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Feuerwehrverein,依照德奥传统,真正隶属于政府的职业消防队数量很少,主要负责城市中心的消防工作。大部分消防队都是自愿组织的,有着悠久的历史,且有专门的财政拨款支持,由对应的部门来进行管理。如文中所提到的村消防队,其成员基本都拥有正职工作,消防任务仅仅通过兼职完成。
[234]Sortini,较常见的意大利人名字。另可参考前文,索尔蒂尼为Sordini,发音近似。
[236]Feuerspritze,20世纪20年代德奥的旧式消防车,实际上就是一台装有四个轮子的水泵,由马匹或者蒸汽机来提供动力。
[233]K.实际上是在对奥嘉鼓励巴纳巴斯的行为进行反讽。
[237]奥地利女性的传统节日礼服是多件套的裙装,部分换新是很常见的。
[232]过去嘉年华会上常见的骗局,用鸟笼里装的金丝雀来衔牌算命,实际上只是动物受过训练后的条件反射。
[238]这种女式礼服的领口和袖口皆装饰有多层花边。
[231]Jahrmarkt,基督教国家的传统节日,历史悠久,形式上有些类似于中国的庙会,通常会有表演、集市与游行。
[239]Galater,该杜撰人名取自新约《圣经·加拉太书》。加拉太本身是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地处小亚细亚中部,如今的土耳其地界。
[230]《圣经》新约中的一卷,内容主要是使徒约翰在拔摩海岛上见到的异象。作为启示文学的典型,其内容基本都需要进行深入解读与探究。
[240]奥地利与奥斯曼帝国之间为争夺东南欧和中欧霸权的战争前后持续了近三个世纪,奥地利民众日常调侃土耳其人已成为习惯。
[229]此处是对应第十四章末尾阿玛莉亚所说的话的。
[241]车辕高度一般与车底平齐略高,参考前述的爬入车底,可见此高度并不算低。
[228]这项判断是针对K.要求巴纳巴斯捎带的那份口信提出的。K.认为奥嘉对巴纳巴斯的评断不应立即采信。
[242]参考前文,因为奥嘉对信的内容的理解是拼凑出来的,故有“支离破碎”一说。
[227]这是针对前一句话来分析的。巴纳巴斯正是K.所说的“跟自己处于十分相似境地的人”之一。
[243]信件中索尔提尼并未对阿玛莉亚使用敬语。
[226]这是因为在跟奥嘉谈过之后,“巴纳巴斯捎带口信的对象是克拉姆”的可能性降低了。在此之前,对于K.而言,虽然时间上不敢保证,至少巴纳巴斯能够将自己最后留的那份重要口信带给克拉姆的可能性是确定的。
[244]在这句话中,奥嘉认为此处的判断仅为是非判断。换言之,她认为一个人是不可能因为听了太多“毫无公平可言且令人愤慨”的事实之后,便将异常视作正常的——尚不会如此麻木不仁。
[225]这句话的意思是,正是因为巴纳巴斯在能够进入的办公室里找到了自己的上级并且被下达了新的指令,所以根本就没有继续往里走的理由——尽管也没有人明令禁止他继续往里走。
[245]奥嘉的意思是,索尔提尼尚且存在着比克拉姆更好的可能性,因为克拉姆和女人们的关系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
[224]在德奥瑞地区,传统的鞋匠职业皆是师徒制的,得到师傅认可后,徒弟便算出师,可以自立门户。
[246]因为这是最基本的。
K.随后从奥嘉那里得知,造访者其实就是来找他的,来的是助手们当中的一个,弗里达派他来的。奥嘉不想让助手看到K.在这里:如果事后K.愿意向弗里达承认自己来过这里,也是可以的,但眼下却不应该让助手发现,K.对此表示同意。但奥嘉还进一步邀请他在这里过夜,等巴纳巴斯回来,K.却拒绝了:他实际上也是有可能会接受这一邀请的,因为夜已经很深了,而且事到如今,不管他本身愿不愿意,跟这一家人也已经有了颇深的联系。这里有能够供他过夜的地方,虽然尚有种种使他对在这里过夜感到苦恼的原因,不过考虑到这种联系,这里终究还是这整个村子里最适合他过夜的地方,尽管如此,他还是拒绝了邀请,因为助手的造访令他惊慌失措——他感到不可理解,既然弗里达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意,助手们也学会惧怕他了,他们怎么会又像这样走到一起去了呢,弗里达竟然毫不忌惮地只派了一个助手过来找他,另外一个恐怕还陪在她的身边。他问奥嘉,她有没有鞭子,她说没有,但却有一根上好的柳枝,于是他便取了过来。然后他又问她这栋房子是否还有第二个出口,她说穿过院子,还有这样一个出口,不过必须翻过邻居家花园的篱墙,横穿整座花园之后,才能去到街上。K.打算选这条路。当奥嘉引领着他穿过院子、去往篱墙的时候,K.因为想要平复她的忧虑,尝试用很快的速度向她解释道:自己并不会因为她在讲述中所玩的种种小动作而生她的气,实际上,他反而相当能够理解她,感谢她对他的信赖,她的讲述也证明了这点,并且还嘱咐她,等巴纳巴斯回来后,立即派他到学校去,哪怕是深夜也要如此。尽管巴纳巴斯带来的消息并非他唯一的希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但他绝对不会忽视掉它们,他将会依照那些消息来行事,同时也不会忘记奥嘉,因为对于他而言,奥嘉本人,以及她的勇敢、谨慎、智慧,她对整个家庭的奉献,比那些消息恐怕还要更重要一些。如果不得不在奥嘉和阿玛莉亚之间做出选择,他是根本不必花费太多心思去考虑的。当他一跃而起,跳上邻居家花园的篱墙时,还诚挚地跟她握了握手。
[247]奥嘉的意思是,正因为从未发生过拒绝官员的前例,阿玛莉亚拒绝索尔提尼这件事才显得如此不可思议。
敲门声响起。奥嘉跑去开了门。漆黑之中,从一盏防风提灯[266]里射出一道光束,照耀进来。深夜造访者低声问了些问题,并且得到了同样低声地回答,但对方却并不满足于此,还想要闯进房间里来。奥嘉根本拦不住对方,便喊起了阿玛莉亚,显然是希望阿玛莉亚出于保护父母睡眠的目的,想尽办法来将造访者赶走。阿玛莉亚确实也是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将奥嘉往旁边一推,走到外面的街上,并且带上了门。整个过程只花费了少许时间,她马上就回来了,用极快的速度做成了奥嘉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248]这只是一种譬喻,意指她们全家被村中所有人孤立。
奥嘉停住了。除了父母那沉重的、偶尔带有哮喘声的呼吸之外,四周一片寂静。于是,K.便轻描淡写地说起话来,仿佛是要对奥嘉的讲述加以补充:“你们在我面前伪装得可真好。瞧瞧巴纳巴斯给我送信时的模样,完全就是一名繁忙的老信使,至于你,跟阿玛莉亚表现一样——这一次,她的意见应该是跟你们保持一致的——仿佛信使职务和送信差事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似的。”“你必须分清我们之间的差别,”奥嘉说,“通过这两封信,巴纳巴斯再度成了一个幸福的孩子,尽管他对自己的工作尚存有怀疑。不过,这份怀疑也只有他自己和我才知道,在你面前,他却打算以真正的信使身份亮相——如果能够装扮成他想象中真正信使的模样,那也不失为一种光荣。举例而言,虽然现在他取得一套官方西装的希望似乎已经增加了,我还是不得不在两个小时之内为他改好裤子,至少让它看起来有些像官方服装那种特别紧身的样子[263],如此一来,他站在你面前时才不至于露怯——当然,单就服装这方面而言,你还是很好瞒骗的。巴纳巴斯这方面的情况就是如此。不过,阿玛莉亚确实是很看不起信使工作的,而现在,当巴纳巴斯似乎取得了少许成就之后——关于这点,她很容易就能从巴纳巴斯和我身上,还有我们坐在一起时的悄声谈话中判断出来——她比以前还要无视他的存在了。也就是说,她之前说的是真话[264],你可绝对不要被自己对此事的怀疑所欺骗。至于我,K.啊,我有时候同样也会贬低信使工作,不过并不是为了欺骗你,而是出于对你状况的担忧。经由巴纳巴斯之手递出的这两封信,是三年以来我们全家收到的第一个将受宽恕的信号——尽管这个信号是否真实,尚且十分值得怀疑。这样的一个转折点——假设这确实是个转折点,而不是什么骗局的话。要知道,骗局比转折点常见得多——是跟你来到这里这件事息息相关的,我们全家的命运跟你之间有了某种程度上的关联,或许这两封信只是个开始,以后巴纳巴斯所做的事情,将会延伸到与你相关的这些信使工作之外——我们期待会是这样,只要我们还能对此有所期待,我们就会这样去做——但是就目前状况而言,一切还是只与你一个人有关。在那上面,无论他们分配给我们什么,我们都必须表示满意,可是在这下面,我们自己恐怕也可以自作主张地做些什么,那就是:获得你的青睐,或者至少避免被你讨厌,又或者——这也是最重要的——尽我们的力量和经验来保护你,避免你失去与城堡之间的联结,也许我们能够凭借着这种联结生存下去。所以,这一切想法要怎样去着手才是最好的呢?那就是当我们接近你时,你首先不能够对我们有所怀疑,因为你在这里是个外人,所以必然会对各方面都抱有怀疑,这是完全有理由的。况且,我们全家都是受人鄙视的,你受到普遍观念的影响,尤其是你未婚妻的影响,在此前提下,我们又该如何步步推进到你身边去,而不至于会冒犯到你?比如说,不至于与你的未婚妻对立——尽管我们也完全不是存心的。还有那些消息,早在你得到它们之前,我已经仔细参阅过了——巴纳巴斯并没有看过,作为信使,他不允许自己那样做——乍看起来,它们似乎并不太重要,内容陈旧过时,唯一的重要之处,不过是将你引荐给居民负责人而已。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对待你才好?如果强调信的重要性,我们就会变得十分可疑,因为我们明显夸大了显然并不重要的东西。如果向你夸耀作为消息传递者的这个身份,以此为契机来跟进我们的目标,而非你的目标——没错,我们能够最大限度地使你轻视消息本身的价值,完全违背自己的本意去欺骗你。可是,一旦我们表示这些信没有多大价值,我们同样会变得十分可疑,因为倘若如此,我们又为什么要忙着去传递这种不重要的信件呢,为什么我们的言行要相互矛盾呢。我们如果这样做了,那就既欺骗了作为收信人的你,也欺骗了将信件托付给我们的人——他将这些信件托付给我们,肯定不是为了让我们通过狡辩来贬低信件的价值。至于在两种夸大之间保持中立,也即正确评估这些信的价值,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它们的价值本身就是在不断变化的,它们所催生出的种种考量也是无穷无尽的,在哪个位置停下来,只能依靠偶然来决定,也就是说,这些信所表达出来的观点也是随机的。眼下还要在其中加入对你状况的担忧,简直变成了一团乱麻,所以,你也不必对我所讲的一切看得太过认真。比如说,之前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巴纳巴斯回来的时候,说你对他的信使工作并不满意,在一开始的恐惧中,他提出主动辞去这项职务——很可惜,他也并非没有信使那种敏感脆弱的性格[265]。然而,为了弥补他的过错,我可以去欺瞒,去说谎,去蒙骗,去做一切恶行,只要管用就行。不过,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的缘故,就跟为了我们自己一样,至少在我看来就是如此。”
[249]Seemann,德语“海员”之意,德国常见姓氏。
“眼下是时候再为父亲找一件能够忙起来的事情做了,对于他而言尚且力所能及、某件为全家洗刷罪名的事情——至少也要令他相信这件事是有此功用的。找到类似这样的事情并不难,如果坐在贝尔图赫的种植园前面有效果,那么几乎做一切事情都会有效果,不过,我却找到了这样一件事,它在完成目标之外,甚至还能赋予我一些希望。每当官员们、抄写员们或者其他什么人谈及我们的过错时,总是只提到对索尔提尼信使的侮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更进一步。既然如此,我便自忖道,他们只知道对信使的侮辱,这恐怕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吧,那么,只要能够跟这个信使和解——即便同样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就足以弥补一切。正如之前人们已经向父亲解释过的那样,从来就没有任何人提出过控诉,也就是说,这起案件并没有被呈交到哪个局手上,照此看来,此事也并不涉及超出信使本人的范围,因此,那位信使有权以他个人的名义给出宽恕。上述这一切并没有任何决定性意义,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除此之外,不可能达成任何其他作用,但却可以使父亲高兴起来,还有把他折腾得够呛的那一大堆消息提供者,此举或许可以稍稍压制住他们,作为给父亲的补偿。首先当然必须找到这个信使。当我告诉父亲自己的计划时,他一开始十分生气,因为眼下他已经变得极其固执,他一方面认为,我们总是在关键时刻阻挠他,使他无法最终取得成功,先是停止了资金上的支持,现在又把他困在床上——这些想法都是他在生病期间形成的;一方面又认为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接受外来思考的能力。我还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完全讲完,就已经被他否决了,依照他的看法,他本人是必须在贝尔图赫的种植园外面继续等待的,而眼下他肯定是没有能力每天再到那里去,所以我们必须用手推车载着他过去。但是我并没有放弃,于是他也渐渐接受了我的计划,唯一使他感到苦恼的地方在于,他必须完全依靠我来办这件事,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见过那个信使,他却不认识他。当然,官员的仆人们之间彼此都长得很像,我也不太确信自己就能认出他。随后我们去了赫伦霍夫旅馆,在那里的那些仆人中间寻找那个信使。虽然此人是索尔提尼的仆人,并且索尔提尼已经不再到村子里来了,但是这些绅士本身是经常更换仆人的,所以,或许刚好就能从另外一位绅士的仆人们当中找到他,即便找不到他本人,或许也可以从其他仆人那里得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然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就必须每天晚上都待在赫伦霍夫旅馆里,可是无论在什么地方,人们都不愿意见到我们,尤其是在像这样的地方。