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尾张町左边的十字路口,我就朝新桥方向走去……其实,应该说我的脚步并不受大脑的指挥,完全是无意识地走向那个方向的。被雨水濡湿的人行道上闪烁着大街上的灯光,映射入我的双眼。尽管天气不好,可马路上外出的人很多,喏,那边有打着雨伞的艺伎走过,有身穿法兰绒衣服的年轻姑娘通过,还有电车、汽车在行驶……
我不顾一切地跑出吸烟室,一直跑到湿漉漉的大街上,直到意识到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之前,我始终心慌意乱、难以自持,总觉得身后还有人在追赶,于是我不停地朝银座方向遁去。
……娜噢宓非常有能耐,把那帮学生搞得神魂颠倒?……这有可能吗?有可能,确实有这种可能。只要看到近期娜噢宓的样子,就不容你不这么认为。事实上我的内心一直有这样的担忧,不过围着她转的男性朋友太多,反而让我放下心来。娜噢宓还是个孩子,而且生性活泼开朗,诚如她自己所说的“我是个男孩”,她就是喜好和许多男生在一起,天真无邪、热热闹闹地“人来疯”。倘若她真有此类图谋,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之下也不可能毫无顾忌,何况她也绝对不会……我的“绝不会”的认定是要不得的。
我已经不光是生气了,根本听不见是谁在说什么。只有哄堂大笑的声音,在耳膜中嗡嗡震响。我突然感到茫然,不知该如何摆脱这个场合,不知该笑还是哭。我害怕万一不小心说出什么,必将更加受到这伙人的嘲弄。
然而,这绝不会……看来也绝不是事实。娜噢宓虽然高傲轻狂,但品行尚属高贵端正,对此,我心中相当清楚。表面上她有时会看不起我,但她内心还是感谢我十五岁起的养育之恩的,她在床上多次流着眼泪表示决不背叛我的言之凿凿的保证使我毋庸置疑。那个K说的话——搞不好是公司里那些坏家伙对我的一种嘲弄,要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那个K的亲戚是谁呢?光那个学生就知道与娜噢宓发生关系的有二三人。这二三人又是谁呢?……浜田?熊谷?……有嫌疑的就数这两个人了,可是,这两人怎么不为此吵架呢?他俩不是分头,而是一起来找娜噢宓快乐玩耍究竟是何用意?那是掩我耳目的手段吗?难道这是娜噢宓手法高明,导致他俩互不知情?不,比这些更重要的问题是,娜噢宓已经堕落到这等地步了吗?如果她与两人真有关系,那么上次大伙儿挤在一起睡觉的无耻疯狂的闹腾还能上演吗?要真是那样的话,那她的行为简直比娼妓还不像话……
“哈哈哈……”
不知不觉间我走过了新桥,顺着芝口大街,啪唧啪唧地蹚着泥浆水径直朝金杉桥方向走去。漫天的大雨密密匝匝地落下,上下左右地包围着我,雨伞上泻下的水流淋湿了雨衣的肩胛。喔,那个混居的夜晚下的也是这样的雨。在钻石咖啡馆的桌边娜噢宓首次敞开自己的心扉时,虽是春天,也下着这样的大雨。想到这些,今晚自己在滂沱大雨中淋得浑身湿透地行走时,莫非大森的家中又有不速之客光临?今晚又得打通铺杂居共枕吗?——这种疑惧突然涌上心头时,浜田和熊谷一左一右地把娜噢宓夹在中间,吃相难看、没完没了地胡侃的淫猥场景,又历历在目地呈现在眼前。
“啊哈哈哈,河合君,怎么样啊?正人君子偶尔领教领教风流方面的担忧也可以吧。”
“对呀,自己不能再这样磨蹭下去了!”
