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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与她跳舞的感觉十分轻松。她的身体就像柔软的棉花一般轻巧,纤手好似初出的新绿细腻柔和,而且极能了解我的节奏感,对于我这样拙劣的舞伴,她就像悟性聪颖的马儿一样积极地配合着我的动作。如此一来,我在放开轻松之中感到了难以言状的愉悦。我突然间自信振奋起来,舞步自然而然地变得活泼流畅起来,宛如乘坐在旋转木马上那样,完全可以尽情顺畅灵活地转悠。

其实,不光是今夜,严格说来,我的眼中除了娜噢宓之外再无美女。诚然,看到其他美女也会觉得漂亮,可是,她们越是漂亮,我越觉得可望而不可即,只能在远处欣赏。舒列姆斯卡娅夫人则另当别论,与她接触时我所体验到的恍惚感恐怕完全不同于一般的情欲。所谓的情欲,那是一种过于神韵缥缈、难以捕捉的梦境。更何况她是与我们相去甚远的外国夫人和舞蹈老师,与眼前的绮罗子相比,相处时感觉轻松坦然。而绮罗子呢,她是日本人,帝国剧院的女演员,且身穿的衣裳华丽异常,令人目眩。

我想情不自禁呼唤:“太快活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真是有趣!”

“请您赏光。”由于绮罗子在一旁等着,我只能豁出去了。

……转,转,转!在像水车一般快速的旋转之中,绮罗子的话音从耳边掠过:“您跳得很好呀,一点儿也没有难以配合的感觉。”

“洋人脸皮太厚,叫人为难。刚才我也被他弄得不知所措。”菊子说道。

……那声音那么轻柔,完全是绮罗子特有的甜美之音。

“哈哈哈哈,别看这家伙平时会逞威风,一碰上洋人也就没辙,蔫了!”熊谷大笑不停。

“哪儿呀,是您跳得太好。”

“Yes...”当她颇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的时候,脸颊就像燃烧起来似的映成一片红彤彤的。

“不,真的……”稍稍停顿后,她接着说,“今晚的乐队太棒了!”

这时传来“Will you dance with me?”的话音,他直奔娜噢宓而来,就是刚才与菊子跳舞的年轻的老外,身材高挑颀长,女性化的脸上涂有白粉。他在娜噢宓跟前屈臂弓腰,微笑着语速极快地说着什么,大概是一些阿谀奉承的恭维话,我只听懂他觍着脸连连所说的“请,请”。娜噢宓像要喷火似的满面通红,显得极其为难,又不便发火,只能默默地微笑。她很想谢绝对方的邀请,但英语一下子又找不到最最委婉的表达,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外国人见娜噢宓只是微笑,误认为是她愿意,就做出“有请”的动作,逼着她回应。

“是啊。”

“既然小姐请你跳,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娜噢宓的口气是不容争辩的,在她看来,能与绮罗子跳舞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让治老跟我一个人跳并不可取。……哎,狐步舞开始了,去跳吧!跳舞要与不同风格的人跳才会有长进。”

“伴奏音乐不好,跳舞就不会有激情。”

“哎呀,我是真的不行,待我练好后再请您一起跳。”

这时,我发现绮罗子的嘴唇正在我太阳穴的下方,一侧的鬓发触碰到我的脸颊。看来这是她的习惯,先前与浜田跳的时候也一样。她柔软的鬓发触摸着我……不时传来的轻声细语……对于长期受娜噢宓这匹烈马无情践踏的我而言,这真是不曾想象过的“女性柔情”的极致,宛如一双温存亲热的玉手正在抚摸着被灌木荆棘扎烂的伤口。

“是啊,……真的,有请……”

“我本来想坚决回绝他的,可是老外在这儿没有朋友,不对他施以同情,他很可怜的。”过了一会儿,娜噢宓回到桌边,有点沮丧地自我辩解。

“怎么会不行!您别这么客气。是吧,绮罗子小姐?”

