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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杰瑞米亚斯突然飞奔起来。巴纳巴斯由于情绪激动,直到现在为止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便发问道:“杰瑞米亚斯想要干什么?”“想抢在我前面去见埃尔兰格。”K.话声未落,就已经跟在杰瑞米亚斯后面跑了起来。他逮住了他,抓住他的胳膊说道:“莫非是对弗里达的渴望,令你突然失控狂奔了?我对她的渴望不亚于你,所以,我们干脆携手同去吧。”

“土地测量员先生,土地测量员先生!”喊叫声响彻街巷,来者正是巴纳巴斯。他跑到跟前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仍然没有忘记向K.鞠躬致敬。“我成功了。”他说道。“什么成功了?”K.问他,“你已经向克拉姆当面提出我的请求了吗?”“那可办不到,”巴纳巴斯说,“我为此费尽心机,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叫我,我自己努力挤到前面去,在很近的地方站了一整天,由于站得离长讲桌实在太近,有一次甚至被一个抄写员推了一把,说我挡住了他的光线,每当克拉姆抬起头时,我都会举起手,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尽管这种行为是被明令禁止的——我在办公室里等待的时间是最长的,到了最后,那里就只剩下我跟那些仆人了,但我很快就再次高兴了起来,因为我看到克拉姆回来了,但却并不是为了我的缘故,他只是匆忙折返回来,查看了一下某本大书中的内容,然后马上就走了,再后来,因为我还是站在那里不动,仆人们几乎要举起扫帚,把我扫地出门。我把这一切都讲给你听,这样你就不会再对我取得的成绩感到不满了。”“你如此勤奋,对我又能有什么帮助呢,巴纳巴斯。”K.说,“勤奋没有带来任何成果。”“但我确实出成果了,”巴纳巴斯说,“正当我走出办公室时——我称呼那里为我的办公室——看见有位绅士从走廊深处慢慢朝着这边走过来,除了他之外,这里已经是空无一人。时间确实也已经很晚了。我决定干脆等等他。毕竟这也是继续留在那里的好机会,不管怎么样,我都宁愿继续留在那里,如此一来,就不必给你带坏消息回来了。即便如此,等待也是值得的,因为这位绅士正是埃尔兰格[269]。你不认识他?他是克拉姆的首席秘书之一,是位体虚又矮小的绅士,稍微有些跛。他立刻就认出了我——要知道,他素来就是以记忆力和认人能力闻名的,只需要皱皱眉头,就能够认出任何一个人来,哪怕是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听说过或在哪里读到过的人也不在话下,比如我——他几乎不可能见过我。不过,尽管他能立刻认出任何一个人,但却总是要先喊一声名字,好像他并不是很有把握似的。你不是巴纳巴斯吗?他对我说道。接着他又问我:你认识土地测量员,不是吗?然后他又说:可真是太巧了,我现在正要到赫伦霍夫旅馆去。土地测量员应该要到那里去拜访我。我住在15号房间。不过,他现在必须马上过去。我在那里只安排了几场会谈,早上五点就要坐车回来了。告诉他,与他之间的这场会谈,我看得很重。”