而且,我们也无法以付费客人的身份进入旅馆。不过事实证明,我们在这里还是有点用的。你应该很清楚,对弗里达而言,那些仆人简直跟瘟疫一样讨厌,他们基本上都是些不大说话的人,被轻松的职务给宠坏了,变得很愚钝,‘愿你[258]活得跟个仆人一样’是官员们常说的一句祝福语,事实上,说起享受生活,恐怕仆人们才是城堡里真正的主人,而且他们本身也认为这点很有价值。当身处城堡的时候,他们都会依照规矩行事,行为安静又得体——这是经过了多方证实的,我可以确定。而且,在身处村子的仆人们身上,你也能隐隐约约地瞧出这种特点来,但也只能是隐隐约约的。除此之外,因为城堡里的规定在村子里对他们不再完全起效,所以他们在这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了狂野、极端不服从的个体,由被法律法规所统治,转变为被他们自身永不满足的冲动所驱使。他们的无耻暴行简直肆无忌惮,对村子而言,幸运的是,他们除非接到命令,否则不得离开赫伦霍夫旅馆,可是在赫伦霍夫旅馆里,却必须想办法跟他们和谐共处。比如弗里达就觉得这件事很困难,所以非常欢迎我过去,因为可以用我来安抚那些仆人。两年多以来,每周至少两次,我都会跟仆人们在马厩里过夜。早些时候,当父亲还能跟我一起去赫伦霍夫旅馆时,他就睡在酒吧间里的某个地方,等着我隔天一早直接将得来的消息告诉他。消息实在少得可怜。那个我们想找的信使,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找到,他应该还是在给索尔提尼提供服务,他估计挺器重他,听说索尔提尼已经隐退到更偏远的部门去了,他应该也跟着去了。旅馆的仆人们大部分都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跟我们没见过他的时间一样久,间或有哪个人说自己见过他的,恐怕也是认错了人。因此,我的计划实际上已经失败了,但它却始终尚未完成,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信使,而且,因为父亲反复前往赫伦霍夫旅馆,并且在那里过夜,或许甚至也因为对我的同情——只要他还有能力同情我——很不幸地把他其余尚好的部分也葬送了,而今,他处于你所看到的这种状态已经差不多有两年了,即便这样,他的状态恐怕还是比母亲要好一些的——我们每天都觉得她会去世,仅仅是因为阿玛莉亚超出常人的努力,她的大限才会被推迟。不过,我确实在赫伦霍夫旅馆里做成了一件事,那就是跟城堡之间有了明确的联系。所以,当我说自己并不后悔曾经做过的事情时,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能会想,跟城堡之间又能有多大的联系呢。那么你想对了,确实没有多大联系。不过,我现在认识很多仆人了,近年来所有来过村子的绅士们的仆人几乎都认识,因此,一旦我去了城堡,在那里我就不会被视作外人。当然,这也只是村子里的仆人们,在城堡里他们就完全不同了——在那里大概不会再说自己认识任何人,至于曾在村子里有过交流的人,更是完全不会承认,哪怕先前已经在马厩里发誓了一百遍,说很期待在城堡里重逢也一样。况且,我其实早就已经体验过,所有这类承诺的真实意义实际上有多么少。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根本称不上是最重要的事。因为我不仅仅只是通过仆人们才跟城堡取得了某种联系,而是或许、但愿也有这样一种联系:上面有某个人在观察着我,以及我所做的事情——管理数量如此庞大的仆人群体显然是组织机构工作中极其重要且费心的一部分——而且,相比其他人而言,这位观察着我的人对我可能会有相对温和些的评断,他或许会意识到,我正在以一种凄惨的方式为自己的家庭而战,继续父亲未竟的努力。如果以这样的视角去看待我,或许也就能够原谅我从仆人们那里收钱,并且用在我们一家人身上了。而且,我还做成了其他的事,尽管这件事你同样也会责怪我。我从那些奴才[259]那里学到了如何走捷径,不需要经过困难的、经年累月的官方公开招聘程序,就能取得城堡里的职务,虽然如此取得的职务并非正规编制,只是一名不对外公开的、睁只眼闭只眼的编外人员,既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这两者当中,没有义务是相对更糟糕些的——但却能够有这样一种优势,那就是能够紧跟城堡里发生的一切,能够发现并运用有利的机会,尽管并非正规编制,但偶尔也能找到某件正式工作,如果此时碰巧没有正规编制的人员能够上手,一声呼喝,赶紧凑上前去——如此这般,片刻之前还没有的身份,片刻之后已经顺利到手,转为正规编制了。话虽如此,何时才能碰到这样的机会呢?有时是刚刚进去马上就能看到,连找都不必多找,机会已经摆在那里了。可是作为新手,并非每个人都能有那种沉稳果决的心态,能够一下子把握住这次机会,但是下一次机会却又要再等很多年,甚至比公开招聘程序所需的时间还要长久,而且作为城堡睁只眼闭只眼放进来的这类人,是不可能再通过正规程序得到聘用的。也就是说,走这一步需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能决定。但相对的,公开招聘对正规编制的挑选也是极其严格的,相比之下,那种深思熟虑根本不算什么。一个来自声名狼藉家庭的成员,从一开始就会被淘汰掉。举例来讲,某个这样的人参与了此次招聘流程,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需要心惊胆战地等待结果,自打第一天起,各方都会向他投来质疑声,惊讶于他居然敢去做如此没有指望的事情,但他还是对结果抱有希望,否则他怎么活得下去?然而多年以后,或许等到他已经成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才知道自己已经被拒绝了,满盘皆输,他的一生根本就是徒劳无功。当然,这一切也是有例外存在的,所以人们才会如此轻易就受到引诱。有时候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声名狼藉之人最后反而取得了正规编制。因为存在着这样一类官员,他们特别喜欢这种放荡不羁人物所散发出来的气息,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意志。在各种招聘考试中,他们猛嗅空气、嘴唇噘起、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这个男人对于他们而言似乎是一种无上的美味。必须非常努力地恪守各种法律法规,才可能抵御得住这种诱惑。不过有时候,这些也并不能帮助这个男人赢得聘任,反而只会无休止地延长招聘流程,如此一来,招聘根本就不可能结束,除非这个男人死去,才会终止此次招聘。也就是说,合法合规的招聘流程与上述的另一种流程,其实都充满了公开和隐藏的困难,所以在开始做这件事之前,将方方面面都仔细权衡清楚,是非常值得推荐的办法。没错,巴纳巴斯和我,我们也没有忘记这么做。每次我从赫伦霍夫旅馆出来之后,我们都会坐到一起,然后我会将自己得到的最新信息复述出来。我们往往会就此讨论长达数天之久,这也导致巴纳巴斯完成手头鞋匠活所需的时间经常会变得比之前更长。从你的角度看来,我在这一点上可能确实是有些过错。毕竟我本身也很清楚,那些奴才的说辞其实是不怎么可靠的。我很清楚,他们从来都没兴趣给我讲关于城堡的事情,总是会将话题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关于城堡的每一个字都是我苦苦哀求出来的,可是然后——这也是理所当然——当他们终于开始讲起城堡的事情时,却又胡言乱语、信口雌黄、夸大其词……浮夸与捏造交相辉映,层出不穷。就这样,在无休无止的吵嚷声中,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说个不停,在那个漆黑一片的马厩里,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能够得到些许关于真相的零星暗示罢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将自己听来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给巴纳巴斯听,至于他,虽然暂时还没有区分真伪的能力,可鉴于我们家当下的状况,他简直是如饥似渴地想要聆听这些内容,最后,他把我所讲的一切都囫囵下去,并且急切地想要再知道更多。事实上,我的新计划本身就是要依赖巴纳巴斯的。在那些奴才身上已经没办法再达成更多了。索尔提尼的信使没能找到,未来恐怕也是无处可寻,索尔提尼本人似乎也越来越退居幕后,连同那个信使一起,他们的相貌和名字逐渐被遗忘了,我常常需要为此描述很长时间,得来的也不过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一点点印象,除了印象之外,就再讲不出其他什么了。至于我跟仆人们在一起的这种生活方式,其他人会怎样评判,我自然也是没办法去施加影响的,唯愿人们可以按照所发生的事实去原样接受它,稍微减轻一些我们家所积累的罪孽便好,尽管我也并没有看到任何这样的迹象。不过,我还是会坚持下去的,因为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办法,可以在城堡里为我们做点什么了。不过,我却在巴纳巴斯身上看出了这样一种可能性。从那些奴才的讲述中,我提炼——一旦我有兴趣时就会这样做,而这种兴趣我多的是——出了这样一种经验,那就是,受聘担任城堡职务的人,能够为他的家人做成很多事。当然,这些讲述的可信度又能有多少呢?所以这种经验也绝不可能是完全确凿无疑的,只能说它恐怕有可能是真的,仅此而已。因为,举例而言,如果有个奴才——这个奴才我再也不会见到了,或者就算见到了也几乎不可能再认出他来——曾经郑重地向我承诺过,要帮我哥哥在城堡里找个职位,或者至少也要在巴纳巴斯以其他任何方式进入城堡时,好好去支援他:也就是说,大概到时候会帮他醒醒神。因为根据奴才们的讲述,招聘流程中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超长的等候时间里,职位候选人出现了当场晕厥或者精神失常的情况,如果没有朋友照管他们的话,那就彻底完蛋了——当给我讲这类事情,还有很多其他事情时,讲出来的大概真是合情合理的警告,不过对应的承诺却完全是空谈。但巴纳巴斯却并不这么想。虽然我也警告过他不要轻信,但单凭我复述给他的那些话语,已经足以令他接受我的计划了。我自己针对计划提出的种种,对他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奴才们的信口开河,对他反而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因此,这件事我实际上只能完全依靠自己了,因为除了阿玛莉亚之外,已经没有其他人能够跟父母沟通,我越想用自己的这套计划来跟进我父亲原本的计划,阿玛莉亚就越不理睬我,在你或者其他人面前,她还跟我讲讲话,单独相处时已经完全不再理我了。对赫伦霍夫旅馆的奴才们而言,我不过是个玩物,被他们疯狂玩弄,只为了将我给彻底玩坏,在那两年时间里,我没有跟他们任何人说过哪怕一句真心话,只有奸言,或者谎话,或者疯言疯语,因此,巴纳巴斯是我唯一剩下的选择,但巴纳巴斯当时还是太年轻了。当我向他复述这些事情的时候,看到了他眼睛里的那种光芒——自那时起,他眼睛里就一直有着那种光芒——我被吓到了,但却并没有停止讲述,因为我似乎将自己的计划看得太过重要,已经无法回头了。当然,我父亲那些即便空洞但却很伟大的计划,我是没有的,我没有男人们特有的这种雄心,我的目标仍旧是对侮辱信使一事进行补救,甚至还希望人们将我的这种谦逊算作功绩。这件我当初因为独木难支而失败的事情,如今我却打算通过巴纳巴斯、通过不一样的方式,以更保险些的方式来完成。我们曾经侮辱过一名信使,还把他从城堡前部——也即距离这里更近些的办公室里吓走了,既然如此,何不让巴纳巴斯这个大活人直接去当新的信使,让巴纳巴斯去接管之前那个被侮辱信使的工作,给那个被侮辱的家伙创造机会,让他在远方想待多久待多久,待到足以忘掉被侮辱的事情为止。的确,我已经很清楚地注意到,这个计划在整体的谦逊当中也带有狂妄的成分,它可能会给人们造成我们似乎想对组织机构发号施令、告诉他们应该怎样进行人事安排的印象,或者说,我们似乎对组织机构本身是否拥有进行最优化安排的能力产生了怀疑——毕竟,当我们只是刚刚产生些许想法,觉得在这点上大概可以做些什么文章的时候,组织机构恐怕早就已经全盘安排妥当了。不过,当时我又想,组织机构根本就不可能对我产生如此的误解,或者换句话说,如果他们真这样的话,那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这就表示,我所做的一切根本就不需要被当局进一步审查,这些从一开始就是被默许的。因此,我也就不打算放弃了,而巴纳巴斯的雄心壮志也起到了同样的效果[260]。在为计划做准备的这段时间里,巴纳巴斯变得极其骄傲,他觉得鞋匠活儿对于自己这个未来的办公室职员而言,有些过于肮脏了,没错,他甚至还敢顶嘴了,还是对阿玛莉亚——当她非常稀奇地主动对他说了几个字的时候——而且反驳得还不留情。我乐于让他享受这种短暂的快乐,因为自他去到城堡的第一天开始,欢乐和骄傲马上就会成为过眼云烟,这是很容易就能预见的。就这样,那种我先前已经对你描述过的、那种表面上的任职[261]便正式开始了。令人惊讶的是,巴纳巴斯第一次出动便毫无困难地走进了城堡,或者更准确点讲,是走进了那间办公室——可以这么说,那里已经成了他办公的地方。当时的成功几乎令我疯掉,当巴纳巴斯傍晚时分回到家来,在我耳边悄悄告诉我这件事之后,我马上跑到阿玛莉亚身边,一把抓住她,把她推到一个角落里,死命亲吻她,嘴唇和牙齿并用,把她弄得又疼又怕,终于哭了起来。因为激动,我无法讲出哪怕一句话来,而且我们之间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讲话了,所以我就打算推迟几天再跟她讲。可是过了几天之后,自然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至于那得来如此迅捷的成功,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漫长的两年时光里,巴纳巴斯一直过着这种令人心碎的生活。