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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阿熊,你呢?”

“唉,我什么都行……”

“反正是请客,我就点兑碳酸水的威士忌吧。”

“让治,我口渴了,要点饮料喝吧。阿浜,你喝什么?柠檬苏打水么?”

“嗬,真少见!我最讨厌喝酒的,一嘴的臭气。”

在这帮家伙的合围中我感到很不愉快,可是,娜噢宓却“啊哈哈哈”地笑得开心异常,我也只能赔着笑脸说道,“来吧,浜田君和熊谷君,到这儿坐一会儿吧。”

“臭怕什么!常言道:闻闻臭,吃吃香嘛。”

“哎哟,讨厌!我怎么知道你的详情啊?”

“你指的是那只猴子吗?”

“好吧,唉,不行。话一多就坏事……我的详细情况,请您向娜噢宓小姐打听吧。”

“哟,打住。你要说她,我就知难而退了。”

“他的本名叫熊谷政太郎,大伙管他叫阿熊……”娜噢宓坐着抬头仰望,“阿熊啊,你顺便多介绍自己几句,如何?”

“啊哈哈哈。”娜噢宓笑得肆无忌惮,前仰后合,“让治啊,叫男侍过来!……一杯加碳酸水的威士忌,三杯柠檬苏打水……不对,等等!我不要柠檬苏打水,还是果汁鸡尾酒好。”

这个被称作“熊谷”的阿熊仍然直立在娜噢宓身后,从她的椅子后面紧盯着我,向我投来令人讨厌的视线。“我来自我介绍,我叫熊谷政太郎,请多多关照……”

“果汁鸡尾酒?”我没听说过这种饮品,奇怪,她怎么会知道的?

“是的,见过几次面的……”

“鸡尾酒不是酒吗?”

“熊谷君,”浜田好像顾虑我的存在,有点忸怩作态,他用“熊谷”这个名字来称呼阿熊,“原来你和河合先生认识啊。”

“瞎说什么?你不懂的……我说阿浜和阿熊呀,你们都听好了,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老土。”她说“这个人”的时候,用食指轻轻敲击我的肩胛,“所以和他一起来跳舞,真是傻呆了!土里土气、稀里糊涂的,刚才还差点儿滑倒。”

娜噢宓骄傲地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嗤笑着,“不错,我看上去还像混血儿呢!”

“那是地板太滑了。”浜田像是在为我辩护,“一开始谁都会发怵,熟悉了就会渐入佳境的……”

“也就是说像你一样咯。”

“那你看我怎么样?算不算已经熟练?”

“啊哈哈哈,对呀,真的可算猴子悲哀的努力。其实,即便身穿和服,有的人看上去也像洋人。”

“你就不谈啦。娜噢宓小姐很有气魄……算是社交的天才。”

“总之,她那也算是悲哀的努力啊!”

“阿浜也是个天才吧?”

“倒是会说,还不是你带来的?——阿熊啊,你真该去提醒她,太难看了!要想显得洋气,也不看看自己的长相。原本那张嘴脸就是日本、日本、纯种的日本女人脸!”

“欸,说我吗?”

“啊哈哈哈,猴子啊。说得对,她就像只猴子。”

“就是,不知什么时候又交上了春野绮罗子这个朋友!对不?阿熊,你说呢。”

“算什么呀,活像个猴子!”

“嗯,嗯。”熊谷噘起下唇,翘起下巴点头称是。“阿浜,你对她眉目传情了吧?”

“哎,那都得怪她。”阿熊缩了缩脖子,挠了挠脑袋,回头朝远处坐在桌边的粉红色西装的女人瞟了一眼,“我觉得自己已够脸皮厚了,哪想到还比不上她。她就是靠那套西服到舞厅来混的。”

“别逗了,我能那么干吗?”

娜噢宓对他忽然道出如此粗鲁的话语叫我感到惊讶。

“不过,阿浜羞红了脸自我辩解,这太可爱了,表明他的诚实之处。……阿浜呀,你去把绮罗子小姐叫来行吗?对,叫她过来,给我介绍一下。”

“哼,少胡吹!与那位粉红西装女子的舞姿可不敢恭维哟。”

“什么呀,回头又被你嘲弄一番?你的挖苦讥讽,谁受得了!”

