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的确再也没去过呢。”
“让治呀,好久没去镰仓了,今年夏天去一次吧?”一到八月,娜噢宓就嚷嚷起来,“上次以后我再没去过,真想去看看。”
“对呀,今年就去镰仓吧,那是我俩值得纪念的地方。”
“好,我变成马了。”说着,我四肢着地爬起来,娜噢宓五十三公斤的身躯一下子骑到我的背上,让我咬住她的手巾当马缰,“瞧这匹小种马,走起来摇摇晃晃的。好好使劲,驾、驾,吁——吁!”她一边叫嚷,一边打趣地用脚夹紧我的腹部,频频抽紧缰绳。为了不被她压垮,我拼命鼓劲撑住,汗流浃背地在屋子里一圈圈地爬着。娜噢宓呢,在我精疲力竭、实在撑不下去之前,丝毫没有收手的样子。
娜噢宓这句话是多么让我高兴啊,正如她所说,我们的新婚旅行——名义上的新婚旅行地的确就是镰仓,再也没有比镰仓对我们来说更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了。上次之后,我们每年都到外地去避暑,唯独忘却了镰仓。娜噢宓的提议真是太棒了!
两人这样说笑着,结果又像以前那样玩起了骑马的游戏。
“去,一定去!”我二话不说,表示完全赞同。
“怎么会呢?不信你就骑上来试试。”
商定之后,我立即向公司请了十天的假,锁上大森家的房门,两人在月初就去了镰仓,借住在长谷路通向皇室别墅方向一户名叫“植总”花匠的独立房中。
“现在,让治就会被我压垮了吧。”
我原本打算这一次不再住金波楼,而是设法找一家周到、别致的旅馆。不曾想到娜噢宓带来了可以租住这家花匠独立房舍的消息,最终借住了这栋住宅。“是杉崎女士告诉我的,十分适合我们住。”按照她的说法,住旅馆很不经济,和左邻右舍的其他客人也不好相处,若能借到单独住处是最理想的。幸运的是,杉崎女士的亲戚是东洋石油公司的董事,他有这栋租下不用的宅子,可以让给我们住,那不挺合适吗?那位董事以五百日圆租下六、七、八三个月,住到七月底已经呆腻了,有人想借,他何乐而不为,还说,只要是杉崎女士斡旋,房租算不算都无所谓。
“嗯,那时候你的体重轻,大概只有四十五公斤吧?”
“我说,打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儿,不用花钱,还可以住上一个月呢!”娜噢宓说。
“那么,让治现在还敢让我当马骑吗?——刚搬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经常骑的。对了,我骑在你的背上,把手巾当作缰绳,‘驾、驾,吁——吁’地吆喝着,你就满屋子到处爬……”
“可是我要去公司上班,怎么能玩那么久。”
“那当然,别看我个头小,男人的筋骨结实嘛。”
“镰仓嘛,你可以每天坐火车上下班嘛,你说呢?”
“你这么小的个子,居然还比我重?”
“还是先去看看那儿你是否满意……”
“哟,我还不到六十公斤呢。”
“好的,我明天就去看。要是满意,能定下来吗?”
“我这就会超过你的。上次去称了一下体重,我有五十三公斤了。”
“可以。不过我不想白住人家的,这方面也得跟人家谈妥……”
“哎,当然,近来已长得跟我一般高了。”
“这我懂。让治很忙,我觉得行就去找杉崎老师,说好我们要付租金,付上一百或一百五十圆吧……”
“让治呀,我的个子多少长高了些吧?”
就这样,娜噢宓干脆利落地洽谈完毕,谈妥租金为一百圆,并付了钱。
这样的会话之后,恰好到了冲凉的季节,我又一次将放置在储藏室角落里的西式澡盆搬到画室,帮她冲澡。“大娃娃”——过去曾经这样叫过,如今,经过四年的岁月,娜噢宓高大丰满的身躯躺在澡盆里,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大人”,一头浓密的黑发解开后恰似夏季雷阵雨前的乱云,光洁浑圆的肉体,每处关节都现出“酒窝”,肩膀厚实,胸部和臀部的曲线高高隆起,充满了弹性,优雅无比的双腿越发显得颀长……
我有点担心住宅的状况,但是实地一看,发现比想象的要来得好。虽说是出租的住房,其实是与主屋分开的一处独立的平房,除了八铺席和四铺席半两间房间之外,还有大门、浴室和厨房,出入口也在别处,与主屋分开,可以从庭院直通马路,不会碰到花匠的家庭成员。如此一来,我俩就像在这儿构筑了一个新家,我悠然自得地盘腿坐在新的榻榻米上,面对着长方形火钵,心情相当愉悦,这种纯日本式的屋内布局真是久违了。
“是吗?那我就请你洗吧。我又变成娃娃啦。”
“嗨,这儿真不错,太舒畅了!”