奴才们完全拒绝帮忙,于是我给了巴纳巴斯一张小字条,让他随身带着,以便将他推荐给奴才们,并请他们关照他,与此同时,我还提醒他们记住自己曾经的承诺,而巴纳巴斯呢,每当他遇见一个奴才时,都会将这张字条取出来递给他看,对于那些原本认识我的奴才而言——因为巴纳巴斯不敢开口说话——他一言不发地展示字条的样子恐怕就够令他们感到气愤了,况且有时候他可能也会遇到一些根本就不认识我的奴才,因此——结果很可耻,到头来谁也没有帮助他。再然后就迎来了一次解脱——这种解脱我们本身当然也可以办到,而且早就应该这样去做了——某个或许已经被强迫看了好几遍这张字条的奴才,直接把字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里。我当时想到,他在做这件事时几乎可以顺便来一句:‘你们自己对待信件也是如此[262]。’在这一整段时间里,尽管其他方面一无所获,对于巴纳巴斯而言却起到了有益的作用——如果确实称得上有益的话——那就是他过早地成熟了,过早地成了一个男人,在某些严肃且需要洞察力的领域,他的表现甚至超越了男人们的普遍水准。我望着他,拿他两年前还是个孩子时的模样,跟他现在的样子对比,心里常常感到难过。我完全没有因为他成了男子汉而得到任何安慰和支持,按理说,这些都是他可以给我的。如果没有我,他几乎不可能进入城堡,可一旦他去了那里,也就马上和我划清了界线。我是他唯一信赖的人,但他显然只会告诉我他心中所藏事情的一小部分。他跟我讲了很多关于城堡的事情,可是从他的讲述中,从那些具体而微的事实中,很难理解这一切究竟是如何改变他的。尤其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当他还是个孩子时,胆子大到简直要令我们绝望,可是,现在他成了男子汉,为什么反而会在那上面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勇气。显然,像这样日复一日地徒劳等待,一遍又一遍地重头来过,看不到任何发生转机的希望,确实会消磨人的斗志,使人陷入怀疑,到了最后,除了绝望地呆站在原地之外,就再没有去做任何其他事情的余力了。可是,那他为什么之前不及时去反抗呢?特别是当他很快就意识到我是对的,空有雄心壮志,对于改善我们家的境遇可能是有用的,但在城堡里却是什么都抓不住的。因为除了仆人们的各种情绪之外,那里的一切都进行得颇为按部就班,雄心壮志只可能在工作中寻求释放,而且因为事务本身是压倒一切的,他完全失去了自我,幼稚的空想在城堡里根本就没有存在的空间。不过,正如巴纳巴斯曾经对我讲过的那样,他认为自己在被准许进入的那个房间里,确实清楚地见识到了官员们的权力和智慧有多么了不起,尽管这些官员的身份始终相当可疑。他们的口述可真是不得了:速度极快,眼睛半睁半闭,简短的手势一个接一个。瞧瞧他们,一个字都不用说,居然只用区区一根食指就能够令那些嘀嘀咕咕的仆人心服口服——在这样一个时刻,仆人们无不喘着粗气,喜笑颜开。要不就是在他们所翻阅的大书中找到了某处重要段落,如释重负地往书上的那个位置一拍,其他人便纷纷跑过来,伸长脖子去看,只要是这狭窄空间里有可能站人的地方,全都挤满了人。上述种种,以及其他类似的事情,令巴纳巴斯对房间里的这帮男人产生了不同凡响的想象,而且还催生出了一种印象,也即——假使他能更进一步,成功引起他们的注意,能够跟他们接上话,不是以外人的身份,而是作为一名办公室同事,哪怕是最低阶的都好,说不定能够为我们家达成某种无法预料的成果。然而并没有更进一步,巴纳巴斯也不敢去做能够更进一步的事情,尽管他已知道得很清楚,在一系列不幸情况的作用下,虽然他还很年轻,却已经需要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来担负起家庭重担了。并且,现在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向你坦白:一周之前,你到这里来了。我曾在赫伦霍夫旅馆听人提起过这件事,但并没有怎么在意:说是有位土地测量员来了,我当时甚至都不知道‘土地测量员’是什么。但是,第二天傍晚——我平时总是在固定时间走一段路去接巴纳巴斯回家——他回家比平时早,看见阿玛莉亚在房间里后,便将我拉到外面的街上,脸埋在我一侧肩膀上,哭了好几分钟。这时,他再次成了昔日的那个小男孩。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来了一件与他身份并不相称的工作。那就是——仿佛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面前突然展开似的,由此派生而出的一切崭新事物所带来的幸福与忧虑,令他完全无法忍受。而且,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是别的什么,只不过是拿到了一封需要交给你的信件而已。但这当然也是他拿到的第一封信,第一件真正拿到手的工作。”
[250]原文为beim zweiten Wort,德语俚语,需用在特定语境内。此处指上文中瑟曼说完好话、笑过之后,转折进入的那些话。其含义基本对应中文语境中的“二话”。
奥嘉的计划
[251]参考全书,阿玛莉亚此言实际上是一则寓言,譬喻的是K.与城堡之间的关系。
“这是有可能的,”奥嘉说,“但这种情况却更加糟糕,因为这就表示那位官员要处理的事务如此重要,以至于对应的文件实在太过珍贵,或者过于庞杂,无法随身携带,因此,这类官员会命令车辆疾驰不停。无论如何,都没有谁可以专门为父亲腾出时间来。除此之外,能够行驶到城堡去的道路有很多条。一旦某条路变得流行起来,那么大多数车就会选择从那条路走,一旦另一条路流行起来,所有的车又会往那边挤。这种流行的变化究竟是依照哪些规律,至今还没有任何人发现过。比如,早上八点时,所有车辆可能都在某一条路上,半小时过后就上了另一条路,再过十分钟,可能又到第三条路上了,而等到再过半小时,也许又回到了最初的路上,此后就一整天都在这条路上开,但每时每刻也都有变化的可能。尽管在接近村子时,所有这些道路都逐渐合一,可是到了那时候,所有的车也都会飞奔起来,唯独到了城堡附近时,速度才会稍微减缓。诚如车辆行驶道路的选择毫无规律可言且完全无法预测,车辆的数量同样也是如此。常常一连好几天都看不见一辆车,然后又出现为数众多的车辆一同上路的局面。在这一切前提之下,你再想象一下我们父亲的情况吧。他穿着自己最好的那套西装,这很快就成了他唯一的衣服,每天早上,他都会在我们的美好祝愿下走出家门。一枚小巧的消防队徽章——实际上,他留下这枚徽章是不合规矩的——随身携带,只为了在走出村外之后再别在身上,还在村子里时,他是不敢将它显露出来的。尽管这徽章本身很小,站在两步之外几乎就看不见了,然而根据父亲的主张,它甚至能够引来过往官员们的注意。距离城堡入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商业种植园[256],它属于某个叫作贝尔图赫[257]的人,他负责为城堡里提供蔬菜,父亲就在种植园篱笆下方狭窄的石头基座上挑选了一个位置。贝尔图赫容忍了这一行为,因为他曾经是父亲的朋友,也是他最忠实的顾客之一,他的一只脚有点残疾,深信只有父亲有能力为他做一只合适的靴子。于是,父亲便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当时正值沉闷多雨的秋季,不过他对天气如何完全无动于衷。每天早上到了固定时间,他便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向我们挥手告别,傍晚时分,他回来了,背看起来似乎一天更比一天驼,浑身上下完全湿透,倒在房间角落里。起初,他还会跟我们讲讲他当天的一些小小冒险,比如贝尔图赫出于怜悯,念及旧情,从篱笆那边给他扔过来一条毯子,要么就是他自认为在一辆疾驰而过的车里认出了这个那个官员,要么就是哪个马车夫又一次认出了他,开玩笑似的用马鞭在他身上轻扫了一下。后来他就不再讲这些事情了,显然,他已经不再指望在那里能够达成什么目标,仅仅是将守在那里视为自己的职责,视为自己枯燥沉闷的职业,才会到那里去消磨一整天。他的风湿痛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凛冬将至,初雪来得格外早,我们这里很快就入冬了,他照样还是坐在那里,先是坐在被雨水浸湿的石头上,随后又直接坐到雪地里。入夜之后,他因为剧痛而唉声叹气,到了早上,他已经不确定自己到底还应不应该过去了,但随后他就会克服困难,再次出发。为了不让他离开,母亲紧紧抱住了他,他本人恐怕也很担心自己的手脚突然不听使唤,便允许她陪他同去,如此一来,母亲也被风湿痛俘虏了。我们经常过去陪着他们,给他们带吃的,或者只是去看看他们,或者试图劝说他们回家,不知道多少次,我们发现他们并排坐在自己狭长的座位上,相互偎依在一起,身上裹着一条薄毯子,几乎没办法同时裹住他们两个,周围除了一片灰蒙蒙的冰雪与雾气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天高地远,一连几天都看不到任何行人和车辆,如此一番景象,K.啊,如此一番景象!直到有天早上,父亲那双僵直的腿再也没办法挪下床,他已经没指望了,在某种轻忽的狂热想象中,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贝尔图赫那里,此时此刻,有辆车停了下来,一位官员下了车,沿着篱笆四处寻找父亲,随后摇了摇头,又怒气冲冲地回到了车里。父亲为此而发出了这样一种嘶吼声,仿佛想让远处的那位官员注意到他其实在这里,并且向他解释,自己的缺席有多么无辜。自此以后,便是长期缺席,再也不曾回到那里去——他不得不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个星期。阿玛莉亚一手接过了照顾他的责任,从看护到治疗,所有的一切,除了中间偶有休息之外,一直坚持到了今天。她认识药草,知道哪些药草能够舒缓疼痛,她几乎不需要睡觉,她从来都不会惊慌失措,也从不会感到不耐烦,她为父母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反观我们,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知道急得团团转,而她始终保持着镇定和安静。后来,最坏的情况终于结束了,父亲已经能够在左右搀扶之下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动,阿玛莉亚便迅速退居幕后,把他交给我们来照顾了。”
[252]Bittgang,为天主教术语,且为复数。奥地利是传统的天主教国家,所谓的“忏悔游行”指的是基督徒于思罪忏悔之日所举行的游行。该词亦有“找人求情”之意,但不应忽略其本身的宗教意味,故有此译。
“但是,”K.说,“我曾经检视过一辆官员坐的雪橇车内部,里面并没有任何文件。”在奥嘉的讲述中,竟然揭露出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几乎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世界,他对此完全无法抗拒,忍不住用自己已经得来的微小经验去接触这个世界,以便更加确证其存在,同时也更加确证自己的存在。
[253]原文如此。
“不认为,”奥嘉说,“所谓心软,或者类似这样的东西是根本想也不用想的。像我们这样年轻又无知的人尚且知道,父亲当然也是知道的,但他已经忘记了大多数事情,所以把这一点也一并忘掉了。至于他所制定的计划,就是到城堡附近的那条公路上站着,等官员们乘坐的车辆经过时,便马上行动起来,以任何可能的方式向他们请求宽恕。实话实说,这是个完全没有任何理性可言的计划,即使这种不可能发生的情况真的发生了,他的请求果真传到了某个官员的耳朵里也一样。难道随便哪个官员就能随口宽恕了吗?这至多甚至有可能是整个当局才能办到的事情,何况即便是整个当局,恐怕也不能宽恕,只能给出裁决。话说回来,即便真有这样一位官员愿意从车上下来,并且愿意受理此事,可单凭父亲这样一个被穷困和疲乏折磨得垂垂老矣的男人,对他说着一堆含混不清的话,他又怎么可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关于这起案件的相关图景呢?官员们全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但也是有局限性的,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一位官员有本事透过区区一个字来了解一整套观点,可一旦涉及其他部门的事情,却需要一连向他解释好几个小时,他可能会很有礼貌地颔首示意,但实际上连一个字都理解不了。这其实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只需要随便找一件微不足道的官方事务,跟自己相关的小事情,一位官员只需要耸耸肩膀就能处理完毕,但是,我们如果想把这种处理方式彻底搞明白,即便将生命里全部的时间都耗进去,也是没办法穷究的。不过,假如父亲正好将这一切讲给一位主管此类案件的官员听了,这位官员在没有对应文件的情况下,也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尤其是不可能在公路上当场解决任何问题,而且此人同样也不可能宽恕什么,还是只能公事公办,如此一来,就又绕回到官方正规渠道的老路上了,可是在这条道路上父亲已经彻底失败,不可能再达成什么了。父亲肯定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会想到要千方百计地实现这样一种新计划。假使这种办法有哪怕任何一点点实现的可能性,那么公路上早就站满了求情的人群,正因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公路上才空无一人,哪怕是接受过最基础教育的人都能够想明白这点。或许就连这一点[255]也给父亲的希望推波助澜了——他可以从任何地方为自己的希望找到养料。在这件事上,这一特质也是非常必要的,因为一个健全的头脑根本就不必对这类念头多加考虑,它必然会清楚地认识到,即便从最浅显的事实来看,这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当官员们坐车进村,或者返回城堡时,肯定不是只为了在公路上兜兜风——在村子和城堡里都有工作在等着他们,因此,他们坐的车都是用最快的速度行驶的。他们根本不可能产生悠闲地望向车窗外、在公路边寻找请愿者这样的念头,毕竟车厢里塞满了文件,他们会一路努力研读。”