“没啥,这点担心毫无关系,瞒着大伙儿一人独占那个大美人,这种不良心术才说不过去呢。”
想到这儿,我赶紧朝田町车站跑去,一分、两分、三分钟……电车终于在第三分钟时进站了,我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三分钟。
“打住、打住!河合听了要担心了……瞧呀,那张脸多尴尬。”T一说,大家一起抬起头望着我笑。
娜噢宓呀娜噢宓!我今天为什么留她在家单独外出呢?娜噢宓不能不陪伴在我的身边,这是最坏的事态。——我暗暗祈祷:只要看见她的脸蛋,这焦急的心情就会平复;只要听到她豁达豪爽的话声,瞧见她纯洁无邪的眼睛,我的疑虑就会烟消云散。
“这我哪能知道呀,不过,听说有两三个朋友跟她有关系。”
但是,要是她再次提出杂居共枕的要求,我又该怎么说呢?今后,自己对她以及追随她的浜田、熊谷那类乌七八糟的人应该采取何种态度应对?自己是否应该毅然决然地对她严加管教,哪怕招惹她触怒她。要是走到这一步,她能老老实实地听从我倒也罢了,若是她进行反抗又当如何?不,不会发生那种情况的。我告诉她:“今夜我受到公司那帮家伙的肆意侮辱,所以你必须谨言慎行,以免引起旁人的误解。”这与其他情况不同,其实也关系到她自身的名誉,或许她会接受我的意见的。倘若她执意罔顾自己的名誉和旁人的误解,那就真的值得怀疑了,K所说的就成了事实。如果……啊,真有这样的事发生……
“嗬,这样就有盼头了!”S万分庆幸地说,“你那个亲戚学生,跟那女人有过一腿吗?”
我尽量冷静、从容地想象最坏的事态,当她欺骗我的行径真正暴露后,我会原谅她吗?——说实话,我已经到了没有她一天也活不下去的地步。她的堕落,不用说一半是我的罪过。只要她能幡然悔悟,表示痛改前非,我也不会对她进行过多的责备,因为我再也没有责备她的资格。然而,令我担忧的倒是她的犟劲,尤其是对我那分外强硬的态度,假使证据已明摆在跟前,她依然不肯低头该咋办。即使当场低头认错,回头又坚决不改,自己能够容忍她一次又一次地重犯同样的罪过吗?最终,谁都意气用事地不肯相让会不会导致分离?——这倒是我最最恐惧的事。直截了当地说,比起她的贞操来,分道扬镳则更叫我感到头疼。在查明事实对其指责或规诫之前,自己首先得想清楚届时的处置方针。她说“既然这样,我就走了”,我能马上接口回答“随你的便”,只有做好这样的精神准备才行……
我的脸上始终浮现出痉挛般的微笑,嘴角哆哆嗦嗦地颤抖。听到K口出此言,我的微笑一下子在脸上凝固了,无法动弹,好似眼珠子深深陷进了眼窝。
不过,我很明白,对于这一点,娜噢宓也具有同样的弱点。因为她只有和我在一起生活才能随心所欲地挥霍,一旦被我逐出家门,除了回到她那狭小邋遢的千束町娘家便别无栖身之地。果真落到这步田地,除非去倚门卖笑,否则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追捧她。过去曾经有我对她任性的虚荣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那时,或许浜田和熊谷会收留她,但是她一定明白,他俩都是学生,不可能赋予她我给过的那般荣华富贵。如此想来,我让她尝到奢华的美味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听说那女人可了不得,把那帮庆应的学子搞得不知天南地北。”
对了,那次学英语娜噢宓撕掉笔记本时,我盛怒之下让她“滚出去”,她不是屈服了吗?那时,她如果真走了,我不知道会有多么的懊恼。可是,她一定比我还要尴尬,因为有我才有她,她一旦离我而去,就会再次堕入社会的深渊,成为永远无法出头的底层女人,那一定是她最为惊恐的,这种恐惧如今和当时别无二致。她今年已经十九岁了,随着年龄的增加,多少具备了一点明辨事理的能力,对此理应有更清醒的认识。所以万一她以“我走”相要挟,也未必会真走,她或许明白,这种一眼就能识破的威胁,是无法吓到我的。……
“NAOMI?……果真是个混血儿哪。”S说着,戏弄似的看着我的脸,“若是混血儿,就不是那个电影演员啰。”
电车到达大森站之前,我已经多多少少地恢复了勇气。不管发生什么,我和娜噢宓绝对不会分道扬镳,这一点是可以确信无疑的。
“名字么……我想想……一个奇妙的名字……叫NAOMI……是叫NAOMI吧……”
来到家门前,发现我所想象的厌恶场面全然不见,画室里没有任何来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阁楼上的四铺席半的小房间亮着灯。
“哎,她叫什么名字?”T从一旁探出头来问。
“啊,她一人在独守空房呢——”
“他是我亲戚,又是个交谊舞迷,经常出入舞厅,所以认识那个美人。”
我悬吊的心一下子落了地,由衷感到:“这样就很好,我真是幸福啊。”
“噢,他是怎么说来着?”
