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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让治,你也转过身来,一个人在干啥啊?”

熊谷窸窸窣窣地在和服袖子口袋里找火柴,接着,我的眼前一亮,火柴划着了。

“唔,唔……”

浜田也跟着转过身来,一副俯卧的样子。

“怎么啦,睡着了?”

“阿浜,你也得转过来,否则一样要遭迫害!”

“唔,唔……有点迷迷糊糊了……”

“是啊,能不醒吗?惨遭迫害哪。”

“啊呵呵呵,真会说呀。你是在装睡吧,我没说错吧?心里可急得慌哪!”

“阿熊,你醒了吗?”是浜田的问话。

我被她切中要害,眼睛还是闭着,却觉得满面通红。

“真拿你没办法!”一会儿熊谷终于转过身来。

“我是无所谓的,只是这样闹着玩玩,所以你大可放心地睡……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朝我这边看看,不必硬着头皮强忍……”

我望着蚊帐顶端,不知发生了什么,大概是娜噢宓用脚尖使劲顶戳阿熊的脑袋。

“他是否想受你的迫害呀?”熊谷说着,给香烟点上火,狠狠地抽了起来。

“呵呵呵……”

“得了吧,这种人迫害也没用,每天都要这么干。”

“啊,疼呀!别胡来,听到没?一个大活人,手下留情啊。又是踩又是踢的,再结实也受不了的!”

“你俩可真够春风得意的。”浜田开口了,他的话言不由衷,听上去倒像是在对我恭维。

“呵呵呵,喂,朝这边!你不转身,我就不客气啦!”

“我说让治呀,若想受迫害,我就满足你吧。”

“你这混蛋,干吗成心不让人家睡觉!”

“别,我已经受够了!”

“阿熊,你不抽上一支烟吗?”娜噢宓没有立即躺下,而是像男人那样劈开腿坐在枕头上,俯视着熊谷说,“嗨,转过身来!”

“受够的话,就朝我这边转过身来,就你一人脱离大伙儿,有点儿怪怪的。”

房间暗下来,屋外电线杆上的路灯照在窗口,所以屋里还能隐隐约约地分辨出各自的脸庞和衣物。娜噢宓跨过熊谷的脑袋,跳到自己的棉被上,这时,她的睡衣下摆随风掠过我的鼻子。

我翻转身,下巴搁在枕头上。于是呈八字形曲膝而坐的娜噢宓的双脚,一只放在浜田的鼻子跟前,另一只则放在我的鼻子跟前,而熊谷的脑袋钻入她八字形的双腿间,正悠然自得地抽着敷岛牌香烟呢。

是娜噢宓一下子踩到熊谷的前胸,把他的身体当作垫脚,从蚊帐里伸出手,“啪”地关上电灯。

“让治,这光景怎么样?”

“啊,好疼!”熊谷大叫起来。

“嗯……”

“那我就关了……”

“‘嗯’是什么意思?”

“哎,就关上吧……”熊谷的声音。

“不像话,你就是一只海豹!”

说着熊谷故意发出睡着的声响。我睡在他的左侧,默默地听着三人闲聊。娜噢宓若钻进蚊帐,她的头要么靠我、要么靠浜田,我暗中留意,看她靠向哪边。娜噢宓的枕头放在中间暧昧的位置上,没有偏向,刚才铺被子的时候,她故意这么放置,以便之后可以随意调整。娜噢宓换上桃色的绉纱睡衣总算进了蚊帐,她直直地站着问:“关灯吗?”

“对,是海豹。现在海豹正在冰面上休息。前方三头躺着的,是雄海豹。”

“哪个我都不要!”

黄绿色的蚊帐从头顶垂落下来,恰似密密的云层低锁……黑漆漆的夜间,零散的长发包裹着一张白皙的脸,邋邋遢遢的睡衣里不时露出的胸脯、手臂和小腿肚子——这正是娜噢宓平时诱惑我的一种身姿,一看到她那种模样,我就像一头看到了诱饵的野兽。黑暗之中,我明显地感到娜噢宓带着她惯有的挑逗表情,以不怀好意的眼神,微笑着紧盯着我。

“啊哈哈哈,海豹和猴子哪个强?”