[254]这是相对于他当时的状态而言的。
原本一直专心聆听的K.打断了奥嘉的讲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不认为这个办法是正确的吗?”尽管继续听下去必然会得到答案,但他却想马上知道。
[255]指马路上空无一人。因为父亲已经不能进行逻辑判断,便用迷信来解释一切。
“那么我们在此期间做了些什么呢?最糟糕的事情,这就是我们所做的,比起真正发生的事情,我们的所作所为理应更受鄙视——我们背叛了阿玛莉亚,我们挣脱了她沉默的命令,我们不能继续这样生活下去,没有任何希望,我们是活不下去的,于是我们开始以各自的方式向城堡求情,或者纠缠城堡,指望它可以原谅我们。虽然我们知道,我们这样做根本就于事无补,而且我们也知道,我们跟城堡之间唯一有希望的联系,就是索尔提尼,这位对我们的父亲有点好感的官员,然而因为那次事件,我们已经同他断绝了联系,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迎难而上。由父亲打头阵,开始踏上毫无意义的恳求之路,向村长、秘书们、律师们,还有抄写员们求情,大部分人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旦他通过某种诡计,或者偶然得到了接见机会——每当我们听到这种消息时,都会欢欣鼓舞,摩拳擦掌——也会以极快的速度被拒之门外,并且自此以后再也不会被接纳。况且,要答复他也实在太过轻松,城堡做这种事总是很轻松。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为了什么而请求宽恕?城堡里何时、何人、何苦要去跟他有哪怕一丝牵连?当然,他是变穷了,失去顾客了,凡此种种,可这些岂不正是日常生活、手艺人职业与市场的正常现象吗?莫非城堡就该照管好一切吗?事实上,城堡确实在照管一切,但它也不能在只是为了照顾某个人的一己私利、没有任何其他目的的情况下,粗暴地干预事情的发展。比方说,难道城堡应该派出自己的官员们,让他们去追捕父亲的顾客们,强迫他们回心转意吗?不过,父亲也会就此反驳——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我们已经躲在家里的一个角落里,将这些说法反反复复地讨论过,我们表现得像是要躲开阿玛莉亚,然而她早已洞悉了一切,只是对此充耳不闻——不过,父亲也会就此反驳[253],说自己并没有抱怨变穷,他在这件事上所失去的一切,也很容易再争取回来,只要能够得到宽恕,一切都无关紧要。可是,究竟有什么是需要宽恕的呢?人们如此答复他道,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向他提出过控诉,至少在各种报告里都没有,至少在律师们对外公开、能够接触到的各种报告里都没有,如此这般,在可以确定的范围内,大家既没有做过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也没有任何这样的事情正在进行中。又或者,他是不是能够列出一项得到正式签署的官方命令,而这项命令是明确签发出来反对他的?父亲却做不到。好吧,也就是说,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那他到底想要什么呢?为了什么而请求宽恕呢?至多也只能宽恕他眼下毫无目的地干扰当局工作,但恰恰这一条,就是不可宽恕的。父亲没有放弃,他当时还是很身强体壮的,而且被迫赋闲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我将会为阿玛莉亚夺回名誉,这件事不会拖太久的’,他每天都要这样对巴纳巴斯和我说上好几次,不过声音总是压得很低,以免让阿玛莉亚听见。尽管如此,这些话却只是为了阿玛莉亚的缘故才说出口的,因为事实上他并没有考虑要夺回名誉,只希望得到宽恕。然而在求得宽恕之前,他必须先证明自己有罪,可当局却又拒绝承认这点。他突然又冒出了个想法——这也表明他在精神上已经被严重削弱了——他们之所以将他的罪行瞒而不报,恐怕是因为他没有付够钱,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他只支付固定的费用,实际上,至少按照我们家的具体情况而言,这笔费用已经够高了。但他现在却认为,自己必须支付更多,这种想法显然是不正确的,因为我们这边的事务负责人虽然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谈话而收受贿赂,从而将办事程序简单化,但单纯的贿赂却办不成任何事。可是,如果这就是父亲的全部指望,我们也并不想打破它。我们卖掉了我们还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几乎只剩下不可或缺的东西了——以便给父亲提供研究这种办法的资金,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早上父亲离开时,我们只要知道他口袋里至少还有几枚硬币叮当作响,就感到很满足了。当然,我们那天就会挨饿。在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中,我们通过筹集资金真正做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父亲维持这种拥有些许指望的乐观状态。但这也几乎算不得是种好处。东奔西走使他辛苦劳累,一旦钱财见底,很快就会迎来那个理所当然的结局,于是事情就这样半死不活地拖了下去。事实上,即便多付了钱,也不能得到任何额外的成效,因此,有时某个抄写员就会在表面上装出至少达成了些许效果的样子来:向他承诺将会展开进一步调查,或者暗示他们已经掌握了某些线索,将会继续追查下去,这并非出于责任感,仅仅是为了让父亲稍微好受一点——可父亲呢,非但没有起疑,反而对这样的说法越来越深信不疑。他带着这种显然没有任何意义的承诺回来,仿佛他已经将失而复得的好运请回了家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直站在阿玛莉亚背后,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眼睛睁大到眼眶都快撕裂的地步,指着阿玛莉亚,试图让我们明白,通过他的不懈努力,阿玛莉亚得到救赎的那天就快来临了,到时候她会比任何人都更惊讶,不过眼下这一切仍然是秘密,我们应该对她严格保密——这番场景可真是令我们备受折磨。如果不是我们最后终于弹尽粮绝,再也没有任何办法继续为父亲提供金钱支持了的话,这种状况肯定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在此期间,巴纳巴斯经过多次请求,终于被布伦瑞克收作了学徒,但却只能以晚上摸黑去取订单,做好后再在晚上摸黑送过去的方式来完成——必须承认,布伦瑞克为了我们这样做,在生意上是冒着一定风险的,但是他付给巴纳巴斯的却也极其的少,要知道,巴纳巴斯的手艺本身是无可挑剔的——虽然如此,这份薪资却也勉强够用,使我们不至于活活饿死。经过大量准备之后,我们极其小心地向父亲宣布,今后将停止对他进行资金支持,但他竟然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以他当下的理解能力已经没办法察觉到,他对事件的干预实际上早已希望渺茫了,可他本身也早已厌倦了持续不断的失望。然而他还是说了一些话——他当时说起话来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清楚了,所以他说这句话时几乎有些过于清楚了[254]——只不过还需要非常少的一点钱就可以,明天,或者就在今天,他就能够查明一切,而现在一切都成了徒劳,失败仅仅是因为钱的问题云云,但是听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显然也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另外,他也马上提出了一套全新的方案:由于他未能证明自己有罪,因此无法通过官方正规渠道达成任何结果,所以,他将不得不转而选择纯靠求情,亲自去接近那些官员。他们当中自然也有一些善良且富于同情心的人,虽然在办公室里时他们不会心软,但是在办公室外面的话,找准合适时机,没准就能收获意外惊喜。”
[256]Handelsgärtnerei,德奥的这类种植园是集约化农业的体现,一般以企业模式运作。
忏悔游行[252]
[257]Bertuch,常见德国姓氏。
“可是不久之后,我们就被各方各界提出的关于那封信的问题淹没了,来的有朋友也有敌人,有熟人也有生人。但大家逗留在此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的朋友道别得也最快。拉瑟曼,原本总是慢慢悠悠又很稳重的一个人,进来的时候急匆匆的,仿佛只是想检查一下房间大小,四下瞟了一眼,然后就赶紧走掉了。拉瑟曼逃跑时,父亲挣脱了身边其他人,跟在他后面撵了过去,一直追到房子大门的门槛那儿才放弃,看起来就像是在玩一个十分可怕的儿童游戏。布伦瑞克来了,告诉父亲他想自立门户,他说得特别真心诚意,真是个聪明人,懂得如何利用时机。顾客们来了,跑到父亲的库房里面,寻找他们之前交给他修理的鞋子,一开始父亲还试着劝顾客们回心转意——我们也尽自己所能在旁边帮腔——可后来父亲就放弃了,沉默不语地帮人们找属于他们的鞋子,订货簿上的内容一行一行地被划掉了,人们原本放在我们这里的皮料都收回去了,欠账也都付清了,一切顺利,没有任何争议,只要能够尽快、完全地断绝与我们之间的联系,他们就满意了,即便会造成一些损失,他们也可以接受,这是可以忽略的。最后,正如我们已经预计到的那样,消防队队长瑟曼[249]现身了。那一幕我至今还历历在目,瑟曼生得人高马大,但稍微有些驼背,肺部也有些毛病,他永远保持严肃,甚至从来都不会笑,只见他站在我父亲面前,站在这个他原本很佩服的人面前——要知道,他私底下还曾许诺过,要让我父亲担任消防队副队长的——正式通知他,消防队已经将他开除了,在此要求他退还对应的证书。当时,所有刚好在我们家里的人都放下了自己手边的事情,簇拥在这两个人周围。瑟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拍打着父亲的肩膀,仿佛要从父亲身上拍打出那些他本来应该说、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的话。与此同时,他还一直笑个不停,大概是想用这种办法来让自己和大家都稍微安心些,然而,恰恰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笑,而且其他人也从未听他笑过,所以任何人都不会认为那是一种笑声。但父亲这一天已经太累太绝望了,因此也没办法再去帮助谁——没错,他看起来已经累到根本无法去思考,无法去理解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地步了。我们全都以同样的方式在绝望着,可是因为我们太年轻,对于这样一种彻底的崩坏尚且感到难以相信,我们总觉得在这许多访客当中,总会有某个人挺身而出,结束这一切,让一切回归正常。我们愚蠢地认为瑟曼就是特别适合的人选。于是,我们全都紧张地等待着,等待那句澄清的话语最终从这永恒的笑声中释放出来。现在究竟有什么值得人笑个不停啊,唯一值得取笑的,岂不就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这种愚蠢的不公正吗?队长先生,队长先生,请您赶紧告诉大家吧,我们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挤到了他身边去,但却只能迫使他做出非常奇怪的旋转动作。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却不是为了满足我们的秘密心愿,而是为了回应人群朝他发出的鼓励或愤怒的叫喊声。可我们仍旧怀抱着希望。他以对父亲的高度赞扬作为开始。称他为消防队的楷模,是后辈们无法超越的榜样,是队伍里不可或缺的一员,开除他,消防队必定会濒于毁灭。这些话都说得非常好,他应该讲到这里就结束的。但他却继续说了下去:尽管如此,消防队依然决定要求父亲离职,当然只是暂时的离别,迫使消防队做出此事的种种原因的严重性,大家以后会理解的。倘使父亲在昨天的庆祝活动上并未达成如此耀眼的成就,恐怕事情还不必走到如今这一步,可是,正是由于这些成就引起了当局的关注,眼下消防队已经站在了聚光灯下,不得不比以往更加注重自身的纯粹性。而今对信使的侮辱已经切实发生了,消防队找不到任何其他的办法,而他,瑟曼,接下了这份重担,前来通知这件事。所以,父亲最好不要再让他更加为难。瑟曼是多么开心啊,终于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对自己心满意足,甚至都不打算再表现得那么体贴了——他伸手指向挂在墙上的证书,并用手指示意了一下。父亲点了点头,便走过去取它,可是因为他的双手颤抖不停,根本没办法将证书从挂钩上取下来。于是,我便爬到一张扶手椅上去帮他。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结束了,他甚至没有将证书从框子里取出来,而是直接把所有东西都给了瑟曼。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既不动弹,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如此一来,我们便不得不尽全力去应付最后留下来的那些人。”“你是从哪里看出这件事是受了城堡影响的?”K.问道,“截至目前,城堡似乎还没有进行过任何干预。