿着那套茶色驼花呢的西服,我竖起衣领,扣好所有的衣扣,为的是遮掩里面彩色的衬衣,还摘下麦秸草帽藏到腋下,然后猫着腰爬行似的朝小屋后的水井后侧跑去。

“吃完饭再出去,大概是什么时候?”

突然听到娜噢宓领头说:“好啦,我们到那边去看看吧。”然后他们鱼贯而出。这些人没发现我,从小屋前面走下波涛冲击的海岸。浜田、熊谷、阿关和中村,四个男人身穿和式浴衣,夹在中间的娜噢宓身穿黑色的斗篷,脚上穿着高跟鞋。她并没有把斗篷和高跟鞋带到镰仓来,肯定是问什么人借的。海边风大,将斗篷的底襟啪嗒啪嗒地吹翻,她用双手从里面紧紧拽住斗篷让它裹住自己的身子,每走一步,浑圆的大屁股都在斗篷里使劲扭动,她好像喝醉了,两只肩胛不时左右撞在两边男子的身上,一副故意步履蹒跚的模样。

“是的,可热闹呢……”房东太太说着,一边揣摩着我的眼神,一边苦笑。

我始终弓背弯腰屏息凝神,与他们保持五十米左右的距离,当他们白色的浴衣在远处显得模糊隐约时,便赶紧站起身来悄悄循迹尾随而去。起初我以为他们要去海岸边木材堆放处的方向,可是他们走到半途时渐渐偏向左侧,试图翻越朝城中方向去的沙山。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沙山后面时,我猛地快速朝山上冲击,因为我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昏暗的别墅路,那儿松林茂密,是便于隐身的最佳地方。这样我可以更接近他们,而没有暴露之虞。

“晚饭是大家一起在家吃的?”

一下沙山,就听到他们开朗的歌声,这毫不奇怪,因为他们就在我五六步开外的地方,一边打着节拍,一边齐声合唱。

“然后是到傍晚时分和大伙儿一起回来的。”

Just before the battle, mother,

I am thinking most of you...

“之后呢?”

那是娜噢宓常挂在嘴上的歌曲。熊谷走在最前面,像挥动指挥棒似的摆动双手,娜噢宓依然踉踉跄跄地左右晃荡着前行,被她撞上的男生也像划着摇晃的小艇,同样东倒西歪地趔趄。

“是啊,那时是两个人,说是今天白天饭店里有舞会,就出去了……”

“呀呼嘿,嗨哟!……呀呼嘿,嗨哟!”

“那么说,她不是和大伙儿在一起吗?”

“嗨,你干吗?这样用力,我要撞墙了!”

其实,当时我并不显得那么慌张,可是,房东太太难以启齿,面有难色,且表情越来越不自然,这使我渐渐不安起来。我不愿让她看出我的心思,可说话的语气却不由得变得急躁了。

啪嗒啪嗒啪嗒,有人用手杖在敲打围墙,娜噢宓咯咯地欢笑着。

“是的……”

“来,这次是霍妮卡、呜哇、维克、维克!”

“就和熊谷君两人吗?”

“来呀,这是夏威夷的扭臀舞,大家边唱边扭屁股吧!”

“午后她一个人去海边游泳,然后就和熊谷少爷一起回来了……”

“霍妮卡、呜哇、维克、维克!可爱的黑姑娘哟,请你告诉我……”大伙儿一起扭起屁股来。

“您说傍晚她回来过,那么白天他们也在一起吗?”

“啊哈哈哈哈,屁股是阿关扭得最棒!”

我对房东太太以“叫熊谷的少爷”来称呼他感到奇怪,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熊谷这个名字的。不过眼下顾不上问清这些。

“那当然啦,我是做过专门研究的。”

“这……”房东太太有点语焉不详了,“那个叫熊谷的少爷和其他一些人……”

“在哪儿?”

“大家是些什么人?”

“在上野的和平博览会。嗨,你们在万国馆看过土著人跳舞吗?我可是去看了十天哪。”

“小姐在傍晚回来过一次,吃过饭后又和大家一起出去了。”

“你可真傻。”

花匠老婆管娜噢宓叫“小姐”。虽然我们是夫妇俩,但娜噢宓希望别人把我俩看成同居者或订了婚的夫妇,不叫“小姐”她就不乐意。

“你也该去万国馆看看,你那副长相,别人准会把你当作土著人的!”

“啊,您是问小姐呀……”

“喂,阿熊,现在几点了?”是浜田在问,他没有喝酒,最不离谱。

我跑到花匠住的主屋,向家中女主人打听:“太太,娜噢宓好像不在家,她上哪儿去了?”

“嗨,几点啦?没人带表吗?”

不过,我还是查看了厕所、澡间,还下到厨房里拧亮盥洗处的电灯确认。我看到水槽里堆放着不知是谁吃剩的西餐的残骸、喝剩的正宗日本清酒的一升装大酒瓶,对了,那烟灰缸里还有许多烟蒂,她的那帮同伙一定来过了……

“嗯,我带了。”中村说着,划亮了火柴。

“上哪儿去了?……大概二三小时前就离开了……”

“哎,十点二十分。”

我叫了两三声,并没有人应答。打开廊边的纸槅门,房间是空着的。泳衣、毛巾、浴衣之类的东西在墙壁、格子门、壁龛处摊挂得到处皆是,茶具、烟灰缸、棉坐垫未经拾掇,客厅里的杂乱无章与平时一样,不过,这里毫无人气的宁静使我以恋人特有的感觉意识到,娜噢宓绝不是刚刚离去不久。

“没关系,不到十一点,小爸爸不会回来。现在到长谷路去兜一圈就回去。我想穿这身衣服到热闹的地方去走走。”

“小娜……”

“赞成,赞成!”阿关高声吼道。

在大门口下了人力车,穿过庭院走向屋子的廊檐,期待着娜噢宓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拉开走廊边的纸槅门来迎接,可是,纸槅门内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却悄无声息,不见她的身影。

“不过,你这身打扮走在大街上,人家把你当什么?”