[267]指第十一章末尾的情节。

杰瑞米亚斯此刻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K.把他给叫了回来。“杰瑞米亚斯,”他这样说,“我希望对你开诚布公,而你也需要坦率地回答我一个问题。既然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是主人跟仆人的关系——要知道,这一点不仅对你,甚至对于我本人而言,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那我们也就没必要再互相瞒骗了。我这就当着你的面,折断手里的这根柳枝,我本来是打算用它来对付你的,我并不是因为害怕你才选择从花园里面穿过来,而是想要吓你一跳,用这根柳枝在你身上抽个好几下。就是这样,不要怪我,因为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假如你不是官方强加给我的仆人,只是我的熟人,那我们肯定能够相处得不错,就算你的长相偶尔会令人感到有点抱歉,那也没什么。不过话说回来,哪怕事已至此,我们也还是来得及去补救曾经错失的一切。”“你真是这么认为吗?”助手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疲惫的双眼,“我本应该更详细地向你解释这整件事,可我没有时间了,我必须赶回弗里达那里去,小家伙正在等着我呢,她还没有开始工作,在我的劝说下,旅馆老板同意再给她一小段恢复时间——她倒是愿意马上就开始工作,也许这样能够帮助她忘掉你——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还想待在一起。至于你的建议,我当然没有理由欺骗你,可我同样也没有理由向你吐露任何私事。我的情况是跟你不一样的。在我跟你之间尚存有职务关系的时候,你对我而言当然非常重要,但这重要性并不是因为你本身如何,而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我理应做你要求我做的任何事情,不过现在你对我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即便你折断柳枝,也无法令我有所触动,这只能令我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多么粗暴的主人,要让我再度接受你,这样做可并不合适。”“你敢这样跟我讲话,”K.说,“好像已经十分肯定自己今后永远都不必再畏惧我了。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种种迹象表明,你恐怕还不能就此摆脱我,在这个地方,事情不会解决得这么快——”“有时甚至比这还要快。”杰瑞米亚斯插话了。“那只是有时,”K.说,“可是,眼下却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一次的情况会是这样,至少你和我手头都没有一份书面的解约书。也就是说,解除职务的程序仍在进行中,我尚且没有通过我的关系来介入这件事,不过我是会这样做的。如果事情的进展对你不利,而你现在又没有很努力地去取悦你的主人,那么我现在折断柳枝很可能就是多此一举了。确实,你成功诱拐了弗里达,这项成功使你自我膨胀得厉害,我对于你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充满了敬佩,即便你已经对我没有丝毫敬意可言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只需要对弗里达讲区区几个字,就足以将你长久以来用以欺骗弗里达的谎言撕得粉碎,我对此是很清楚的。因为也只有谎言才可以让弗里达把我拒之门外。”“这些威胁的话语是吓不到我的,”杰瑞米亚斯说,“你完全不想让我当助手,你甚至害怕我来当助手,你根本就是在害怕助手,就因为你害怕,所以才会去打善良的阿图尔。”“也许吧,”K.说,“难道就因为这样,打起来就会少疼一点吗?也许未来我还会经常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对你的害怕呢。我看出来了,当助手这件事对于你而言,没有任何乐趣可言,所以,我更是会强迫你来当助手,在所有你所谓的害怕当中寻求最大的乐趣。而且,这一次我会想尽办法只弄到你一个人,不再有阿图尔了,如此一来,我当然会给予你更多的关怀。”“你难道认为,”杰瑞米亚斯说,“我对你口中所讲的这一切还会有哪怕一丁点的畏惧吗?”“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K.说,“你显然还是有些害怕的,而且,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就会觉得非常害怕。如果不是这样,那你岂不是早就回到弗里达身边去了?说吧,你是不是爱上了她了?”“爱?”杰瑞米亚斯说,“她是个善良又聪明的女孩,曾经是克拉姆心爱的情人之一,不管怎样都是很值得尊敬的。所以,当她持续不断地请求我将她从你那里解救出来时,我凭什么不为她效劳呢?况且我这样做也不会对你造成什么缺憾,你的缺憾早就从受到诅咒的巴纳巴斯家那里得到了安慰。”“嗯,现在我看得到你的害怕了,”K.说,“这种害怕可真凄惨,你竟试图用谎言来蒙骗我。弗里达的要求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将她从变得越来越粗野的、淫邪如野狗般的助手们手中解救出来,不幸的是,我一直没有时间去满足她的愿望,此时此刻,我面对的恰恰就是自己疏忽不作为的后果。”

[268]佩皮之前的职务。

事到如今,可以预见但却无法阻止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弗里达离开了他。此事不见得已成定局,情况还不至于如此糟糕,弗里达还是能够重新争取回来的,她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甚至连助手们都能够影响到她,这些家伙认为弗里达的处境跟他们相仿,所以现在既然他们已经要辞职了,弗里达也应该摆脱这一切。可是,K.只需要在她面前出现,让她记起曾经的一切,记起曾经为K.许诺过的事情,她就又会变得后悔莫及,而一旦他有办法证明自己去拜访那些女孩是有着切实成果的,她甚至还会认为自己是对K.有所亏欠的。然而,虽然他试图用上述考量让自己不要继续为弗里达的事情忧心,实际上却并没有平静下来。要知道,他刚刚才在奥嘉面前夸赞过弗里达,说她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呢,好吧,如今看来这个依靠也不是最靠得住的,要把弗里达从K.这里抢走,甚至都不需要哪个有权有势的人物介入——连这个并不怎么对胃口的助手也办得到——这具行尸走肉,有时甚至给人一种根本不像是活生生人类的印象。