“别乱讲啊。我不出学费,能跳到这个地步,不可思议吧?”他舒展开大蒜鼻的鼻孔,咧开嘴唇,嘻嘻地笑了起来,“天生的聪明灵巧!”

“放心吧,不会嘲弄你。把她叫过来,热闹热闹不好么?”

“讨厌,阿熊的舞跳得太臭!”

“那我是否把那只猴子也一起叫来?”

“怎么回事啊,不跳吗?”阿熊的口气依然粗俗,他直挺挺地站在娜噢宓的身后,从上到下地细细打量她身上艳丽的盛装。“暂时没人约请的话,接下来跟我跳吧?”

“啊,对了,好主意,妙!”娜噢宓回头对阿熊说,“阿熊把猴子也叫来,大伙儿一起认识认识。”

“嗨,晚上好!来了不少时间了吧。”浜田说。

“嗯,行啊。可伴奏音乐又开始了,还是先跟你跳一场吧!”

舞场上的交谊舞一时停了下来,热烈的掌声响起。伴奏的乐队演奏停止后,不过瘾的舞者们还想再跳,于是有人热情地吹起口哨,有人跺脚要求再跳一遍。音乐声再起,停下的舞者们再次转起圈来。跳完一曲后又要求再来……反复两三次后,终于再怎么鼓掌也无济于事了。这时,男士们像护卫孩子那样跟在舞伴身后一齐走向各自的桌边,浜田和阿熊也将绮罗子和身穿粉红色西服的女子送到各自的座位,请她们坐下,礼貌地鞠躬告辞。然后,他们一起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不喜欢跟你跳舞,不过没法子,就陪阿熊跳一下吧。”

“不对。不管别人如何穿,自己该穿得正规。洋人之所以会那么穿,也得怪日本人不好。再说,像阿浜那样经验丰富、舞技高超的人另当别论,像让治你这样的人要是衣冠不整,那就太丢人现眼了。”

“你算了吧,刚刚学会就端起架子来了!”

“照你那么说……瞧,那位洋人不也穿着手工纺织粗呢子西服吗?所以应该穿什么都行吧。”

“好,让治,我陪他去跳一场,你好好看着。回头我陪你跳。”

“你说得也对,不过那还是阿浜的问题,穿藏青色的才正规。”

我觉得当时自己的表情一定颇为悲伤和奇妙。娜噢宓一下子站起来,挽着熊谷的胳膊融入开始热烈旋转的人群中。

我一进舞场就注意到这种现象了,摆出一副对跳舞无所不知派头的娜噢宓,道听途说来一些所谓的规矩,硬是要我穿藏青色的西装,来到舞厅一看,这样穿的不过两三个人,更无一人穿晚礼服的,其他人都穿颜色各异、制作精良的套装。

“哦,接下来跳的是第七号狐步舞曲吧……”

“对于男士的着装,你对我说得也太严苛了。穿藏青色西服的人很少呀。就连浜田君的服装不也就那样……”

浜田和我在一起无话可说,显得尴尬。他从口袋里取出节目单,然后谨慎迟疑地站起来说,“我先失陪了,下一场已约好绮罗子一起跳……”

“就是嘛,反正是个女戏子。原本这种地方就不该让女演员入场,有她们在,真正的女士就望而却步了。”

“好,请便,没关系……”

“不过,那女人也够令人作呕的。”

三人离开以后,我独自面对男侍送来的碳酸水兑威士忌、所谓的“果汁鸡尾酒”和四个酒杯,茫茫然地看着舞池里的景象。本来我到这儿来就不是自己想跳舞,无非是看看娜噢宓出挑到什么地步、跳得怎样,所以现在这样反而觉得一身轻松。我以一种获得解放的无拘无束的心境,热切地追逐着舞动的人群中忽隐忽现的娜噢宓的身影。

“那叫贴面舞,正规场合是不准跳的。听说要是在美国跳这种舞,会被人请出舞厅。阿浜也是的,造作得太刺眼了!”