你告诉我的这些,不过是人们下意识的恐慌罢了,因为熟人倒霉而开心,靠不住的友谊,这种事情本身就无处不在,况且,你父亲这边似乎也有些太小气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因为那张证书又算什么呢?无非是确认他所拥有的本领罢了,可那些本领他依旧是保留着的,倘使那些本领令你父亲变得不可或缺,那就更好了,如果他想让队长在这件事上为难,只需要在他刚讲出二话[250]时,就把那张证书扔到他的脚下。不过在我看来,你这番讲述的最奇怪之处在于——你完全没有提到阿玛莉亚,阿玛莉亚,本来一切就都应该怪她,她大概是冷静地站在幕后,观察这大肆破坏的场面。”“不是的,”奥嘉说,“没有任何人理应受到责备,毕竟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局面,一切都是来自城堡的影响。”“城堡的影响,”阿玛莉亚重复了一遍,他们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悄悄从院子走了进来,父母已经上床睡觉了,“正在讲关于城堡的各种故事对吗?你们两个怎么还坐在这里?还有你,之前不是说打算马上就走吗?K.啊,现在已经快十点了。你真的这么在意这种故事吗?不过,这里确实有人就是靠讲故事过活的,他们坐在一起,互相讲故事当饭吃,就跟你们现在坐在这里一样。可是照我看来,你似乎并不属于这种人。”“不是,”K.说,“我恰恰就属于这种人,相反,我对于那些自己不在意这些故事,反倒要让别人去在意的人没有留下太多印象。”“行吧,没错,”阿玛莉亚说,“不过人与人之间的兴趣总归是非常不一样的,我曾经听说有位年轻男士,夜以继日地只想着城堡,其余一切他统统忽略,因为他所有心思都放在高高在上的城堡那儿,甚至连基本生存都令人替他担心。哪里知道,最后事实证明,他想着的根本就不是城堡,而是办公室里某个洗衣妇的女儿,可现在他已经得到她了,于是一切又都挺好了。”“这男人我倒是挺喜欢的,个人意见。”K.说。“你说你喜欢这个男人,我却对此表示怀疑,”阿玛莉亚说,“可能你喜欢的是他妻子吧[251]。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得去睡觉了,为了父母的缘故,我还必须把灯灭了——他们眼下虽然已经熟睡,可是一个小时之后,这踏实的睡眠就会结束,到了那时,哪怕是最微小的亮光也会打扰到他们。晚安。”果真瞬间就变得一片漆黑了,阿玛莉亚大概是在靠近她父母的床边打地铺睡下了。“她说的那位年轻男士是谁?”K.问道。“我不知道,”奥嘉说,“也许是布伦瑞克,但又不完全符合他的经历,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人。要准确理解她的意思并不容易,因为总是搞不清楚她那些话究竟是讽刺还是认真的。大部分情况下是认真的,但听起来却总是挺讽刺。”“无所谓具体解释了,”K.说,“你究竟是怎样进入这种对她极为依赖的状态的?在那次巨大不幸之前就是这样了吗?还是在那之后才开始的呢?你难道从来就没有自她那里独立出来的念头?这种依赖状态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合理的吗?她是你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按她这种身份,应该服从你们才对。无论有错抑或无辜,给家庭带来那次不幸的始终是她。她非但没有因此每天请求你们的宽恕,反而把头抬得比谁都高,正如她自己所表达的那样,除了照顾父母之外——就连这也只是出于勉为其难的怜悯之心,再无其他原因——她再不想被牵扯进其他任何事情当中,而且,当她终于跟你们说话时,那就是‘大部分情况下是认真的,但听起来却总是挺讽刺’了。或者说,她是凭借着自己的美貌来支配你们的,正如你有时会提及的那样?可实际上你们三个的长相都很相似,而她在外貌上与你们两个略有不同的地方,对她而言也绝对是短处而非长处,早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便被她那迟钝无感情的目光吓了一跳。还有,虽然她是年纪最小的,但这点从她的容貌上却看不出来,她拥有着那种无年龄感的女人们的外表,这种女人几乎不会变老,但也从来没有年轻过。你每天都会见到她,所以你注意不到她脸庞的僵硬。细想起来,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能非常认真地看待索尔提尼那份爱慕的原因,或许他只是想用那封信惩罚她,并不是真想唤她过去。”“我不想谈及索尔提尼,”奥嘉说,“对于城堡里的绅士们而言,无论是最美丽还是最丑陋的女孩,一切皆有可能。不过除此之外,你在关于阿玛莉亚的事情上是大错特错。瞧瞧,我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把你争取到阿玛莉亚这边来,我之所以会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你的缘故。某种程度上讲,阿玛莉亚确实是造成我们不幸的原因,这很显然,可是即便是父亲——他是在此事件中受打击最严重的那个人,而且一向都是口无遮拦的,尤其是在家里——即便是他,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说过哪怕一句责备阿玛莉亚的话。可这并不表示他赞同她的举动,作为一名索尔提尼的仰慕者,他又怎么可能会赞同她的举动。这是远远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举动。包括他自己和他所拥有的一切,他恐怕都愿意无偿奉献给索尔提尼——这种奉献现在确实发生了,不过他曾经设想的当然不是现在这样,并不是在索尔提尼可能的狂怒之下。之所以说是‘可能的狂怒’,是因为我们再也没有从索尔提尼那里得到任何消息。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很少露面,那么在此之后他就仿佛根本不存在了一样。你真该瞧瞧那个时期的阿玛莉亚。我们都很清楚,不会受到什么明确的惩罚。他们只是会主动回避我们:这里的人们,城堡也一样。当然,我们只可能注意到人们对我们的回避,城堡方面的事情是无从觉察的。在过去,我们就不曾觉察到城堡对我们的关怀,现在我们又怎么可能觉察到城堡态度的骤变呢。这种平静是最糟糕的。人们的回避算不得什么,他们并不是出于某种具体的原因才会那样做,或许针对我们的状况也并没有那么严重,今日这种鄙视当初也并不存在,他们已经做过的事情只是出于恐惧,现在则在观望着事态将会如何发展下去。当时我们也并不怕生活会拮据,因为所有债务人都已经向我们偿清了债务,结账方面也全都很慷慨,食物方面有什么短缺,亲戚们会暗中接济我们,这很容易,当时刚好是收获季节,不过我们没有田地,而且也不被允许以任何方式参与任何工作,于是,在我们生命中第一次出现几乎无所事事的情况。就这样,我们坐在一起,窗户紧闭,困守在七月和八月的热浪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法庭传票,没有任何消息,没有人来拜访,什么也没有。”“那么,”K.说,“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明确的惩罚,那你们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都是些什么人哪!”“我该怎么向你解释才好?”奥嘉说,“当时的我们对尚未到来之事毫无畏惧可言,因为正在发生之事已经令我们饱受折磨了,我们已经置身于惩罚之中了。村中的人们其实都在等着我们再到他们那里去,都在等着父亲的作坊重新开张,都在等待阿玛莉亚——她懂得如何缝制华美的衣物,尽管她只为那些最杰出的人们服务——等待她再开始接订单,所有人都在为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感到抱歉。村子里那个颇受人尊敬的家庭突然跟大家完全隔绝开来,村里的每个人都会因此遭受损失,当他们宣布跟我们脱离关系时,他们相信自己只是履行了应尽的义务,换了我们处在他们的位置上,我们所做的也不会有所不同。而且,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也并不完全清楚,只知道那个信使,手里抓着满满一把碎纸片,回到了赫伦霍夫旅馆。弗里达是看着他出去的,后来又看到他回来,便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把自己听来的消息迅速传播开了。不过这也并不是出于对我们的敌意,而是纯粹出于义务,在同样情况下,换了任何其他人,也是会尽这个义务的。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假如这一切能够迎来一个圆满的解决,那就是人们最乐于见到的情况了。假如我们突然对外宣布,说一切都已经解决了,比如说,整件事不过是个误会,如今已经完全澄清了,要么就是,虽然确有犯错,但也是事出有因,已经通过实际行动进行了弥补,或者说——即便是这样一种说法,人们也会表示满意的——那就是通过我们在城堡里的关系,成功将这起案件撤销了,如此一来,大家理所当然就会张开双臂欢迎我们的归来,亲吻、拥抱、庆祝会都会有的,类似的事情我已经在其他人身上见过好几次了。甚至连对外提供一则类似上述这样的信息都不是必要的:我们只需要毫无顾虑地走出去,向大家提出要求,说我们希望能够恢复彼此之前的关系,绝口不提跟那封信相关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了,所有人都乐意放弃对此事的进一步讨论。实际上,除了恐惧之外,首当其冲的还是这起事件带来的尴尬,大家之所以跟我们断绝联系,只不过是为了不要再听到这起事件,不要再谈论它,不要再想起它,不必再以任何方式接触到它。弗里达当初将这件事泄露出去时,并不是为了使自己高兴才这样做,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和所有人免受伤害,为了提醒村中居民小心留意,我们这里出事了,大家必须保持最高警惕,尽量远离。此处的考量标准,并非作为一个家庭的我们,而是对事不对人,我们仅仅是因为这起事件而被牵扯了进去。因此,只要我们能够从这件事里走出来,让过去的一切就此过去,并且用我们的实际行动向大家证明,我们已经克服了这一困难,无论具体方式是怎样的,只要能够令公众确信,这件事已经不会再被提起,无论其来龙去脉究竟如何,都过去了,如此一来,一切也就相安无事,乐于助人的老朋友对我们而言又是随处可见,即便我们自己都还没有完全忘记这起事件,大家也会理解我们,会帮助我们把它给完全忘掉。然而我们并没有这样做,恰恰相反,我们选择在家中枯坐。我不知道我们当时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可能是在期待着阿玛莉亚的决定,因为就在那天早上,她将整个家庭的领导权夺了过去,并且保持至今。没有什么特别的行动,没有命令,没有提任何要求,几乎完全是用沉默来领导。我们其余人自然是议论纷纷,从早到晚一直低声议论不停,有些时候,父亲会突然感到极度焦虑,并且会马上叫我过去,如此一来,我便不得不在他床榻边耗费半个晚上。还有些时候,我们会蹲坐在一起,我和巴纳巴斯,起初他对整件事了解甚少,所以总是特别急切地要求解释,反复要求着内容完全一样的解释,因为他恐怕已经意识到,与他同龄的其他人所期待着的那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对他而言已经不复存在了,于是,我们就那样坐在一起,和现在极其相似——K.啊,就跟我们两个现在一样,忘记了深夜已至,白日重临。母亲是我们全家人当中衰弱得最厉害的一个,恐怕是因为她不仅承受了我们共同的痛苦,也承受了我们每个人各自的痛苦,所以,当我们察觉到她的变化之后,感到万分惊恐——这种变化分明是在警告我们,我们全家迟早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最喜欢的位置是摆了张贵妃椅的那个角落,那张贵妃椅早就不在了,如今正摆在布伦瑞克家的宽敞房间里呢,反正,她当时就坐在那里,并且——不太清楚她到底在做些什么——要么就是在打瞌睡,要么就是如她翕动的嘴唇所暗示的那样,正在长时间地自言自语。我们总是在讨论关于那封信的事,这是理所当然,翻来覆去地讨论所有已确定的细节,以及所有不确定的可能性。我们争先恐后地提出一套套可能的解决方案,这也是理所当然,而且是不可避免的,但却并不是什么好事,我们只是在原本想逃避的困境当中越陷越深。况且,这些解决方案策划得哪怕再高明,又能有什么用,没有阿玛莉亚,也就没有哪个方案是真正能够执行的,一切都只是初步讨论,讨论结果完全到不了阿玛莉亚那里,因此也就没有任何意义,即便它们传到了她那里,也得不到除了沉默之外的任何回应。好吧,幸运的是,时至今日,我已经比当初更了解阿玛莉亚了。她所肩负的比我们所有人都多,她究竟是如何忍受了下来,如何能在我们当中坚持活到了今天,简直是不可思议。母亲或许承受了我们所有的痛苦,可她之所以承受,只是因为痛苦降临到了她身上而已,况且她也并没有承受很长时间,总不能说她直到今天还在以某种方式承担着这种痛苦,毕竟早在当时她就已经神志不清了。但是,阿玛莉亚不仅承受着痛苦,她还拥有着能够看穿这种痛苦的理解力,我们只看到了结果,但她看到了原因,我们企盼着或许能找到某种小手段,而她已经了解到一切早已注定,我们不得不低声细语,而她只需保持沉默,她站在真理面前,与其四目相对,活着,并且忍受着这种日常,始终如一。相比之下,我们身处的困境确实比她要好得多。当然,我们不得不搬离原来住的房子。布伦瑞克迁了进去,我们被分配进了这间棚屋,我们用一辆手推车反复运了好几趟,才把家里的东西搬到这里,巴纳巴斯跟我在前面拉,父亲和阿玛莉亚在后面推,母亲,她坐在棚屋这边的一只箱子上迎接我们,因为我们一开始就先把她带过来了,她一直在轻声悲泣。然而,即便是在辛苦搬运的过程中,我还记得我们——顺便说一句,这个过程也非常丢脸,因为我们常常碰见运送农获的车辆,人们一见到我们就变得沉默起来,并且将目光移开——我们,也即巴纳巴斯和我,即便在搬运过程中也没有停止谈论我们的各种担忧和计划,我们有时会在谈论中驻足不前,直到父亲的吆喝声传过来了,我们才回想起手头的责任。然而,所有这些探讨也并不能改变我们搬家之后的生活,只不过现在我们也渐渐感觉到拮据了。亲戚们的贴补停止了,我们的钱也差不多花完了,在那一时期,正如你所知的,对我们的鄙视行为也正式开始了。他们已经意识到我们没有能力从关于那封信的事件中解脱出来,于是,他们便用很糟糕的态度来对待我们了,他们并没有低估我们命运的凄惨沉重,尽管他们并不确切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们清楚,如果让他们亲自上场参与这场试炼,大概也不会比我们做得更好,可是正因为此,就更加需要同我们彻底划清界限——如果我们成功克服了困难,就会相应地得到极大的尊重,然而正因为我们没能成功,人们便将迄今为止只是暂时为之的行为,变成了永久的,我们就这样被排除在每个圈子之外了。如今人们在谈论我们时,已经不再把我们当人看了,我们家族的姓氏也不再被提及,当人们不得不说起我们时,就说我们是巴纳巴斯家的人,因为他是我们当中最无辜的,甚至连我们住的这间棚屋也变得声名狼藉,你自己好好想想就会承认,当你第一次踏进这间棚屋时,便能意识到他们这种鄙视是有着正当理由的。再后来,当人们偶尔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对一些特别琐碎的东西嗤之以鼻,比如说,那边那盏挂在桌子上方的小油灯。这盏小油灯如果不挂在桌子上方,又该挂到哪里去呢,但他们似乎就会对此感到难以忍受。可是,一旦我们把油灯挂到其他地方,他们的厌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自身和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遭到了同样的鄙视。”