用钥匙打开玄关处的房门,一进屋就拧亮画室的电灯,虽然室内依然一副乱糟糟的模样,却不见有客来访过的痕迹。
“我是从庆应大学的学生那儿听说的。”
“小娜,我……回来了!……”
“喂,河合河合呀,告诉我们吧,真的。”他们以为我好说话,厚颜无耻地烂缠着。H说着回头看着K问:“我说K呀,你说是从哪儿听说的啊?”
没有回音,我走上楼,见娜噢宓一人安睡在小房间里,对她而言,这很平常,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闲得无聊,不管何时她都会钻进被窝读读小说,然后自然入眠。看到她那纯洁无邪的睡脸,我就更加安心了。
“傻蛋!问人家的老婆能不能约出来,太不懂礼貌了!”面对S的侮辱,我自然忍无可忍,真想勃然大怒地加以训斥,不,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变了脸色。
这个女人会欺骗我吗?这可能吗?……难道就是自己眼前这个安详地呼吸着的女人吗?……
我差点儿爆出“混蛋”的粗口来。满心以为公司里没人知道我的情况,没想到不仅已经被他们发现,还从这个人称“浪荡公子”的S的口气中可以探知,他们并不相信我们俩是夫妇,认为娜噢宓是谁都能够召唤的那种女人。
为了不打搅她的美梦,我屏气凝神地静静坐在枕边注视着她的睡容。我想起孩提时代听到过的故事——从前,狐狸变成美丽的姑娘欺骗男子,可是在熟睡之时现出了原形,结果被扒去了伪装的画皮。睡相恶劣的娜噢宓身上的薄棉睡衣完全敞开脱落,她将睡衣领子夹在两腿之间,乳房裸露,一只胳膊支撑着,手指搁在胸脯上,宛如柔软的枝条,另一只手柔美地伸向我坐着的膝盖边。她的脑袋扭向伸出手的一侧,仿佛立刻会从枕头上滑落似的。鼻尖的近处,落着一本翻开的书籍,那是被娜噢宓誉为“当今文坛最伟大的作家”有岛武郎的小说《该隐的末裔》。我的视线在装订粗糙的书本那雪白的进口纸和她白皙的酥胸上来来回回地游走。
我明显地露出一脸的不悦,气得结巴起来。S依旧不依不饶,靠近我很认真地问:“哎,那女人不跳舞就不能把她约出来吗?”