“嗯,跳得不错!……这水平已经上得了台面……那孩子这方面还挺机灵……”

娜噢宓嘴里不屑地发出“呸呸”之声,像在啐吐沫。

每当她踮起穿着白袜子和玲珑的舞蹈草屐的脚尖快速旋转时,那华丽的和服长袖就会翩翩飞舞;每当她向前迈出舞步时,和服的门襟下摆就像蝴蝶一样轻轻跳跃翻飞。她雪白的纤指宛如手持琴拨子的艺伎那样捏着熊谷的肩膀,绚丽的腰带系在她沉甸甸的身上,她的颈项、侧脸、容颜、发际……就像一朵鲜花,在人群之中独秀枝头。如此看来,和服的确不可摒弃,而且,或许因为有那些身穿粉红色西服的着装怪诞的女子们存在的缘故,我暗暗担忧的娜噢宓炫丽花哨的嗜好也不显得怎么卑俗了。

“真是的,实在下流。”

“啊,热、真热!我跳得怎样?让治,看我跳了吗?”

“不知道。不过好像不成体统。”

跳完一曲,她回到桌边,急急忙忙地把果汁鸡尾酒杯端到自己跟前。

“让治,你知道那是什么舞吗?”

“啊,看了,跳得不错,怎么也看不出是第一次上场。”

浜田穿一套淡咖啡色的西装,脚上穿一双巧克力色的牛皮鞋,他以巧妙、潇洒的舞步在舞者中鹤立鸡群。更加令人瞠目的是,他把脸紧贴在异性舞伴的脸蛋上,尽管这可能也是一种跳法。绮罗子身材纤小,指若象牙,苗条的身子被浜田紧紧搂着,犹如快要折断的柔软垂柳。她看上去比舞台上美丽多了,裹在身上的服装恰如其名,一身绮罗,穷极奢华,系一条宽幅礼服腰带,不知是绸缎做的还是素花锦缎做的,黑底子上用金丝线和深绿色丝线绣着龙的图案。由于女方个子太矮,浜田使劲歪着脑袋,把自己的耳朵紧贴在绮罗子的鬓角上,宛若正嗅着她头发的气味。绮罗子也相当投入,她的额头紧贴着浜田的脸颊,眼角上几乎要挤出皱纹来。虽然身体有时会分离,但两张脸始终靠在一起,上面的四只眼睛在眨动。

“是嘛!下面跳一步舞的时候,我陪你跳。好吗?……一步舞容易跳。”

“那当然。他舞跳得好,有许多女演员的朋友。”

“那两个家伙干啥去了?浜田和熊谷呢?”

“咦,浜田君认识绮罗子吗?”

“他们马上就来,去带绮罗子和猴子了……再要两份果汁鸡尾酒吧。”

“见过,那是帝国剧院的春野绮罗子呀!”

“哎,对了。刚才那个粉红西服和洋人一起跳舞了。”

“话说回来,与浜田君跳舞的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嘛,那不令人感到滑稽吗?”娜噢宓盯着杯底,咕嘟咕嘟地喝下鸡尾酒,润泽一下干渴的喉咙。“那洋人和她又不是朋友,而是唐突地走到猴子身边请她跳舞。其实这是看不起人的不礼貌行为,也不经人介绍就提陪跳要求,一定误认为她是个卖淫女之类的人。”

“啊呀,真叫人恶心!什么还可一看?那种长相的人比比皆是,一无是处!而且怎么说呢……为了显得洋气,精心打扮,这也罢了,可结果一点儿也不像洋人,说她像只猴子再合适不过了!”

“那只要拒绝不就成了。”

“算不上美女,不过鼻子挺拔,身材也不错,要是化个普通的妆容,还可一看。”

“所以就显得滑稽呀!那猴子见是个洋人,不便拒绝,便陪他跳了。真是个傻女人,丢人现眼!”

娜噢宓渐渐恢复了自信,用平时惯用的骄傲、自负的口气大言不惭地说:“长相也不怎么样。让治,你觉得那女人漂亮吗?”

“别这样不停地骂骂咧咧,我在一旁听了也替你捏把汗!”

“总之是个蠢货!”

“怕什么呀,我自有自己的主张——按说,这种女人只有让她听到才行,否则,对我们会造成麻烦。连阿熊也说过,她那样下去不行,应该提醒她。”

“要说长相倒还算凑合,只是化妆把红的蓝的胡乱涂抹,煞是滑稽。”

“还是由男的去说比较妥当……”

“不认识,不过常听阿熊提起她。瞧,她的额头缠着缎带吧,那是因为她的眉毛长在额头上,为了掩饰才那么做的。下面的眉毛是另外画上的。嗨,你看呀,那眉毛是假的!”

“嗨,阿浜把绮罗子带来了。女士一到,应马上站起来。……”

“你认识她吗?”