第十六场华尔兹舞曲结束时已到十一点半了,接下去还有数个加场。娜噢宓提议如果时间晚了就坐出租车回家,我又劝又哄,最终让她同意去赶末班电车回去,我们离开舞厅朝新桥站走去。熊谷和浜田也带着各自的舞伴一起在银座大街上溜达,送我们到车站。大伙儿的耳畔依旧回响着爵士的乐声,有人哼唱出声后,所有男女都和着乐曲唱起来。我不会唱,只能对他们的灵巧、好记性和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歌声感到艳羡。

“好的,请……”绮罗子点头应允,依然表现出女演员的亲和。可是我慌忙连连摆手,“哎哟,那可不行,不行!”不知所措得令人感到滑稽。

“啦,啦,啦啦啦……”娜噢宓的调门最高,她打着节拍前行。“阿浜,你觉得哪支曲子好?我最喜欢《大篷车》。”

“什么呀,其实他跳得也不像娜噢宓讲得那么差,更差劲的人不有的是嘛。”浜田说,“绮罗子小姐,怎么样?下一场狐步舞您能陪河合先生跳吗?”

“噢,《大篷车》!”菊子突然狂叫起来,“那首曲子,棒极了!”

“哈哈哈哈。照你的说法,怯懦的人就更没法跳了?算了,别抱怨了,凑合着陪他跳吧!”熊谷的“凑合着陪他跳吧”这句话惹恼了我。这算什么话?把我当成什么啦?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

“不过,我……”绮罗子接着说,“倒觉得《霍斯帕林格》也不错,作为舞曲伴奏乐很合适……”

浜田和绮罗子走来,熊谷走了过来,菊子也过来了,桌边又热闹起来。我沉浸在幻想破灭的悲哀之中,默默地忍受着娜噢宓的嘲讽。

“《蝴蝶夫人》很好呀,我最喜欢。”浜田很快用口哨吹起了《蝴蝶夫人》的乐曲。

“啊,真叫我惊讶,根本没法跟让治一起跳。以后你好好练练再说。”

我们在检票口与众人道别,站在冬夜寒风穿堂而过的月台上等着电车。我俩都没说话,我的心里充满着欢快之后的寂寞,可娜噢宓一定没有我这样的感觉,她对我说:“今晚跳得很开心,下次再去吧!”

在大家“再跳一遍”的高声叫嚷中,娜噢宓怒气冲冲地甩下我回到座位上去了。

我却露出扫兴的表情,只是“嗯”了一声。

“让治,我不跳了!”

这算什么呀?所谓的舞会居然就是这等模样!欺骗老娘、夫妻吵架、又哭又笑吵闹一场的结果,亲身体味的舞会竟是如此的无聊!那些舞者难道不都是一群自傲虚荣、胁肩谄笑、自命不凡、矫揉造作的家伙么!

这么一来,好像我是为了听她训斥才来跳舞的。不过,她的唠叨埋怨是进不了我的耳朵的。

那么,我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才去参加舞会的呢?难道是为了向众人炫耀娜噢宓吗?若是这样,则说明我也是虚荣心极强的人,而我如此引以为豪的宝贝又算什么呢?

“切,干吗这样紧拽住我的手!这样紧贴着我,叫我怎么跳呀?……你看,肩膀又扛起来了!”

“怎么样啊?你带着这个女郎外出,果然会像你预期的那样,会让世间惊叹吗?”我不得不以自嘲的心态反躬自省。

“你看你!不是告诉你肩膀不要扛起来嘛,放低一点,放低!”娜噢宓不时甩开我紧握住她的手,还使劲没好气地按下我的肩胛。

“你呀你,你才是无知者无畏呢。诚然,对你而言,这个女人是最了不起的宝贝吧。但是你将这个宝贝送到华丽的舞台去出头露面,结果又怎样呢?那儿充斥着虚荣自恋的一伙人!你说得好听,可这个女人不正是这伙人的代表吗?自以为了不起,唯我独尊,口出秽言,令人不齿。你以为她是谁啊?被洋人误以为妓女,而且连一句简单的英语都说不出来,结结巴巴,出尽洋相,惊慌失措中成为洋人舞伴的绝非菊子一人。且这女人出言不逊且粗俗,简直不成体统!虽然装模作样地自诩‘淑女’,但其谈吐实在不堪入耳,菊子和绮罗子的修养不知比她好多少。”

她一说我就紧张,这儿的地板今夜因为临时改成舞厅,蜡打得溜滑,我还是在教室里练习的感觉,一不留神脚下就会立即打滑。

那天晚上,回家的一路上,这种令人不快的、不知是悔恨还是失望的难以名状的厌恶感沉重地压在心头。

“让治呀,你发什么抖啊?打起精神来!”娜噢宓的斥责声不绝于耳。“你瞧你,脚下又打滑了!你转身太快了,慢一点,再慢一点!”