[269]Erlanger,常见德国人姓氏。

当他走到街上时,在昏暗的夜色中,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助手还在巴纳巴斯家门前不远处徘徊,偶尔停下脚步,竭力想透过那扇已经被窗帘遮住的窗户,将灯光照进房间里。K.喊了他一声。于是,在没有明显表现出惊慌的情况下,他放弃了对这栋房子的窥探,朝着K.走过来。“你在找谁?”K.问道,同时在自己的大腿上试了试那根柳枝的柔韧性。“找你。”助手凑近了说道。“可你又是谁?”K.突然问道,因为这个人似乎并不是他的助手。他看上去老一些,疲惫一些,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些,但脸庞却比以前更丰满些,就连他走路时的样子也跟助手们有着很大的区别,助手们走起路来风驰电掣,仿佛连关节都通上了电,此人则是步履蹒跚,又瘸又跛,像个弱不禁风的病人。“你不认识我了吗?”那人问道,“我是杰瑞米亚斯,你的老助手。”“原来如此,”K.一边说着,一边又将那根藏在身后的柳枝稍微拿出来一些,“可是,你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不是吗?”“这个,是因为我现在独自一人的缘故,”杰瑞米亚斯说,“我独自一人,快乐的青春也就消失了。”“可是阿图尔又在哪里?”K.问。“阿图尔?”杰瑞米亚斯反问道,“那个小可爱?他已经不做这份职务了。你对我们也有点太过粗暴和严厉了,他精神比较脆弱,忍受不了这些。他现在回城堡了,要去告你的状。”“那么你呢?”K.问道。“我可以留下来,”杰瑞米亚斯说,“阿图尔也代我去告状了。”“你们要去告什么状呢?”K.问。“告你完全不解风情。我们又做过些什么呢?不过是开了一点玩笑,笑了几声,戏弄了一下你的未婚妻罢了。况且,我们也是根据指示才这样做的。当伽拉特派我们到你这里来的时候——”“伽拉特?”K.问道。“是的,伽拉特,”杰瑞米亚斯说,“当时刚好由他来代理克拉姆的事务。当他派我们到你这里来的时候,他说——我准确记住了他所说的话,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你们去吧,去当土地测量员的助手。我们则说:可是我们对这项工作一无所知。他接着说道:这不是最主要的,如果有必要,他会教你们的。最主要的是要让他振作起来。根据我接到的消息,他对一切都很较真。他眼下刚到村子里,对他而言,这是件很了不得的事,可实际上根本就不算什么。你们一定要让他明白这点。”“所以呢,”K.说,“伽拉特说得对吗?你们完成了指示没有?”“这我就不知道了,”杰瑞米亚斯说,“这么短的时间,恐怕是不可能的。我只知道你很粗鲁,我们去告状也就只为这一点。我不能理解,像你这样的,不过就是个雇员而已,而且还不是城堡的雇员,根本就没办法看出我们这样的一种职务,实际上是份很艰苦的工作,而且你还非常不公平,肆无忌惮、近乎幼稚地给手下劳工增添工作难度,你就是这样做的。你无情无义,让我们几乎冻死在种植园栏杆上,要不就是像你对待阿图尔那样,那可是个听了一句恶言恶语就能难受一整天的人,你在稻草袋上的那一拳,几乎要把他打死[267],要不就像你下午在雪地里撵我时那样,穷追不舍,后来我花了足有一个小时才恢复过来。要知道,我可不再年轻了!”“亲爱的杰瑞米亚斯,”K.说,“这一切都是你有理,但你应该去告伽拉特的状。是他自说自话地把你们派到我这里来的,我可并没有要求他派你们过来。而且,既然我根本没有让你们来,当然也可以直接让你们回去,我也宁愿以和平方式来解决这件事,而非诉诸暴力,但除了暴力之外,你们显然也不打算要其他任何方式。再说,你们当初到我身边来时,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说清楚呢?就像现在这样。”“因为我当时正在执行公务啊,”杰瑞米亚斯说,“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你现在没有公务在身了,对吗?”K.问道。“现在不再有了,”杰瑞米亚斯说,“阿图尔已经在城堡里将这份职务辞掉了,或者至少是在辞掉的过程中,我们最终也还是会摆脱这份职务的。”“但你还是像这样在四处找我,岂不像是在继续执行公务?”K.说。“不对,”杰瑞米亚斯说,“我之所以四处找你,仅仅是为了让弗里达安心。当你为了巴纳巴斯家的女孩离开她时,她实在是太不幸了,倒不全是因为失去了你,而是因为你背叛了她,不过,早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她就已经预见到这点,也因此遭了许多的罪。当时,我再一次来到学校的那扇窗口前,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已经变得通情达理些了。但你并不在那里,弗里达独自坐在一张课桌椅上抽泣。于是我就去了她身边,我们达成了一致。一切都已经决定了:我要到赫伦霍夫旅馆去当一名客房服务员[268],至少在城堡解决我的事情之前是这样,弗里达则要重新回到酒吧间去。这样安排对弗里达更好。让她做你的妻子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况且你也并不懂得尊重她为你所做出的牺牲。可是直到现在为止,那个好心人都还在为此而犹豫不决,认为这样做或许对你并不公正,或许你并没有去巴纳巴斯那里。虽然你这个人到底在什么地方根本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为了一劳永逸地确定这个答案,我还是动身了。弗里达毕竟经历了那么多的情绪起伏,还是应该让她安心睡觉才是,再说,我的情况也是一样啊。所以我就动身了,我不仅找到了你,还亲眼看到那两个女孩像上了发条一样围着你打转。尤其是那个皮肤黑的,可真是只货真价实的野猫,全心全意地在为你服务。好吧,毕竟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无论如何,你都没必要从邻居家的花园里绕道出来,我知道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