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K.走过莫姆斯身边时,这家伙居然装出一副现在才刚认出他是土地测量员的模样来。“啊哈,土地测量员先生是吗?”他说,“原先是个多么不愿意接受盘问的人哪,现在却急着要去接受盘问了。当时如果让我来盘问,也许事情就简单多了。不过当然,正确的盘问时机也是很难选择的。”眼看K.听到这番话后似乎打算停下脚步,莫姆斯又接着说道:“您走吧,您快走吧!当时我确实需要听到您的答复,现在却并不需要。”尽管如此,已经被莫姆斯的行为举止激怒了的K.还是说话了:“你们只想着自己。如果仅仅是出于当局的要求,我是不会答复的,不论是当时,还是今日。”莫姆斯则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还能想到谁呢?这里又还有谁呢?您自己去看看吧!”
就在这时,大门敞开了,莫姆斯现身,站在两个拿着提灯的仆人们之间。“第一批准许与埃尔兰格秘书先生会面的——”他说,“是盖斯塔克和K.——这两个人在这里吗?”他们都报了到,然而就在他们开口之前,杰瑞米亚斯却先应了一声:“我是这里的客房服务员。”然后就溜进了房子里,莫姆斯也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欢迎。“我可得多提防着杰瑞米亚斯一点。”K.自言自语道,尽管他也已经意识到,杰瑞米亚斯可能还远没有眼下正在城堡里跟自己作对的阿图尔危险。比起像现在这样任由他们四处乱跑,自由自在地耍些阴谋诡计,或许更明智些的做法反而是让他们继续当自己的助手,受他们的纠缠,因为他们看起来似乎很擅长耍阴谋。
在门廊里,有个仆人过来迎接他们,带着他们走了那条K.已经很熟悉的路,经过院子,然后再穿过大门,进入那条低矮的、微微向下倾斜的走道。上面的那些楼层显然仅供那些级别较高的官员居住,秘书们则住在这条走道上的房间里,埃尔兰格也一样,尽管他是其中级别最高的一员。仆人熄灭了手里的提灯,因为这里由电灯负责照亮,四下灯火通明。这里的一切都修建得小巧精致,充分利用了空间。走道的高度刚好足够让一个人站直了走路。走道两旁的房门稠密到几乎是一扇紧挨着一扇。两侧的墙壁并没有顶到天花板,这可能是出于便于空气流通的考量,因为在这条如同地窖般的低矮走道里,那些狭小房间恐怕都是没有窗户的。这种不完全砌满的墙壁,其缺点在于:走道里吵闹,房间里也必定吵闹。看来许多房间里都已住了人,而且其中大多数房间里的人们都还醒着,可以听到说话声、锤击声、碰杯声。凡此种种,却并没有哪个声音能够给人留下特别欢乐的印象。说话声是特意压低了的,只能偶尔模模糊糊地听出一两个字来,似乎也并不像是在交谈,可能只是有人在进行口述,或者朗读些什么。那些传出觥筹交错声音的房间里,却又完全没有人声,至于发出锤击声的房间,则使K.想起了曾经有人在不知什么地方告诉过他的那种说法,说有些官员为了调剂持续不断的紧张脑力劳动,偶尔会去做一些细木匠、钟表匠的活儿。走道本身空荡荡的,仅在其中一扇门前坐着一位脸色苍白、又瘦又高的绅士,他身上穿着皮裘,看得到里面的睡衣。可能是觉得在房间里太闷了,才坐到外面来,他此刻正在读一份报纸,但却并不专心,常常放下报纸打哈欠,向前探出身子,沿着走道张望,或许是在等待某个他已经传唤过了的当事人。当他们走过他身边时,仆人对盖斯塔克说:“那可是平茨高尔[270]!”盖斯塔克点了点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来过了。”“已经太久没来了。”仆人证实道。
等待着的人们用半大不大的声音谈论着的便是上述这些事情。令K.感到惊奇的是,尽管有着足够多的不满,却没有任何人对埃尔兰格深夜传唤当事人这件事表示过反对。他专门问起了这点,得到的回答却是——人们应该为此而感激他。据说,他选择这一时间到村子里来,纯粹是出于他个人的好意,以及他本身具有的高度责任感,如果他愿意的话,完全可以——这样甚至可能还更符合相关规定——随便派一名低阶秘书过来,然后再从秘书这里获取报告就行了。但他通常拒绝这样做,因为他想要亲眼看到并听取一切,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就必须牺牲掉自己晚上的时间,因为在他的官方行程安排里并没有到村子里出差的时间。K.对此表示了反对,因为即便是克拉姆本人,也是会在白天到村子里来的,甚至在此一连住了好几天。埃尔兰格只不过是个秘书,难道他在上面反而还更不可或缺吗?有几个人对他的说法付之一笑,其余人等则保持着尴尬的沉默,后者在数量上占据着优势,而且,几乎没有任何人正面回答K.的问题。仅仅只有一个人犹豫地说了句:克拉姆当然是不可或缺的,无论是在城堡里,还是在村子里。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扇跟其他门完全相同的门前,可是仆人却告诉他们,在这扇门后面住着的就是埃尔兰格。仆人让K.把他扛到肩膀上,如此一来,他就可以从上面的缝隙处看一看房间里的情况。