在电车上,我故意坐在她的对面,试图再次仔细打量一下眼前的娜噢宓。这女人究竟何处好到让我如此神魂颠倒?是她的鼻子,还是那双眼睛?我一一加以确认,不可思议的是,平日里对我极具魅力的那张脸今晚竟变得如此俗不可耐。于是,我第一次见到娜噢宓——就是她在钻石咖啡馆当女招待时的身姿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那时的娜噢宓比现在要强得多:纯真无邪、天真烂漫、显得腼腆忧郁,与现在言谈粗俗、妄自尊大的这个女人判若两人。我迷恋那时的娜噢宓,其惯性一直持续到今天,如今想来,她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演变成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讨厌鬼。你瞧瞧她的坐相,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像在显示“天下数我聪明”;再看看她的神态,目空一切,好似要告诉大家,“我是人间头号美女”,“没人比我更加时髦和洋气”。可就是这个女人,连一句英语都说不利索,甚至搞不懂动词的主动态和被动态。这一点别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明白……

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就像患了热病一样,兴奋地牵着娜噢宓的手踏出了一步舞的第一步,之后达到了热衷入迷的程度。一旦忘乎所以,伴奏音乐就听不见了,舞步也走得乱七八糟,两眼昏花,心跳加速,与在吉村音乐店二楼舞蹈教室里跟着留声机音乐学习时判若两人,此时在舞厅人群的大海中航行,如何进,如何退,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在心中对她一顿臭骂。她朝后稍稍仰坐着,整张脸朝上,从我坐的地方看去,她最以为得意的那只洋气的大蒜鼻子的黑乎乎鼻孔一览无余,鼻孔两侧是肥厚的鼻翼肉。按说我与她这个鼻子是朝夕相处,异常熟悉。每天晚上,我搂抱这个女人的时候,经常从这个角度窥视她的鼻孔,就在前些天我还给她擤过鼻涕,抚摸过她的鼻翼周边,有时还将自己的鼻子与她的像打入的楔子那样搁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个鼻子——这个长在女人脸庞中央的小小肉块,已成为我身上的一部分,绝非他人之物。然而,此刻以这种感觉来再看她的鼻孔,觉得它居然那么的肮脏。仿佛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饥不择食,不好的食物照样狼吞虎咽,随着渐渐饱腹,突然发现食物的难吃,简直会恶心作呕。——说来眼下我的心情与此相似,一想到今夜又要对着这只鼻子,陪着这张脸入眠,就好似吃腻后伤了胃一般的厌恶,“我已受够了这种美食!”

看到刚才娜噢宓的表现,我觉得今夜她或许不想与自己跳舞了,我的舞技不提高一点,她就不奉陪。不想跳就不跳,我也不会主动要求。就在我行将死心的时候,她却提出“我来陪你跳”,真不知道这句话使我多么的喜出望外。

我意识到这也是父母对我的惩罚。我试图欺骗母亲来贪饱自己的艳福,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虽然生性羞怯,却也想在今天的舞厅检验自己的学习成果,更何况舞伴还是可爱的娜噢宓,哪有不乐意之理?哪怕自己的舞技拙劣到受人耻笑的地步,这样反而能凸显娜噢宓的出色,毋宁说那才是我的本愿。此外我还有一种奇特的虚荣心,也就是说,我希望有人议论:“看来这一位就是那女人的丈夫。”或者反过来由我充满自豪地向众人宣布:“这个女人是我的!怎么样,来看看我的宝贝。”一想到这一点,虽然有点难为情,同时也感到异常爽快,仿佛迄今为娜噢宓付出的辛劳和牺牲都得到了回报。

不过,列位读者,倘若你们据此推测我已经彻底厌弃了娜噢宓,那就错了。迄今为止,我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一时间出现了这样的怨气。一回到大森的家中两人相处时,刚才在电车里那种“吃腻”的感觉马上就烟消云散了,娜噢宓身上的所有器官,她的眼睛、鼻子、四肢再次充满了蛊惑力,每一样都成了我回味无穷的顶级佳肴。

我终于有幸和娜噢宓一起跳舞了。

这以后,我一直陪着娜噢宓去跳舞,每次都厌烦她的缺点,归途中肯定感到不快。然而,这种不快总是不会持久。我对她的爱憎情感,就像猫的眼睛一样一夜能变换好多次。

“来,让治,我来陪你跳一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