“我来介绍……”浜田在我们两人跟前,以士兵的“立正”姿势站定。“这位是春野绮罗子小姐……”

“是啊,活像一个卖淫妇……”

在这种场合,我会自然而然地用对娜噢宓的审美标准来衡量眼前的绮罗子,以判明孰优孰劣。站在浜田身后的绮罗子上前一步,举止娴静文雅,嘴角浮现出悠然自信的微笑,好像比娜噢宓大上一两岁。然而,她身材娇小、生动活泼,其青春气息丝毫不亚于娜噢宓,且奢豪华美的衣装已完全超越了娜噢宓。

“喂,小娜……”我一不留神就脱口而出,又赶紧改称娜噢宓小姐,“那女人还是个姑娘么?”

“初次见面……”绮罗子垂下小而圆、可爱聪慧的明眸,微微收胸谨慎谦恭地打招呼。不愧是位女演员,她的身段体态全然不见娜噢宓的粗俗和随意。

“你好!”这时,阿熊也朝我们身边靠过来,越过女舞伴的肩胛冲着这边嬉笑。他的舞伴是个胖胖的女人,身穿粉红色的西装,个子高挑,伸出两只赤裸的胳膊,一头浓密——毋宁说多得讨人嫌的乌黑的头发在齐肩处剪平,又傻乎乎地烫成波浪形,再用一根缎带水平缠住。说到她的长相么,脸颊红彤彤的,眼大唇厚,细长的鼻子,脸型是浮世绘中日本式女人的瓜子脸。其实,我对女人的相貌也相当留意,但尚未见过如此奇特、不和谐的容貌。想来或许是这个女人对自己过分日本式的长相感到遗憾,所以才煞费苦心地尽量添些洋气。仔细观察,凡是裸露的肌肤上均厚厚地抹上了白粉,眼眶边用发亮的蓝绿色颜料晕着,活像刷了一层油漆。那通红的脸颊上无疑擦有胭脂,加之缠在额头上的缎带,那模样看了叫人怜悯,怎么看都像个女妖。

娜噢宓的所作所为已超越活泼,变得过分蛮横草率。她讲话带刺儿,缺少女人的轻柔,还动辄流露出不雅。总之,她就像一头野兽,比较而言,绮罗子就是一件贵重的珍宝。她的言谈礼仪、精气神态、举手投足,无不洗练优雅;她谨严谦恭、敏锐知性、气质非凡,久经研磨而达到了人工的极致。譬如她就坐后端起果汁鸡尾酒杯时,我看到她从手掌至手腕都极其纤柔,似乎难以承受下垂的和服袖子那沉甸甸的分量。我多次对同时放在桌上的两双手反复审视比较,发现娜噢宓和绮罗子肌肤的白嫩细腻、色泽的光润娇媚别无二致,可两人脸蛋的风韵却大相径庭。如果说娜噢宓是玛丽·璧克馥式的美国年轻姑娘,那么绮罗子就是意大利或法国式的略带风情的幽艳贤淑的美人。同样的鲜花,娜噢宓是野花,而绮罗子则是温室里的花朵。端庄圆脸正中的小鼻子是多么的清丽秀美!倘若不是举世闻名的工匠巧夺天工的打造,就连婴儿的鼻子也不可能如此玲珑细腻。最后,我发现娜噢宓平时引以为豪的漂亮牙齿,宛若洁白珍珠一般的种子,同样齐整地排列在绮罗子红唇开启的可爱的口腔里。

她赶紧压低嗓门,悄悄责备我用手指人是不礼貌的行为,“瞧,那边与身穿粉红色西服的小姐一起跳舞的人就是阿熊。”

就像我略感自卑一样,娜噢宓肯定也觉得自己相形见绌。当绮罗子入座后,娜噢宓一改先前傲慢张狂、冷嘲热讽的劲头,一下子沉寂下来,显得有些冷场。不过,她毕竟是个不甘示弱的女人,又是自己主张把绮罗子叫来的,不一会儿就恢复了顽皮任性的德行。

“他在哪儿?”

“阿浜,别不吭声呀,说点什么吧……绮罗子小姐是什么时候与阿浜交上朋友的?”娜噢宓开始搭话。

“别叫什么小娜!请叫小姐。”娜噢宓再次眉头紧锁,沉下脸说,“不光是阿浜,阿熊也来了!”