[258]这句话中并未使用敬语,这是与之前提到过的、官员平日里言语粗鄙的描述相呼应的。
阿玛莉亚的惩罚
[259]奥嘉在此第一次使用Knechte来替代几乎等义的Diener。相比之下,前者比后者贬义更甚,后者多用于感情色彩呈中性的自称或外人描述时的通称。Knechte集中且大量地出现于本章的末尾,其中亦多少带有蔑视、贬低的成分,故此,中译以“仆人(Diener)”和“奴才(Knechte)”来进行区分。
“你并没有意识到事件的最关键之处,”奥嘉说,“你说的话也许都对,但是最关键之处在于,阿玛莉亚并没有去赫伦霍夫旅馆,她对待信使的方式或许是可以得到宽恕的,原本也是会被隐瞒下来的。然而,实际上是因为她没有去旅馆,噩运才真正落到了我们这个家庭的头上,这也使得她对待信使的方式成了不可饶恕的冒犯行为,没错,这件事后来甚至在公众面前被推到了最显眼的位置。”“怎么会,”K.大叫出声,但又马上压低了声音,因为奥嘉已经举起双手来恳求他了,“你,她的亲姐姐,难道也认为阿玛莉亚应该顺从索尔提尼的意思,赶往赫伦霍夫旅馆吗?”“不是,”奥嘉说,“我可真想为自己辩护,让自己能够免受你这种怀疑——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哪一个人能够做到像阿玛莉亚这样,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拥有坚定不移的意志。如果她当时去了赫伦霍夫旅馆,我当然也会支持她的做法,可她实际上并没有去——简直堪称英勇无畏。就我个人而言,我坦白向你承认,如果我收到了那样的一封信,我是会去的。我无法忍受对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恐惧,这种事情只有阿玛莉亚才办得到。勉强对付过去的办法是有一些的,比如说,换作另一个女孩,她就会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消耗掉一段时间,然后再到赫伦霍夫旅馆去,结果发现索尔提尼已经走了,或许是在他刚派遣信使出去之后马上就离开了,这样的事情甚至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因为这些绅士们的脾气本就是变化无常的。可是阿玛莉亚并没有那样做,也没有做与之类似的任何事情,她认为自己受到的侮辱太深了,所以给出了毫无保留的回应。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她假装表面上服从,在约定时间刚好要超过的时候踏入赫伦霍夫旅馆,这场灾厄本来也是可以避免的,我们这里有一些非常聪明的律师,懂得怎样将无足轻重的小事说成举足轻重的大事,无论想说成什么,只要想要,都能办得到,可是在这起事件当中,不只是连哪怕一丁点对我方有利的无足轻重的小事都找不到,相反还存在着对索尔提尼来信的不敬,以及侮辱信使的情况。”“这算是怎样的一场灾厄啊,”K.说,“那又是一帮怎样的律师,阿玛莉亚总不至于因为索尔提尼近乎犯罪的行径受到控告和惩罚吧?”“会的,”奥嘉说,“就是会这样做,当然,不会通过一场真正合法合规的审判来完成,也不会直接对她施以惩罚,但惩罚照样会以其他方式来执行,惩罚她,惩罚我们全家,这种惩罚有多么严重,你可能也已经开始意识到了。在你看来,这件事是毫无公平可言且令人愤慨的,可是就全村范围而言,这却是个完全孤立的意见,对我们是很有利的,也能够使我们感到安慰——我们可能真会如此,如果它不是明显建立在谬误之上的话。我很容易就能够向你证明这一点,要是我在过程中提起了弗里达的话,那也请你原谅,不过,弗里达与克拉姆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如果不考虑最终结果的话,实际上是跟阿玛莉亚与索尔提尼之间发生的事情极为相似的,而且,即便你刚开始听我讲时或许确实感到十分惊讶,可现在你已经觉得很正常了。并不是因为习惯——如果只是在处理简单的判断,习惯还不足以使人变得如此麻木不仁[244]——仅仅是因为摆脱了谬误。”“不对,奥嘉,”K.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弗里达也牵扯进来,她的情况可完全不同,所以还是不要混淆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事情。现在继续讲吧。”“行行好,”奥嘉说,“如果我坚持要进行比较的话,请你不要因此而责怪我,如果你认定这两件事不应该拿来比较,那么你的谬误就还残留了一部分,而且这些谬误中也有关于弗里达的。她根本不需要谁来为自己辩护,她的行为只需要去赞扬就够了。当我比较这两件事时,我并不会说它们是相同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好比白色与黑色,而白色正是弗里达。对于弗里达而言,最坏的情况就是被嘲笑,我当时在酒吧间里那种举止失当的行为就是如此——事后我感到十分后悔。可是,即便那些嘲笑她的人们怀着恶意或嫉妒,毕竟还是可以笑一笑的。然而,除了血亲之外的人们只会鄙视阿玛莉亚。因此,如你所说,虽然这两件事本质上完全不同,但却多少有些相似之处。”“这两件事根本没有什么相似之处,”K.一边说,一边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别把弗里达牵扯进来,弗里达可从来没有收到过索尔提尼这种下流的信,而且,弗里达也是真的爱克拉姆,无论谁怀疑这点,都可以去亲自问问她,她直到今天都还爱着他呢。”“可这称得上有很大差别吗?”奥嘉反问道,“你以为克拉姆就不会写那样的信给弗里达吗?当那些绅士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之后,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于是便心烦意乱地讲出了那些最粗野的话语,不是全部这样,但很多都是如此。写给阿玛莉亚的信很可能也只是脑海中一些胡乱的想法在完全无意识间写到了纸上的产物。我们对绅士们的想法又了解多少呢?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听到过,或者听别人讲过克拉姆跟弗里达交流时所用的语气吗?克拉姆本人极为粗野,这点是广为人知的,他可以几个小时都不说话,然后突然讲出一连串粗话来,那些话可以让听的人不寒而栗。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索尔提尼会这样,毕竟他并不是很出名。实际上,对他的唯一了解就是他的名字跟索尔蒂尼很相似。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名字上的相似性,大家可能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个人。甚至作为消防专家这点,人们大概也把他跟索尔蒂尼搞混了,索尔蒂尼才是真正的专家,他利用两人名字上的相似性,把许多公务都推到了索尔提尼身上,尤其是那些需要他来当代表出席的场合,好让自己不受打扰地完成公务。于是,当出现索尔提尼这样一个与世间百态格格不入的男人、突然爱上一名乡村女孩的情况时,其形式自然与隔壁家的细木匠学徒坠入爱河的情况完全两样。除此之外也必须考虑到,一位官员跟一个鞋匠女儿之间是存在着一道鸿沟的,得用某种方式在上面架一座桥梁才能通过,索尔提尼尝试的是这样一种方式,其他人也可能会采取截然不同的办法。虽然有人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属于城堡的,在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鸿沟,也不需要架什么桥梁,通常情况下这种说法或许是成立的,然而不幸的是,一旦真正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就有机会看到它其实完全不能成立。无论如何,我所讲的这一切应该能够使你对索尔提尼的行事方式加深了解,这一切也就变得不那么离谱了,实话实说,跟那个克拉姆比起来,索尔提尼要容易理解得多了,也更容易忍受,即便对于那些与他离得很近、亲身参与到与他相关事务中的人而言也是一样。当克拉姆写一封言辞温柔的信函时,其言语比索尔提尼所写的最粗俗的信函还更令人感到难堪。请正确领会我这番话的意思,我可不敢对克拉姆妄加评判,我只是在比较,因为你本人拒绝进行这种比较。克拉姆就像女人们的指挥官,一会儿命令这个到他那里去,一会儿命令那个到他那里去,没有谁能跟他长久相处——就跟命令她们来一样,他也会命令她们走。哎呀,克拉姆甚至都不会费心去先写一封信。相比之下,当这么一位以颇为离群索居的方式生活着的索尔提尼——他跟女人们的关系至少目前还是未知的[245]——竟然愿意好好坐下来,用他那漂亮的官员字体写一封信,尽管信的内容令人作呕,但总不至于比克拉姆更糟糕吧。所以说,如果克拉姆的青睐对所有女人都是一视同仁的,那么反过来,弗里达对他的爱会影响到他吗?相信我,女人们和官员们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难以判断的,或者不如说是非常容易判断的。这些关系当中永远都不会缺乏爱。不幸的官员爱情是不存在的。在这种考量下,如果有人说某个女孩——我在这里谈到的不仅仅是弗里达——仅仅是出于爱意,就把自己托付给了某位官员,这件事实际上是并不值得称道的[246]。她爱他,并且把自己托付给了他,事情就是这样,但却实在没什么好称道的。你恐怕会反驳说,阿玛莉亚根本就不爱索尔提尼。好吧,她不爱他,可她也许曾经爱过他,关于这点,谁又能妄下结论呢?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下定论,当她那么坚决地拒绝他时,究竟是怎样想出自己不爱他这件事的呢?要知道,此前恐怕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个官员曾经被拒绝过[247]。巴纳巴斯说,即便是现在,她有时还会因为三年前猛关窗户的动作而颤抖。这确实是事实,因此,不应该去问她什么了。她断绝了与索尔提尼之间的关系,除此之外也不再知道其他。她究竟是爱他,还是不爱,她是不知道的。但是我们都知道,当官员主动向女人们抛出橄榄枝时,她们除了主动爱上官员之外已别无选择,没错,她们甚至早在官员们抛出橄榄枝之前就已经爱上他们了,尽管她们极其想要否认这点。至于索尔提尼,他不仅向阿玛莉亚抛出了橄榄枝,甚至一看到她就跳过了消防车车辕:他用的可是那两条在办公桌下面坐到僵硬的腿啊,而且还跳过了车辕。可是,阿玛莉亚是个例外啊——你估计会这么说。没错,她是例外,当她拒绝到索尔提尼那里去时,便已自证了这一点,因为这就足够例外了。然而除此之外,倘若认为她实际上也根本就不喜欢索尔提尼,那么这种例外就有些太过了,简直是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那天下午,我们显然是被一时盲愚所支配着,可就是那个时候,透过重重包围的迷雾,我们依然注意到了一些阿玛莉亚沦陷于爱情中的迹象,这就表明我们还是存在着一定程度认知力的。如果将这一切统统考虑在内,弗里达与阿玛莉亚之间又能有什么区别呢?恐怕不同之处仅有一点,那就是弗里达做了阿玛莉亚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也许真是如此,”K.说,“不过对我而言,最主要的不同之处却在于,弗里达是我的未婚妻,但阿玛莉亚与我之间的联系,基本上只有她是城堡使者巴纳巴斯的妹妹这一点,所以她的命运或许跟巴纳巴斯的职务有所关联。如果某位官员果真对她施以了如此尖锐的不公正行为,正如我最开始时从你的讲述中所了解到的那样,我肯定会对此事保持高度关注,但这更像是针对公共事务的关注,而不是因为阿玛莉亚个人的痛苦。可是现在,依照你后续的讲述,我脑中的愿景已经以一种尽管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却足够可信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之所以足够可信,是因为讲出这些的人是你——此时此刻,我非常想完全忽视掉此事,我并不是消防员,索尔提尼其人又与我何干。确实,我是很关心弗里达的,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为何你要在谈论阿玛莉亚时不断地绕一些弯路,试图攻击我完全信任、并且希望能够永远信任的弗里达,想让我对她产生怀疑。