盛夏酷暑在公司里忙了一整天,回途中坐在火车里摇晃颠簸,而现在海岸边夜间的空气使我感到那么柔和,清爽。这一感觉并非只有这天晚上才有,不过今天傍晚这儿下过一场阵雨,湿淋淋的草叶和雨露滴落的松树枝头静静弥漫而起的水蒸气,令人感受到沁入肺腑的潮湿的香味儿。不时有闪亮的水塘映入眼帘,砂子路已经干了,十分干净,不见一点灰尘扬起。就像踏在平整泥地上一般,人力车夫的脚步轻轻啪啪地落在地面上。一家别墅的绿树围墙里传来留声机中的音乐声,有一两个身穿白色浴衣的人影在来回走动,一派置身于避暑胜地的真切心境油然而生。

“怎么看也像个女头目。”

这是第四天晚上的事,原定干到九点的工作提早结束,八点左右我就离开公司,和平时一样在大井町坐上国营省线电车到横滨,再换乘火车到镰仓下车还不到十点。每天的连续加班——其实也不过三四天而已——回家都很晚,我想尽快回到家里见到娜噢宓,然后轻轻松松地吃晚饭。由于心情比平时急切,就在火车站前坐上人力车沿通向皇室别墅的道路跑去。

“我是女头目,那你们全成了我的属下。”

到了月底,公司有一件需要紧急调查的事要办,我回家的时间变得晚了。一般我在七点之前回到家里,与娜噢宓共进晚餐。而这些天在公司要待到九点,回到家已是十一点多——这样的加班预定有五六天。

“是个盗贼啊。”

之后,十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依然沉浸在幸福之中。按照最初的计划,我每天从镰仓去公司上班。说要常来的阿关他们,只是过了一周之后才来过一次,几乎没看见他们的踪影。

“那我就是弁天小僧啰?”

“让治。”她的声音温柔甜蜜,如幽微的倾诉。我懂得她的含义,无声地用双手把她的身子搂入怀里,急切地品味火热的嘴唇,宛如在大口大口地吞咽海水……

“是啊,女头目河合娜噢宓……”熊谷用无声电影解说员的语气说,“趁着夜色,身裹黑色斗篷……”

二人来到黝黑的松树底下,娜噢宓静静地站停了。

“呵呵呵,得了吧,这卑鄙下流的声音!”

“嘲笑也不怕,人家特地来镰仓休假,是前来打扰的人不好……”

“……亲率恶汉四人,打由比浜的海岸……”

“哼,你又会被熊谷嘲笑的。”

“叫你别说,你偏要说!”娜噢宓“啪”地扇了熊谷一巴掌。

“没什么不能的,我来直言奉告:你们在这儿添麻烦了,请回吧……不能这么说吗?”

“啊,疼啊……卑鄙下流的声音才是我的真嗓音。我没能当上浪花曲的曲艺演员乃天下之憾事呀!”

“可也不能赶人家走吧……”

“不过,玛丽·璧克馥可当不了女头目噢。”

“难得的可以,经常来谁受得了!下次再来,别那么好地招待了,不留他们吃饭,差不多就打发他们回去。”

“那是谁?是普莉西拉·迪安吗?”

“怎么说呢,他们大概不至于随随便便地跑到我们这儿来吧……”

“对,没错,是普莉西拉·迪安。”

“不过,他们近期是否又会再拥过来呢。阿关的叔叔在这儿有别墅,他们说过今后要常来玩的。”

“啦、啦、啦、啦——”浜田再次边唱舞曲边跳起舞来。我看他随着舞步,突然要转过身来,就敏捷地躲到树荫里,就在这同时,浜田“哦呀”一声叫了起来。

“是啊,他们确实不坏。”

“这是谁呀?不是河合先生吗?”

娜噢宓的口气像是在为我的愉悦感到高兴,她稍加思索后说,“接触多了,会发现那些人并不坏。”

大伙儿一下子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扭头穿透夜幕看着我。我心想“糟糕!”却为时已晚。

“是吗,真那么有趣吗?”

“小爸爸!是小爸爸吗?你在那儿干啥啊?还不快到大伙儿中间来玩。”

我和娜噢宓到车站送他们乘末班电车回东京后,手牵着手在夏夜的马路上边走边聊,这是一个星光闪耀、清凉海风习习吹拂的美妙夜晚。

娜噢宓突然毫无顾忌地走到我跟前,啪地打开斗篷,把双臂搭在我肩上。我一看,斗篷里,她竟然一丝不挂。

“今晚聊得挺有意思,不时会会这帮家伙也不赖。”

“你这是干什么呀?真给我丢脸!婊子!卖淫!该下地狱!”

当天晚上,我们久违地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浜田和熊谷,后来阿关和中村也加入进来,我们主客六人围着矮桌而坐,一直聊到十点钟。一开始,我心中厌恶这帮家伙会糟蹋这次租住的屋子,可是偶尔和他们相处,他们精力充沛、直爽坦率、毫不拘束,充满青春的活力,并未使我产生任何的不悦。娜噢宓的态度也显得亲切和蔼、端庄得体,待人接物和助兴凑趣都恰到好处,相当令人满意。

“哦嗬嗬嗬!”她的笑声中喷出浓烈的酒气。迄今为止,我还从未见她喝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