“他正躺着呢,”仆人爬下来的时候说道,“在床上,尽管穿着外衣,但我还是认为他实际上正在打盹。在这个村子里,由于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疲劳感有时会突然袭来,他就会变成这样。我们需要等待,不得不如此。当他醒来时会摁铃的。不过,也曾发生这样一种情况,那就是他将本来应该在村子里逗留的时间统统睡过去了,刚刚睡醒就必须马上坐车回城堡。要知道,他在这里所做的,毕竟也只是自愿完成的工作。”“那他现在最好一觉睡到天荒地老,”盖斯塔克说,“如此一来,当他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可以用来工作的时间只剩下一点点了,他会对自己睡过去了这件事感到很不情愿,同时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来完成一切工作,我们到时候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您是为了承包那栋建筑物的运输工程而来的吗?”仆人问道,盖斯塔克点点头,把仆人拉到一边,开始对他轻声嘀咕起来,然而仆人几乎没有听他讲话——他比盖斯塔克高出不止一个头,眼下正越过盖斯塔克的头顶望向别处,同时一本正经又慢条斯理地抚弄着自己的头发。
原来,他们每个人都在等待埃尔兰格。埃尔兰格已经到了,但是他要先跟莫姆斯商量以后,才会接见这些当事人。此处的谈话基本上都围绕着同一个事实:不让人在房子里等,反而必须站在外面的雪地里。尽管天气并不算太冷,但让当事人们大半夜的站在外面等待,或许还要等待好几个小时,这就有些不近人情了。这显然不是埃尔兰格的过错,恰恰相反,他这个人是很随和的,恐怕是根本就不了解眼下外面的状况,如果向他汇报了,他肯定会感到相当生气。这实际上是赫伦霍夫旅馆老板娘的过错,她对精致体面生活的追求已经病入膏肓,受不了这么多当事人同时进入赫伦霍夫旅馆。“如果非这样不可,如果他们一定要来,”她常常这样说,“那就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每次都只能放一个进来,然后再到下一个。”于是她便严格执行了这点,当事人们起初还可以在走廊里等,后来就在楼梯上,然后又在门廊里,之后终于在酒吧间里,最后干脆直接赶到大街上去了。可即便这样,对她而言还是不够。正如她曾经说过的,在自己的房子里“被围困起来”是难以忍受的,她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些当事人们要在这里来来去去。“就是为了将大门前的台阶弄脏。”某位官员曾经听她提出过这个问题,恐怕他正好也在为什么事情生气,便这样对她说道。不过,她却认为这番话很有道理,并且之后还常常引用这番话。她竭力主张——这个主张倒也与当事人的意愿相符——在赫伦霍夫旅馆对面单独造一栋房子,让当事人们可以在那里面等候。按照她的想法,最好所有与当事人相关的会谈和盘问都在赫伦霍夫旅馆外边进行,但那些官员表示了反对,诚然,如果官员们严肃地表示反对,旅馆老板娘自然就没办法违背他们的意思,不过,在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务上,凭着她不知疲倦的热情,以及女性特有的温柔劲头,还是能够在小范围内施行一套独裁暴政的。可以预见的是,旅馆老板娘不得不继续在赫伦霍夫旅馆里忍受那些会谈和盘问,因为这些从城堡来的绅士到村子里处理官方事务时,全都拒绝离开赫伦霍夫旅馆。他们总是在赶时间,到村子里来也很不情愿,如果不是出现了迫于无奈的情况,他们是绝对不愿意延长在此逗留的时间的,因此,也就根本不可能要求他们暂时带着全部文件搬到街对面的某一栋楼里去,耽误他们的时间,只为了保持赫伦霍夫旅馆的井井有条。官员们最喜欢在酒吧间或自己的房间里处理公务,只要有可能,就会在进餐时做事,或者入睡之前在床上躺着做事,或者当早上因为太累而起不了床时,就在床上再稍微伸展一下,同时做做事。与之相对应的,建造一栋专门用来等候的建筑物这一设想,似乎已经快要找到某个圆满的解决方案了,当然,这一过程对旅馆老板娘而言,似乎也是种微妙的惩罚——人们确实觉得这有些可笑——修建等候用建筑物作为一项具体事务,本身就需要进行大量的会谈,因此,赫伦霍夫旅馆的走廊永远都没有空下来的时候。
[270]Pinzgauer,奥地利平茨高河谷地区的居民之意。
漆黑一片的赫伦霍夫旅馆前面站着一小群男人,其中的两三个人手里拿着提灯,所以能够依稀辨认出几张面孔来。K.只认出一个熟人,盖斯塔克,马车夫。盖斯塔克用这个问题来向他致以问候:“你还在村子里啊?”“是的,”K.说,“我是来长住的。”“我可不关心这个。”盖斯塔克说道,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并且将脸转向了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