我并不认为你是故意、甚至是怀着恶意这样做的,否则我肯定早就离开了。你之所以会做这样的事,并非故意而为,而是种种现状引诱你做的,出于对阿玛莉亚的爱,你希望能够将她的地位安排得比其他任何女人都高,然后,因为你在阿玛莉亚本人身上并没有找到足够支撑这一目的的值得称道之处,只好通过矮化其他女性来达成这一目的。阿玛莉亚的那次行为确实与众不同,但是你对那次行为讲述得越多,反而越没办法判断她究竟是伟大还是渺小,聪明抑或愚蠢,英勇还是懦弱,那次行为的动机被阿玛莉亚深深埋藏在心底,没有任何人能够挖掘得出来。另外,弗里达并没有做任何与众不同的事情,她只是遵照自己的心意来行事,对于任何一位怀抱着善意审视此事的人,都是一目了然的,任何人都可以加以验证,没有任何让流言蜚语肆虐的余地。不过,我是既不想贬低阿玛莉亚,也不想为弗里达辩护什么,只是想让你弄明白我跟弗里达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以及对弗里达的每一次攻击,是怎样同时攻击到我自身的生存的。我来到此地本是出于自愿,留在此地也是出于自愿,但是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关乎我未来愿景的部分——尽管这份愿景很黯淡,但却始终是存在的——这一切我都是要感谢弗里达,这份功劳是无法抹杀掉的。我虽在此地被聘为土地测量员,但那仅仅只是表面上的,他们在戏弄我,每一栋房子里的人都在赶我走,甚至直到今天都还在戏弄我,但手段上相比过去而言却要麻烦得多了。可以说,我已经争取到了属于自己的圈子,这确实意味着点什么,尽管这一切都挺微不足道的,但我还是拥有了一个家庭、一份职务,还有货真价实的工作,我拥有了一个未婚妻,她在我有其他事务要处理的时候,会来分担我职务所辖的工作,我会跟她结婚,成为村子中的正式一员,我跟克拉姆之间,除了公务上的关系之外,也还有些私人上的联系,尽管目前我还没有用上这一点。这些难道还算少吗?当我到你们这里来的时候,你们当时热烈欢迎的难道不是我?你苦心孤诣的家庭故事难道不是专程对我讲的?你又是希望从谁那里得到些许帮忙的可能性呢?恐怕不会是从我——从这个土地测量员这里吧?要知道,一个星期之前,这个土地测量员才被拉瑟曼和布伦瑞克强行驱逐出了他们家的那栋房子呢。其实你期待的是个已经拥有一定权力手段的男人。但是,能够得到这种权力手段,我却要感谢弗里达,可弗里达又是如此谦逊,如果你试着去问她与此相关的事情,她当然会表示自己是丝毫不知情的。尽管如此,所有这一切似乎还是表明,弗里达沉浸在自己的天真当中所做的,可比阿玛莉亚沉浸在她所有傲慢当中所做的要更多一些,因为你看,我眼下有这样一种印象,也即你正在为阿玛莉亚寻求帮助。所以,要从谁那里寻求帮助呢?实际上岂不是正是从弗里达那里,而不是从其他任何人那里?”“难道我刚才真的针对弗里达说了些那么难听的话吗?”奥嘉问道,“我当然是不想这样的,而且我也认为自己根本就没做这样的事,不过也是有这个可能的,因为我们眼下的处境就是这样,已经与整个世界分道扬镳了,一旦我们开始诉苦,口中的苦痛便无边无际,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会蔓延到哪里去。还有一点你也说得很对,眼下我们跟弗里达之间确实有着很大的不同,专门强调一下这点也是件好事。三年前,我们是正经人家的女孩,而弗里达——这个孤儿,她是桥头旅馆的女佣,我们从她身边经过时都不会正眼瞧她,我们当时肯定是太过傲慢了些,但我们就是这样被教养大的。可是,你也看到了那天晚上在赫伦霍夫旅馆里的情景,大概也能明白我们如今所处的地位:弗里达手里握着鞭子,而我却混在一群仆人中间。实际情况比这还要糟糕。弗里达有资格鄙视我们,这与她的身份是相匹配的,真实存在的阶级关系迫使她这样做。可是,谁又不是在鄙视着与我们相关的一切呢!任何决定要鄙视我们的人,瞬间就能归属到此地最大的群体中去[248]。你认识弗里达职位的继任者吗?她的名字叫佩皮。我前天晚上才第一次见到她,在此之前,她只是个负责客房的女佣。可她对我的鄙视显然远远超过弗里达对我的鄙视。我去买啤酒的时候,她才刚从窗户里远远瞧见了我,便跑去把门给锁上了,我不得不久久地恳求她,并且答应把我头发上系着的缎带送给她,她才肯开门放我进去。哪里知道,当我真的把缎带交到她手上时,她又把它扔到房间角落里去了。好吧,她是有资格鄙视我,在部分事情上,我确实也得仰仗她来给我行个方便,她可是掌管着赫伦霍夫酒吧间的女孩呢。当然,她只是暂时顶替,毕竟她肯定是没有在酒吧间里得到永久聘用的资格。只需要听一听旅馆老板是怎样对佩皮说话的,再比较一下他过去是怎样对弗里达说话的就知道了。可是,这也并不能阻止佩皮连带着阿玛莉亚一起鄙视,阿玛莉亚啊,光是凭着她那种目光,就足以令小巧玲珑的佩皮带着她全部的辫子和缎带连滚带爬地逃离酒吧间了,快到光凭佩皮她自己那两条小肥腿永远都办不到的地步。多么令人发指的喋喋不休啊,我昨天又不得不再听她把阿玛莉亚唠叨了个遍,最后甚至连酒吧间的客人们都来帮我说话了,当然,是用你已经见识过的那种方式。”“你可真是风声鹤唳,”K.说,“我只不过是想把弗里达放在理所应得的位置上,可并没有想要贬低你们的意思——跟你现在认知中的情况并不一样。于我而言,你们这个家庭确实也拥有着某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我不会刻意隐瞒这点,但这种与众不同究竟为何会导致鄙视,我却弄不太明白。”“哎呀,K.啊,”奥嘉说,“照我看来,恐怕你总归是要明白的:阿玛莉亚对待索尔提尼的那种态度,就是我们受到鄙视的起因,难道你连这一点都弄不明白吗?”“这可就太奇怪了,”K.说,“人们也许可以因此而称赞或者责备阿玛莉亚,可是怎么会鄙视她呢?况且,即便她由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而遭人鄙视,这种鄙视又为什么会蔓延到你们其他人身上,蔓延到她清白无辜的家庭呢?比如说,佩皮鄙视你,就是一件挺恶劣的行为,下次我再去赫伦霍夫旅馆,会对她以牙还牙的。”“K.啊,如果你打算让所有鄙视我们的人都改变看法,”奥嘉说,“那将会是一项艰苦卓绝的工作,因为这一切都是由城堡方面主使的。我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个早晨之后的上午所发生的事情:当时还是我们家学徒的布伦瑞克,跟往常一样来到我们家里,父亲将工作分派给他之后,就打发他回去了,然后我们全家就坐下来吃早饭,所有人——除了阿玛莉亚和我之外——全都兴高采烈的,父亲一直在讲关于昨天庆祝活动的事情,对于消防队,他有着各种各样的计划。城堡本身是有属于自己的消防队的,他们也派出了一个代表团来参加活动,彼此之间讨论了不少相关事宜,现场出席的那些来自城堡的绅士们见识了我们村消防队的表现,给予了极高评价,他们同时还比较了城堡消防队的表现,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其中有人提到了对城堡消防队进行重整的必要性,在此过程中肯定是需要来自村子的消防员进行指导的,虽然已经有好几个人被纳入了考察名单,但父亲还是满怀着希望,认为自己会被选上。他就不停地讲着这些,而且摆出的是他最喜欢的姿势:坐在那里,整个人在桌子上摊开,双臂占据了半张桌子,当他抬起头来,从打开的窗户望向天空时,他那张脸看起来是多么年轻、多么充满希望啊,自那以后,我再也看不到那样的他了。接下来,阿玛莉亚带着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优越感说道,绅士们的这类言论不必太过相信,在这种场合他们惯于说些讨喜的话,但实际意义很少,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那些话才刚说出口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当然,等到了下一个合适的场合,人们也还是会上钩的。母亲不准她说这样的话,父亲只是觉得她这种小大人似的聪明和曾经沧海的感觉惹人发笑,笑过之后他突然一愣,似乎是要寻找某些他刚刚才意识到已经不见了的东西,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不见,只听他说:布伦瑞克先前提到过一些关于一位信使和一封被撕掉的信的事情,然后他又问我们对此是否知道些什么,谁与这件事相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全都沉默不语,巴纳巴斯——他当时还很天真稚嫩,就像一只小羊羔似的——随口说了些特别愚蠢、要么就是特别放肆的话,大家便开始谈论起其他事情,这件事也就被忘掉了。”
[260]奥嘉是依靠逻辑推理来确定计划可行的,其核心在于认同城堡的全知全能,也即无论她采取怎样的行动,城堡方面都是早就想到并已拟定过对策了的,哪怕看起来似乎被她瞒骗,实际上也是故意的,这些全部属于城堡方面某个全盘计划当中的一环。因此,她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执行自己的计划。反观巴纳巴斯,虽然并不能理解这一逻辑链条,但雄心壮志带来的盲信,也起到了与奥嘉类似的、提振决心的效果。
“这就由你自己去判断吧,”奥嘉说,“另外,整件事听起来很简单,所以并不能马上懂得为什么它竟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城堡里有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名叫索尔提尼[234]。”“我已经听过这个名字了,”K.说,“他参与了聘任我这件事。”“我可不这样想,”奥嘉说,“索尔提尼几乎从不公开露面。你恐怕是把他当成了索尔蒂尼,第三个字是‘蒂’?”“你是对的,”K.说,“我指的是索尔蒂尼。”“是的,”奥嘉说,“索尔蒂尼这个人是非常知名的,他是最勤勉的事务负责人之一,大家常常谈起他,与索尔蒂尼相反,索尔提尼完全不与人来往,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陌生的。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三年多以前。那是在七月三日,消防队[235]举办的一场庆祝活动当中,城堡方面也参与了这场庆祝活动,并且还捐赠了一台新的消防车[236]。索尔提尼这个人,应该是承担了消防事务的部分管理责任,也有可能他只是代表了别人——官员们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这样互相打掩护的,因此很难真正弄清楚这个或者那个官员所担负的责任——参加了消防车的交付仪式。当然,现场还有其他一些人也是来自城堡的,包括官员和仆人们,至于索尔提尼,则保持了他一贯的作风——完全躲藏在幕后。他是一名身材矮小、身体羸弱、心思缜密的绅士,凡是留意到他存在的人,都会对一件事情感到印象深刻,那就是他皱起额头时的样子,所有的皱纹——数量相当多,虽然他本人肯定不超过四十岁——呈扇形分布,从额头一直延伸到鼻根,我从未见过长成他这个样子的人。好吧,便是这样的一场庆祝活动。我们,也即阿玛莉亚和我,对这场活动已经期待了好几个星期,甚至连部分节日礼服[237]都换成了新的,尤其是阿玛莉亚的那套礼服,非常好看,白色衬衫的前襟高高鼓起,母亲将自己存下的所有花边[238]都用上了。当时我很嫉妒,在庆祝活动的前一天,为此哭了半个晚上。直到第二天一早,桥头旅馆的老板娘过来看望我们时——”“桥头旅馆的老板娘?”K.问道。“是的,”奥嘉说,“她以前跟我们关系非常好,所以她就来了,并且不得不承认,阿玛莉亚打扮得确实比我要漂亮,因此,为了安抚我的情绪,她答应把自己那条波希米亚石榴石项链借给我戴。可是,当我们全部准备妥当时,阿玛莉亚站在了我面前,我们全都对她称赞不已,这时父亲说道:今天,你们记住我说的话,我认为阿玛莉亚会找到一个未婚夫。瞧瞧,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居然鬼使神差地就把那条项链——把我的骄傲脱了下来,戴在了阿玛莉亚的脖颈上,并且也不再嫉妒什么了。我拜倒在她的胜利之下,同时也相信每个人都必定会拜倒在她面前:也许是因为她当时看起来跟平常不一样了,令我们感到十分惊讶,毕竟她本人实在不怎么漂亮。可是,自那时起,她那种阴郁的目光便一直保留了下来,居高临下地从我们身上扫视而过,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向她顶礼膜拜。每个人都注意到这一点,包括拉瑟曼跟他的妻子,他们是专程过来接我们的。”“拉瑟曼?”K.问道。“对的。拉瑟曼,”奥嘉说,“我们当时其实是很受人们尊重的,举例而言,要是当时我们不去,庆祝活动就不能顺利地开始,因为我的父亲在消防队里是排名第三的演习负责人。”“你父亲曾经是这么活跃的吗?”K.问道。“父亲?”奥嘉反问道,仿佛没有完全听明白他的意思,“某种程度上讲,三年前他还是一位年轻男人呢,举个例子,在那次,赫伦霍夫旅馆失火的时候,他背上驮了一位官员,那个体重很沉的伽拉特[239],一路小跑着就出来了。当时我也在场,那实际上并不能算是火灾,仅仅是火炉旁边放着的干柴薪突然开始冒烟了,但伽拉特却被吓坏了,连忙朝着窗外大喊救命,于是消防队就来了,尽管火早就已经熄灭,我父亲还是不得不把他给背了出来。毕竟,伽拉特是个胖到难于挪动的男人,在这样的状况下,还是小心为好。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个故事,完全是为了我父亲鸣不平,从当时到现在也不过才过去三年多时间,可你现在瞧瞧,坐在那儿的他是个什么样子。”直到这时候,K.才发现阿玛莉亚原来已经回到房间里,但她却离得很远,此刻正在她父母坐的桌子旁边,喂她母亲吃东西——她母亲患有风湿症,两只手臂抬不起来——与此同时,她还要劝说父亲,请他再稍微忍耐一段时间,很快就轮到他了。然而,她的劝说并没有成功,因为父亲对那道汤充满了贪欲,竟然因此而克服了身体的虚弱,凑到了自己那碗汤旁边,一会儿试图用汤匙从碟子里舀汤,一会儿又打算直接趴在碟子上面喝,当他发现这个方法也不成功,那个方法也不成功之后,便生气地咕哝起来。汤匙早在伸进嘴巴里之前就已经空了,趴下去后嘴巴也从来都够不到汤,唯独垂下来的八字胡浸入汤里,滴下又溅开,弄得到处都是,就是进不到他嘴里。“三年时间,就让他变成这个样子了?”K.