“什么不像话,净胡说!明明一见我穿睡衣就迫不及待,今晚在大伙儿面前,你才拼命忍着的。让治,我没说错吧!”

“嗯,你就是一只海豹。”

“别瞎说!”

“不算女人算什么?”

“啊呵呵呵,……你那么嘴硬,我马上叫你投降!”

“我不在乎,我可没把你算作女人!”

“喂,喂!你消停一点,这种话留到明晚去讲。”

“那阿熊你呢?”

“赞一个!”

“嗯,是呀。”

浜田也跟在熊谷后面说:“今夜你应该对大家一视同仁。”

“……我睡在你身边,你还是觉得我是女人吗?”

“我不是在一视同仁么?这只脚给阿浜,另一只给让治,不让你们互相怨恨……”

“我说倒是说过……”

“那我得什么呢?”

“我是男人,不是女的。阿浜不是也说过我不像女人么!”娜噢宓在蚊帐外的暗处迅速换上睡衣,露出白皙的后背。

“阿熊最占便宜了,靠我最近,脑袋还钻到这种地方。”

“我这个人啊,只要边上有女人,就怎么也睡不着。”

“不胜荣光之至。”

熊谷挺胸腆肚,撑起膝盖地仰卧在中间的棉被上,右侧是浜田,他脱下了西服,穿一条裤子和一件贴身衬衣,仰睡的身子瘦精精的,腹部凹陷。他静静地听着屋外的雨声,一只手搁在额头上,另一只手吧嗒吧嗒地摇着圆扇,那声响使人更觉炎热。

“就是么,我最优待你了!”

“啊,又闷又热,这可没法睡!”

“可是,你总不能这样坐一个通宵吧?睡觉时咋办呢?”

“你想睡也不让你睡!阿浜,不能让他睡着,想睡着你就胳肢他。……”

“对呀,该怎么睡呢?你的头朝哪边?朝向阿浜,还是让治?”

“我睡得着,还会猛打呼噜呢。”熊谷朝地面狠狠跺了一脚,没脱衣服,领头钻进了蚊帐。

“头朝哪边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可不是嘛。反正今夜也睡不着的。”

“不,不对。阿熊睡在中间当然没有问题,而对我来说就是个问题。”

“哼,寄人篱下还有奢望……”

“是嘛,阿浜,那我的头就朝阿浜这边睡吧。”

“挤作一堆又怎么样,你就别再挑剔了。”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你朝我这边睡,我会于心不安,而朝河合先生呢,我又会心神不定……”

“呀,这可要不得!”蚊帐吊起来后,熊谷一边往里张望一边嚷道,“这简直像个猪圈,大伙儿是要那样胡乱地挤作一堆么?”

“再说,她的睡相可不好!”熊谷又插嘴说,“一不留神,头朝她脚的那个家伙半夜里也许会被一脚踢飞的。”

“这不就成了。三个男人并排,我一人睡这儿。”

“是么?河合先生,她的睡相真不好吗?”

蚊帐里的空间太小,被子该如何排列呢?四个人并排放不下,于是,三人并排,一人呈直角横着睡。

“不错,是很不好,还相当糟糕。”

她发号施令,率先上楼跑到四铺席半的房里。

“喂,浜田。”

“好吧,我去铺被子,你们三位来做帮手。”

“干吗?”

娜噢宓的建议让我感到意外,我原打算把蚊帐让两位客人用,自己和娜噢宓点上蚊香,在画室的沙发上过上一夜,做梦也没想到四个人挤在一个蚊帐里睡觉。可是,娜噢宓对此十分起劲,当着他俩的面我也不便表示不悦。……就像往常其他事情一样,还在我徘徊迟疑之际,她已经早早做出了决定。

“睡迷糊了会舔人家的脚心吧。”熊谷说着咯咯地笑起来。

“就一顶蚊帐,大家一起睡吧,那样才有趣。”娜噢宓是觉得这种经历难得吧,就像学校去修学旅行一样,高兴得边说边嘻嘻哈哈。

“舔脚丫子也没什么,让治常那么干。还说我的脚丫比脸蛋还要可爱呢!”

“不过,蚊帐不够,咋办啊?”我说。

“这是一种拜物教呀。”

最后,他们俩决定住下。

“说得对。让治,难道不是吗?你还是喜欢我的脚吧?”