“哪会不愿意,现在就想帮你洗,只是有点儿拘谨罢了。”
“好房子吧,与大森的家比,哪个强呀?”
“什么叫‘有过’呀!今后不帮我洗了吗?是不是我长大了,你不再愿意了?”
“这儿舒适多了,无论住多久都行啊。”
“嗯,是呀。有过这样的事。”
“你瞧瞧,所以我主张就住这儿嘛。”娜噢宓显得颇为得意。
“对了,这一阵子,小爸爸不再帮我洗澡了,那时候你不是老给我洗的吗?”
有一天——大概是我们来到这儿三天之后吧,中午我们去海边游泳,一小时后,我俩躺在沙滩上休息。
“那时你个子小,坐在帝国剧院的栏杆上,抓住我的肩头看电影呢。”我说,娜噢宓应道,“让治第一次来咖啡馆的时候,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只是远远地紧盯着我的脸,叫我害怕。”
“娜噢宓小姐!”冷不防有人冲着我们喊道。
四五年前的单纯快乐的生活再次回到我俩之间。我和娜噢宓几乎每天成双成对地去浅草看电影,回去时在某个饭店边吃晚饭边怀旧地聊起往事,“那时就是这样的”“就是那样的”,两人都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之中。
一看,原来是熊谷,像是刚从海里爬上岸,水淋淋的泳衣贴在胸口,海水顺着他毛茸茸的小腿滴落下来。
“还不如去看电影呢,今晚我不想跳舞。”
“哎呀,是阿熊啊。什么时候来的?”
她会愁眉不展、含糊其词地回答,然后说:
“今天来的……我想一准是你,果然没错。”
“随便……让治想去的话……”
熊谷朝海里举起手,大声嚷道:“喂——”
“怎么样,要有一阵不能去跳舞了,今晚去跳跳吗?”我主动邀请她。
海面上有人“喂——”地回应。
她冷不防地扑过来,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猛烈地激吻,亲得我两眼发黑。
“谁在那儿游泳呀?”
“我变成一个好孩子了吧?”
“浜田!……浜田、阿关和中村,今天我们来了四个人。”
“我说不清会好多少。”
“嗬,真够热闹的。你们住哪儿呀?”
“你是说要像前阵子那样疯闹才好?”
“什么呀,哪有那么好的兴致。实在是热得受不了,才来海里泡泡,今天就回。”
“温顺敦厚的性格不错,忧郁就不好了。”
娜噢宓与他正说着,浜田也上了岸。
“没错。我表面上看像个疯丫头,可实际上是忧郁的。……性格忧郁不好吗?”
“你好,好久不见,久违了!……怎么样?河合先生,最近没见您来跳舞啊。”
“是啊,这么说来,你的确是那种风格。在钻石咖啡馆那阵子,你不大跟其他打工者说话,显得有点儿忧郁。”
“也不是,娜噢宓说跳腻了。”
“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不会觉得寂寞,我不在意的。”接着又说,“我喜欢热闹,但也不讨厌清静。小时候就没有朋友,总是单独玩耍。”
“是嘛,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不寂寞吗?”
“就在两三天之前,我们借住在长谷花匠的一幢另建住房里。”
“是的,一个人,谁也不来玩。”
“那房子不错,由杉崎老师介绍,我们要租到月底呢。”
“今天又是独自在家呀?”