娜噢宓的肤色会随着天色的不同,有时泛黄,有时白皙,而酣睡和刚起床的时候显得格外的清晰明亮,犹如在熟睡之中褪尽了全身的油脂,显得清爽异常。一般说来,“夜晚”与“黑暗”相连,而我呢,常常一想到夜晚,就不能不联想到娜噢宓的肌肤的白皙,这完全不同于白昼处处可见的明亮,而是被满是污垢的棉被、被脏兮兮的褴褛包裹着的“纯白”,因此,更容易吸引我。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灯罩阴处的她的胸部就像从湛蓝的水底浮现出来那么鲜明。她醒着的时候,那么快乐阳光、千变万化的表情此刻却现出忧郁,双眉紧蹙,带着一种神秘感,仿佛被人灌下了苦药、掐住了脖子一般。我很喜欢她的这种睡脸,常对她说:“你睡着时的表情判若他人,好像在做噩梦。”而且我还时常认为,她的死相一定也很美。娇艳妩媚的娜噢宓呀,即使这女人真是一只狐狸,我也甘愿被它迷惑。
“我们听说她是帝国剧院的女演员呢。……哎,难道不是吗?还有人说是电影演员,是混血儿,告诉我们,她住在哪儿?不说就不让你走!”
我大约默默静坐了半个小时,伸向灯罩光亮处的她的手,手掌向上,就像绽放的花朵柔软地握起,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手腕处的静脉在跳动。
“那哪是值得介绍的女人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均匀的呼吸变得不规则起来,她终于张开眼睛,脸上依旧残留着几分忧郁……
“嗨,河合。”S怕被旁人听见,凑近我的耳边说,“陪在你身边的大美人是谁呀?给我们大伙儿介绍一下吧。”
“就刚才……回来不久。”
“真叫人吃惊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君子……”K歪着脑袋,无限感佩地说,“连河合君也会跳交谊舞,可见时代的确是进步了。”
“怎么不叫醒我?”
我不知T说的“老底”指什么,不无狼狈地反问。
“叫过了,你没醒,我就让你这样熟睡下去。”
“什么老底?……”
“你坐在哪儿干啥呀?——看我的睡相?”
“啊呵呵呵,说得跟真的一样!”这回是T说了。“河合君,你的老底都被大伙儿揭开了。”
“是啊。”
“是的,真对不起,失陪了。我住大森,这种天气路不好走,不早点回去就搭不上车了。”
“嗬,一个怪人。”她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起来,伸出的手放到我的膝盖上。“今夜孤零零的一个人,好无聊!我想会有人来玩,可谁也没来……小爸爸,睡吧?”
“那就直接回家咯?”H说。
“睡也可以……”
“哪儿也不去……”
“来,睡吧!……我和衣躺下,被蚊子咬得一塌糊涂。你瞧!帮我这儿挠一下……”我帮她在手臂和背脊上挠了一阵。
“嗨,别来不及开溜啊。下这么大的雨,这是要上哪儿去呀?”S说着,仰视着局促不安地直立着的我,再次嬉笑起来。
“啊,谢谢!真是奇痒难忍——对不起,能帮我把那里的睡衣拿来吗?再帮我换上吧。”
“我说河合君呀,你给我坐下。”一个名叫S的同事贼忒兮兮地笑着叫住了我,他已经微醉,与T、K和H同占一张沙发,试图强行把我拉进他们的圈子。
我取来睡衣,抱起呈大字平躺的娜噢宓的身体,然后帮她宽衣解带,换上睡衣。她故意装作睡着的样子,浑身软不拉耷,手脚像尸体一般绵软无力。
然而,有一天——尚未出梅的潮湿郁闷的晚上,一个名叫波川的工程师同事因公司派遣出国,在筑地的精养轩为他开送别会。我照例出于礼仪到场出席。等到聚餐结束,甜点过后,大伙儿从餐厅流向吸烟室,人们边喝里基鸡尾酒,边叽里呱啦地胡侃时,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撤了,就站起身来。
“挂上蚊帐,小爸爸也早点睡吧……”
当时,我的这种荒诞不羁的生活状况,公司方面理应无人知晓,在家和在公司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分得一清二楚。虽然在上班的时候脑中时常会闪现娜噢宓的倩影,但绝不会影响工作,他人也不可能察觉,我认定,在同僚的眼中,我仍然是个谦谦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