“好,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们又可玩点什么。对了对了,傍晚我们还可去花月园啊!”

接着,娜噢宓说:“不公平不行。”于是,她忽而把脚朝向我,忽而朝向浜田,每隔五分钟不停地改变朝向,在被子上颠来倒去地转身。

“怎么样,就住下吧。这雨势可没法走。”我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劝说。

“好,这次轮到浜田!”娜噢宓就这样躺着将身子转来转去,每次转身时双脚朝上,踢到蚊帐,将枕头从这边扔向那边。这头海豹的动作过猛,本来被子的一半就在蚊帐外面,她不停掀起蚊帐的底襟,几只蚊子飞了进来。“这可不行哇,好多蚊子!”熊谷霍地起身,开始驱赶蚊子。不知谁踩到了蚊帐,吊绳断了,蚊帐掉了下来,被罩在里面的娜噢宓更加疯狂起来。修好吊绳,重新挂上蚊帐又费了很长时间。经过这一番的闹腾,好歹回归平静时,东方已经微明了。

“阿浜住下也没事,是吧?阿浜。”娜噢宓瞄一眼我的脸色,“行啦,阿浜,不用客气的。要是冬天,棉被会不够用,现在这季节四个人能凑合。再说明天是礼拜天,让治不上班,起得再晚也没事儿。”

风声、雨声、身旁熊谷的鼾声……我耳边灌进这些声音,渐渐进入梦乡,可一会儿又睁开眼来。这两个人睡都嫌挤的小房间里,弥漫着粘在娜噢宓肌肤和衣物上的香水和汗臭味混合发酵后的气味,加上今夜又加进两个大男人,就显得更加闷热难当,仿佛在一个行将发生地震的密封的空间里,叫人窒息。熊谷不时地翻身,时不时会互相碰触到汗津津的手和黏糊糊的膝盖。再看娜噢宓,她的枕头在我这头,一只脚搁在枕头上,另一只脚支起膝盖,脚背插到我的被子里,脑袋歪向浜田,双臂张开,看来先前的疯闹搞得她疲惫不堪,此刻正舒心地熟睡着。

“我怎么都行……不过,浜田回去的话,我也回去。”

“小娜呀……”我一边注意观察大伙儿酣睡的呼吸,一边在口中念叨着,在自己的被子里抚摸着她的脚丫。啊,这双脚,这正在酣睡的女人的雪白美丽的脚,的确是属于我的。我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每晚将它放在热水里用肥皂清洗。她的肌肤是何等的柔软——虽然十五岁的小姑娘的身体不断地成长,唯有这双脚就像没有发育一样依然娇小可爱,对了,这大脚趾与当时如出一辙,小脚趾的形状,脚后跟的圆润,丰腴隆起的脚背,所有的一切都与当年别无二致。……我忍不住悄悄地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脚背上。

“嗨,这么糟糕的天气,雨这么大怎么回去呀?今夜就住在这儿吧!”娜噢宓突然说道,“你们说呢,住下吧。……阿熊应该没问题吧?”

天亮了,我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不久在一阵哄笑声中醒来,原来是娜噢宓把纸捻子塞进了我的鼻孔里。

那是一个相当潮湿的晚上,已进入了梅雨季节。浜田和熊谷来玩,一起聊到十一点多,外面下起了暴雨。雨水哗啦啦地打在窗上,二人嘴上说“要回去,回去”,实际却在犹豫不定。

“怎么样?让治,醒了吗?”

“嗨,为什么要回去?一起吃饭吧。”娜噢宓硬是挽留,最后发展到只要来我家跳舞,必在“大森亭”用西餐,由我来请客也成了惯例。

“哎,现在几点了?”

他们一般在傍晚时分到达,适逢我从公司下班,大伙就随着留声机的音乐开始跳舞。娜噢宓生性好客,家中又没有用人和长辈妨碍,加之这画室很适合跳舞,他们往往玩得忘掉了时间。一开始客人还有点儿客气,吃晚饭时便说要回去了。

“十点半了,不过起来也没事,索性睡到正午吧。”

我们大森冷清的家中,浜田、熊谷等因参加舞会而熟识的男性朋友不时前来造访。

雨停了,星期天晴空万里,屋内依旧遗留着闷热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