“我吗?”绮罗子睁大清澈明亮的眼睛,“就在前不久。”

“小娜,浜田君也来了。”

“我嘛,”受到对方话语的影响,娜噢宓也用她的语调说,“刚才看到你跳舞,很不错,下过不少功夫吧?”

“你的领带歪到左边去了。”她不动声色地提醒我,注视着舞场上的动静。

“哪里。虽然很早就开始学了,但总也没多少长进,我真是太笨拙了……”

娜噢宓脸皮比我来得厚,在众目睽睽之下灵活地穿过人群,在那张桌边坐下。那么期待着跳舞的她并未立刻上场,似乎有点心神不宁,从手提包里取出手镜,悄悄地补起妆来。

“哎哟,您说得太谦虚了。阿浜,你说呢?”

“哎,那边有个空位置,就坐那张桌边吧。”

“她当然是跳得好的。绮罗子小姐是在电影演员培训部正规学过的。”

我跟在娜噢宓身后朝舞厅的跳舞的舞者们中间穿过,我的双腿打颤,加上地板滑溜溜的,费了老大的劲才平安到达桌边,途中有一次还差点儿滑倒,记得娜噢宓“切”的一声紧皱眉头,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瞧您,别那么说。”绮罗子低下头,一副羞涩的模样。

“当心别撞着他们就行。……你瞧,那个人不就穿过去了吗?行的,走吧!”

“真的跳得好。这个舞厅里,男的跳得最好的是阿浜,女的就是绮罗子了……”

“要是撞到他们,那多不好。”

“哪儿的话。”

“行啊,一定能……”

“怎么,在开舞蹈评审会吗?要说男的跳得好的,不就是我嘛!……”

“可怎么过去呢?难道从正在跳舞的人中穿过去吗?”

这时,熊谷带着粉红西装女闯了进来。

“不能老站在这里啊……应该到那头……到桌子那边去。”娜噢宓似乎也有点儿怯场,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

据熊谷介绍,这位粉红西服女是家住青山的实业家的女儿,名叫井上菊子,二十五六岁了,快要过了最佳婚期。——后来听说,她在两三年前一度出嫁,由于太喜欢跳舞,最近已经离婚。——之所以选择穿露臂夜礼服,大概是想炫耀自己丰腴艳丽的肉体美,然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与其说丰腴艳丽,毋宁说是个已发了福的半老徐娘。照理说,长有这么多赘肉的身躯比起瘦小个子更合适穿西装,可最要命的是她的容貌,犹如在西洋人偶的身上安上了日本人偶的脑袋,与她的西服无法搭配。五官顺其自然也就罢了,为了尽量与自己的西服相配,她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在脸上胡乱加工,结果把那张脸糟蹋得叫人不忍卒睹。仔细打量,她真正的眉毛一准隐匿在额头的缎带里面,眼眶上的描眉显然是赝品,加上蓝眼圈、红脸颊、假黑痣、朱唇线、条鼻梁……脸上的任何部分都被折腾得极不自然。

我好像听到他们在议论,还明确意识到他们的视线不仅停留在娜噢宓身上,还注视着她身后自惭形秽的我。我的耳中灌满强烈的交响音乐,眼前晃动着群舞的人影……他们都跳得比我强得多,舞者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一圈圈地转动着。同时,一想到自己只是一个不到一米六的矮个子男人,黝黑的肤色像个土著人,牙齿排列不整齐,加上这一身两年前制作的相当土气的藏青色西服,我脸上一阵火烧火燎,浑身颤抖起来,觉得这真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阿熊,你讨厌猴子吗?”娜噢宓突然发问。

“那个陪她的男人是谁啊?”

“猴子?……”熊谷差点儿笑起来,他强忍着说,“干吗莫名其妙地问这问题?”

“喂,你看,那儿来了个那种女人。”

“我家养了两只猴子,阿熊喜欢猴子,准备送你一只如何?阿浜很喜欢猴子吧?”