“蛮有情调的嘛。”熊谷说。
自打此事发生之后,我不露声色地观察娜噢宓的行状,她好像也在一点点顺其自然地改变自己以往的生活态度。跳舞还是会去,不过已不像过去那么频繁,到了舞厅也不猛跳,见好就收。访客也不怎么来玩了,我从公司下班回来,她总是乖乖地独自在家,不是读小说就是打毛衣,再不就静静地听着留声机的音乐,或在花坛里摆弄花草。
“那你们会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咯?”浜田说,“镰仓也有跳舞的地方,今天晚上海滨饭店就有舞会,有舞伴的话我也想去。”
然而,在这长长的讲述中,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娜噢宓没有提到浜田和熊谷的名字,说实话,我倒是想说出二人名字,再观察她的表情变化,但最终未能得逞。诚然,我不会百分之百地相信她的话,不过,要怀疑的话什么事都可怀疑,眼下则完全没有必要把过去的事抖出来翻老账,今后多加注意、严厉监督就是……哎呀,原本我是想采取更加强硬的态度对待娜噢宓的,但之后就在她的泪水和热吻的攻势中渐渐软化下来,听到交织的缠绵细语及饮泣之声,尽管仍然疑心受骗上当,最终还是觉得她说的是真话。
“我可不去。”娜噢宓冷淡地回绝,“这么热的天哪能跳舞!等到天气凉爽后再去吧。”
接着,她以伤感、娇媚的语调喋喋不休地说:只要我信任她,爱她就足够了;自己天生不像女孩,所以自然与男孩交朋友,再说自己喜欢男孩的爽快,专门和他们一起玩,却没有一点儿相恋相爱的歹念;最后,又重复起“不敢忘怀十五岁起的养育之恩”“我觉得让治你既是父亲又是丈夫”的陈词滥调。说着说着,潸然泪下,又让我帮着抹泪,接着拥着我一通雨点般连续不断地亲吻。
“言之有理,夏天跳舞不合适。”浜田说完,一副贸贸然扭捏作态的样子,“我说阿熊啊,怎么样?……再游一圈吗?”
“只要你不误解,那世上那些小人不管说什么我也不怕!我这个人哪,蛮横粗俗,说话刻薄,所以会遭人嫉恨……”
“不了,我游累了,回去吧。先去休息一阵,回到东京,天都要黑了。”
“所以我不会对你误解。”
“说是‘去’休息,这是要上哪儿呀?”娜噢宓问浜田,“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吗?”
“我现在不是像你所说的,很注意地与人交往么?”
“哪里,阿关叔叔的别墅在扇谷,他邀我们大家一起去那儿吃饭。但赴宴太拘束,所以我们想不吃饭先开溜。”
“去跳也行,我的意思是,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尽量别让别人误解。”
“是嘛,会很拘束吗?”
“心情恶劣,你想怎么办?难道你今后不去跳舞了?”
“拘束、拘束,女佣出来,跪地磕头行大礼,太累人了,那阵势,美食还吃得下吗?……行啦,浜田,还是快回去,回到东京随便吃点啥。”
“这我知道。只是被人家那么说,心情恶劣。”
话虽然这么说,可熊谷并不马上起身,伸直双腿牢牢稳坐在沙滩上,抓起沙子打在自己的膝盖上。
“去跳舞时和你在一起,在家时又和你一起玩耍,即便一人在家留守时,也没有客人来访。若是客人单独前来,我会告诉他‘家里只有我一人’,他们大都会回避离去。我的朋友中没有那种不懂礼貌的男人。”娜噢宓如是说,“我再任性,好歹还是分得清的。我想要欺骗让治也不是骗不了,但我绝不会那么做。我为人光明正大,不瞒着你做任何事情。”
“要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既然大家遇上了……”
“除了让治之外,我从未与别的男人二人单独相处过!……你说是吗?”
娜噢宓、浜田和熊谷都一声不吭,我觉得自己不发邀请是过不了这个坎的。
当天夜晚我俩的枕边私房话就不必一一赘述了。听我讲了精养轩的遭遇,娜噢宓破口大骂道:“胡说八道,他们算什么玩意儿!”随后便付之一笑。她的见解是,总而言之,当今的社会对交谊舞的意义还缺少了解,只要看到男男女女手牵手的舞蹈,就臆测他们之间有不正经的关系,于是顿时蜚声四起,再加上对新时代的流行抱有反感的报纸杂志的推波助澜,用不负责任的报道恶意中伤,普通大众认定跳舞是极不健康的活动。因此,我们必须做好被人背后说三道四的思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