到达舞厅时已超过七点半,舞会已经开始进行。满耳充斥着喧嚣的爵士乐,我们走上楼梯。在搬走了食堂椅子的舞厅门口,有一男侍在收取门票。门口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Special Dance—Admission:Ladies Free,Gentlemen¥3.00”[1]。当然,原本这儿就是一家咖啡馆,作为舞厅并不高档。放眼望去,大概有十对左右的舞伴在跳舞,就这些人已经相当嘈杂热闹。房间的一头设了两排座椅,购票入场者都有自己的座位,不时可以坐在那儿一边休息,一边观赏别人的舞技。一些陌生的男女这儿坐一伙,那儿聚一堆,娜噢宓一进舞厅,他们立刻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他们异样、奇怪的眼神只有这种场合才能看到,半是轻蔑,半是敌意,紧盯着花枝招展的她。

“哟,您还饲养猴子呀?”菊子表情认真地问。

接着,她又对我说,领带要用藏青色或黑色无花纹的,最好是用领结。鞋应穿漆皮鞋,若没有可穿普通的黑皮短靴,红色皮鞋在正式场合不能穿。袜子应穿丝袜,没有时可选择全黑的袜子……娜噢宓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不仅对自己的着装,连我的穿着都要发表意见,讲解指导,花了很长的时间,总算走出家门。

娜噢宓越发来劲,眼中闪烁着恶作剧的目光。“是啊,养着呢。菊子小姐喜欢猴子吗?”

“就是嘛,自以为时髦的人连这点都不懂,不可救药。这套藏青色西服其实很脏了,不过,西服只要挺括,没有皱纹,不走形就行。我已经帮你熨过了,今晚就穿它去吧。过一阵子你还得去做一套晚礼服,不然我是不会陪你跳舞的!”

“动物我都喜欢,小狗小猫呀……”

“唉,还有这般讲究啊。”

“那猴子呢?”

“让治你真是老土啊!”她瞪了我一眼,用始终如一的语气斥责道,“出席晚宴必须穿藏青色的西服或晚礼服,衬衣领子不能是软的,要穿硬领的!这是规矩,往后得记住!”

“猴子也喜欢。”

“我觉得还是穿那套咖啡色的比较好。”

这样的对话问答实在太好笑,熊谷侧过身去乐得捧腹,浜田用手帕捂着嘴哧哧直笑,绮罗子也有所察觉地默默微笑。只有菊子,她好像为人老实,并未发现自己在被人嘲弄。

她难得为我取出衣服,掸去灰尘后熨烫好。

不久,第八场一步舞开始了,熊谷与菊子进入舞池。娜噢宓当着绮罗子的面,口无遮拦、出言不逊地说:“哼,那女人傻得可以,大概脑子进水了吧。”

娜噢宓穿好衣服后说:“来,让治就穿这套藏青色的西服吧。”

“对了,绮罗子小姐,您是怎么认为的?”

不过,说句老实话,她那肩膀宽厚、丰乳肥臀的身材,穿着此类轻薄柔软如水材质的衣裳并不合适,倒是穿上薄花呢子或铭仙绸做的服装,更能突显出她混血儿姑娘所具有的异国情调之美。不可思议的是,她一穿上这种正经的和服,反而变得俗不可耐,花纹越俏丽越令人感到粗鲁猥琐,活像横滨一带小妓院、小酒馆里的女人。见她如此洋洋自得,我便没有提出异议。一想到即将与这个打扮刺眼的女人一起乘电车、进舞厅,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嘿,该怎么说呢……”

娜噢宓的双手沾满融湿的白粉,手掌从左右两侧噼噼啪啪地拍打着热气腾腾的丰腴的肩胛和颈项。

“嗨,她给人的印象很像猴子吧。所以我故意不停地说猴子。”

“怎么样?我的选择不赖吧。”

“欸。”

她从镜子里一看到我,就朝后伸出一只手,她指向的沙发上,包袱敞着口,里面是让三越百货店加急赶制的和服和宽幅腰带,摊放成长条状。和服是夹衣,边缘处都用双层棉布料做成,面料好像采用了金线织锦缎子,黑红的底色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黄花绿叶般的图案。腰带上用银丝线绣有几道摇动的波纹,上面浮着几艘游船一般古色古香的小舟。

“别人都笑成那样,她还不明白,真是个大傻蛋。”

“啊,让治呀,我已经化好妆了。”

绮罗子的眼神半是惊讶,半是轻蔑,她偷偷地看着娜噢宓,始终以“欸”的发声来应付。

一个周六的晚上,黄金国咖啡馆的舞会将在七点半开始。下午五点从公司下班回家,见娜噢宓已经洗完澡,正光着身子忙于化妆。

[1]舞会入场券:女士免费,男士三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