问道,可他还是对这两个老人,以及围绕着家庭餐桌的那整个角落生不出任何同情,唯有厌恶。“三年,”奥嘉慢悠悠地说道,“或者更准确点说,那次庆祝活动的短短几个小时里,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庆祝活动是在村子前面靠近溪流的一块草地上举行的,当我们抵达时,那里已经有一大群人了,还有不少人是从邻近的几个村子专程赶过来的,现场吵吵闹闹的,弄得人完全晕头转向。首先,我们理所当然地被父亲带去瞧那辆消防车,他高兴得开怀大笑,因为一辆新的消防车令他感到很幸福,他开始抚摸它,并向我们讲解各个部分的功能,不能容忍别人的任何反驳,任何劝阻。一旦要看那些位于消防车底部的东西时,我们不得不全部弯下腰去,几乎要在消防车下爬行,巴纳巴斯当时很抗拒,结果就被打了。只有阿玛莉亚完全没去理会这台消防车,她穿着那套漂亮的衣服,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谁都不敢跟她搭话,我有时会跑到她身边去,挽住她的手臂,她也还是一言不发。我们在那台消防车前面站了那么久,竟然都没有注意到索尔提尼,这件事直到今天我都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直到父亲终于不再执着于消防车时,我们才注意到了索尔提尼,他显然一直靠在消防车水泵的一侧压杆上。当然,当时周围的噪音确实十分可怕,并不只是平常举办节日活动时的那种吵闹声,实际上,城堡方面还专门给消防队赠送了一些小号,很特别的乐器,借助它们,可以用最少的力气吹奏出最狂野的声响,就连小孩子都办得到。听到那种声音时,会以为土耳其人已经打过来了[240]。那种声音是完全没办法适应的,每吹一声都会把人吓一跳。而且,因为这些小号是新的,每个人都想试一下,又因为是民间组织的庆祝活动,所以也允许人们随便吹。也许是受到了阿玛莉亚的吸引吧,在我们周围就有几个这样的业余吹号手。在如此环境下,很难保持正常的对外感知能力,再加上我们还得遵照父亲的要求,将注意力集中在那辆消防车上,这已经是人类能够做到的极致了,所以我们才会隔了那么久都没有察觉到索尔提尼在场,况且,我们在那之前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最后还是拉瑟曼低声对我父亲说了句‘索尔提尼在那里’——我就站在父亲身边,所以听到了。父亲立即深深地鞠了一躬,同时兴奋地向我们挥手示意,要我们也赶紧鞠躬。父亲一向崇拜这位之前从未见过的索尔提尼,将他视作消防领域的专家,在家里常常谈起他,因此现在能够亲眼见到索尔提尼,对我们而言也确实是一件极为震惊且意义重大的事情。不过,索尔提尼却并没有理会我们——这并不是索尔提尼独有的特征,大多数官员在公开场合都会表现出无动于衷的,况且他已经很累了,只是因为有公务在身,才不得不留在下面的村子里。认为这种代表义务特别折磨人的还不算是最差劲的官员,其他官员和仆人们因为觉得反正来都来了,早已跟民众打成一片了,只有他还留在消防车旁边,一旦有任何人试图用什么事或奉承去接近他,他便直接用自己的沉默将他们赶走。因此,他留意到我们的存在,甚至比我们注意到他还要晚。仅当我们满怀敬意地朝他鞠了躬,父亲试图为我们向他道歉时,他才将目光投向我们,带着疲倦的神情逐个打量着我们,仿佛在感叹为什么一个人旁边总是还有另外一个人,直到走到阿玛莉亚面前时,他才停了下来——他必须得抬起头来才能看清阿玛莉亚,因为她比他高得多。只见他明显吃了一惊,一下子跳过了消防车前牵引用的车辕[241],以便更接近阿玛莉亚一些,起初我们都误会了他的意思,父亲还打算领着我们一起迎上去,但他举起手来制止了我们,接着又挥手示意我们走开。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之后我们多次调侃阿玛莉亚,说她果然找到了一个未婚夫,我们处在全然无知的状态中,整个下午都过得非常快活。但阿玛莉亚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默。‘她完全爱上了索尔提尼。’布伦瑞克这样评价道,他平时为人比较庸俗,本来是完全无法理解阿玛莉亚那种性格的人,不过这一次,我们都认为他几乎是说对了。那天的我们简直就跟傻瓜一样,深更半夜回到家里时,除了阿玛莉亚,我们全部人都因为喝了香甜的城堡葡萄酒而醉醺醺的。”“那么,索尔提尼呢?”K.问道。“是的,索尔提尼,”奥嘉说,“庆祝活动期间,我从那里经过时,还看见过他好几次,他坐在消防车车辕上,双臂交叉在胸前,维持着这样一个姿势,直到城堡的车过来接他了才回去。他甚至都没有参加消防队的救火演习——父亲当时抱有很大的期待,指望着索尔提尼来看救火演习,因此父亲在所有与他同龄的男人们中间表现得最为出色。”“你们就再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了?”K.问道,“你似乎对索尔提尼非常崇拜。”“没错,崇拜。”奥嘉说,“其实有的,我们还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消息。隔天一早,我们被阿玛莉亚的一声尖叫从宿醉中吵醒。其他人旋即又躺倒在床上,可是我却完全清醒了,便跑到阿玛莉亚那里去。当时她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封信,信是一个男人刚刚从窗外递给她的,此人还在那里等候回复。信写得很短,阿玛莉亚已经读过了,将信攥在她垂下来的手中:看着她如此疲惫的模样,可真是惹人怜爱。于是,我在她身边跪下来,开始读那封信。我还没有来得及读完,阿玛莉亚匆匆瞥了我一眼,就把信拿走了——再读一遍是她无法承受的,便直接撕碎了那封信,将纸片撒在外面那男人的脸上,关上了窗户。那是个决定性的早晨,尽管我称它为决定性的,不过,前一天下午的每一刻其实同样也是决定性的。”“所以,信里的内容是什么呢?”K.问道,“没错,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奥嘉说,“这封信来自索尔提尼,是写给那位戴了石榴石项链的女孩的。我不能完全复述这封信的内容。这实际上就是召唤她到赫伦霍夫旅馆、到他那里去的一份通知函,而且阿玛莉亚需要马上过去,因为半小时之后,索尔提尼就必须离开了。这封信是用我从未听说过的、最为粗鄙下流的话写成的,我只能从字与词之间的相互联系,半猜半蒙地还原其中内容。谁要是不认识阿玛莉亚,仅仅读过那封信,肯定会认为这个女孩声名狼藉,否则也不会有人敢写这样一封信给她,即便她实际上从来就没有被任何人碰过。那也不是一封情书,连一句恭维的话都没有,恰恰相反,索尔提尼显然很愤怒,因为阿玛莉亚的出现使他心情激动,妨碍了他处理公务。我们后来才理清头绪,索尔提尼恐怕是原计划当天傍晚就直接坐车回城堡去的,只是因为阿玛莉亚的缘故才留在了村子里,结果到了早上,他勃然大怒——因为自己一整个晚上都没能成功忘记阿玛莉亚——所以才写了那封信。无论是什么人,初读这封信时是一定会被激怒的,哪怕是最冷酷无情的女人也不例外。可是,对于除了阿玛莉亚之外的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当她读下去以后,读到信里那种恶狠狠的恐吓语气时,原本的愤怒大概又会被恐惧压下去,但阿玛莉亚却仍旧处于被激怒的状态,她从来就不知道害怕,从不为自己感到害怕,也不为别人害怕。然后,当我重新爬回床上去的时候,心里还在反复重复着那句支离破碎[242]的结语:‘就是这样,你[243]给我马上过来,否则——!’阿玛莉亚仍旧待在窗台那里,望向窗外,仿佛还在期待着会有更多的信使过来,她已经准备好以对待第一个信使的方式来对待他们所有人。”“居然还有这样的官员,”K.略带犹疑地说道,“如此的败类也是能够在他们当中找到的。你父亲做了些什么?如果他没有当时马上就前往赫伦霍夫旅馆,没有选择这种更直接、更可靠的方式的话,我希望他能够向索尔提尼的主管部门提出强烈抗议。不过话说回来,你所讲的这个故事当中最丑陋的部分,却并不是阿玛莉亚所受的侮辱,因为这种侮辱很容易就能够得到弥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把这件事的分量看得如此之重。索尔提尼只不过是写了这样一封信而已,怎么可能会使阿玛莉亚永远蒙羞呢?可是,听了你讲的故事反而会给人这样的感觉,但这实际上是绝对不可能的,要挽回阿玛莉亚的名誉是很容易的,区区几天之后,这件事就会被完全遗忘掉,真正要蒙羞的反而是索尔提尼本人,而不是阿玛莉亚。对于索尔提尼这种人,我真正感到害怕的地方在于他们滥用权力的可能性。虽然在这起事件中他失败了,因为事实非常清晰,真相完全透明,并且又碰到了阿玛莉亚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可是话说回来,在其他成千上万起事件当中,一旦处在哪怕稍微不利一点的状况下,他都能取得完全的成功,而且还可以躲过任何人的目光,甚至包括受害者本人的目光。”“安静,”奥嘉说,“阿玛莉亚正在往这边看呢。”此时阿玛莉亚已经喂父母吃完了东西,正忙着给母亲脱衣服。她刚解开了母亲的裙子,将母亲的手臂架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再把母亲抬起来一点,并将裙子脱下来,最后又将她轻轻放下。父亲总是因为她先照顾母亲而感到不满,其实这显然是因为母亲的情况比父亲更糟糕而已,没有其他任何意思,他此刻正打算自己脱衣服,或许也是想借此行为来谴责女儿,因为他觉得她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可是,尽管他是以最不必要且最简单的部分作为开始的——那双超大的拖鞋,他的双脚仅仅是松松地插在里面而已——但却无论以什么方式都没有办法把它们脱下来,最后不得不嘶哑地喘着气,迅速宣告放弃,重新直挺挺地躺回到了椅子上。
[261]指前文提到的那种不对外公开的、睁只眼闭只眼的编外人员,需要在城堡内找机会转正。
阿玛莉亚的秘密
[262]指阿玛莉亚撕毁索尔提尼来信一事。
“你对我的责备,”奥嘉说,“恰恰也是我对自己的责备,长久以来便是如此。但是,你却不能以我送他到城堡去这件事来责备我,因为我并没有送他去,是他自己去的,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应该借助一切手段,用蛮力,用诡计,用劝说,想方设法阻止他去。我当初本来是应该拦下他的,可是,如果假设今天就是那天——就是那具有决定意义的一天,假设我还是能够感受到巴纳巴斯所面临的困境——能够感受到我们全家人所面临的困境,假使在能够清楚明白地知道所有相关责任及风险的前提下,巴纳巴斯今天依旧是面带微笑、温柔地从我身边挣脱开去——假使他就这样走了,尽管在此之间已经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今天我也仍然不会去阻止他的,我相信即便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时,所做的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区别。你并不清楚我们所面临的困境,这就是为什么你对我们全家,尤其是对巴纳巴斯很不公正的原因。当时我们怀抱的希望比如今要大,但即便是在当时,我们的希望也并不算很大,我们所面临的困境反而很大,现在也还是这样。难道弗里达完全没有跟你提起我们的情况吗?”“只有些许提示,”K.说,“没有讲任何具体的事情,仅仅提到你们的名字就会令她情绪激动。”“旅馆老板娘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吗?”“没有说,完全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提过吗?”“任何人都没有。”“这也是理所当然,怎么会有人真告诉你些什么。关于我们的事情,大家多少都知道一些,知道的要么是事实——而且还是他们本来就可以获知的事实,要么就是至少也有部分地方属实,或者绝大部分都纯属捏造的谣言,每个人都过于在意我们,但又不会直接讲出对我们的看法,他们对于将这些东西亲口讲出来是有所顾忌的。他们不讲也是正确的。和盘托出确实很难,即便在你面前也是一样,K.,当你听过之后,岂不是也有可能会就此离开我们,再也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我们的事情——无论这些事情对你的影响有多小。然后我们就永远失去了你,可是现在我必须承认,你对于我而言,几乎比巴纳巴斯截至目前在城堡里所担任的职务还要重要。然而——这个矛盾已经折磨了我一整个晚上——你还是必须知道这一切,因为除了这个方法之外,你就再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对我们的情况有所了解,可是你留下来的话,又会对我造成很深的伤害,因为你将继续对巴纳巴斯抱持很不公正的态度。我们之间将缺乏必要的、完整的统一性,你既不能帮助我们,也不能接受我们的帮助,而这种帮助将是非比寻常的。无论如何,如今也只剩下一个问题:你究竟想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问?”K.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自然很想知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专门问一下?”“出于迷信,”奥嘉说,“你将会被牵扯到我们的事情当中,可你是全然无辜的,不比巴纳巴斯无辜多少。”“赶紧说吧,”K.说,“我一点也不害怕。恰恰是因为女性特有的焦虑感,你把这整件事情搞得比它原本的情况还要糟糕了。”
[263]参考本章开头部分,奥嘉对官方西装的具体描述。奥嘉之所以能改裤子,是因为她很熟悉赫伦霍夫旅馆的仆人们。
“说到这里,你已经接触到问题的关键了,”K.说,“关键正是这点。听你说完这些之后,我认为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巴纳巴斯还是太年轻,承担不了这样的任务。他所描述的那些内容,没有哪一样是可以不加审视地去认真看待的。因为他在上面被吓得半死,根本无法仔细观察,当他回到这里之后,再去强迫他详细描述那里的事情,也只能听来些情节含混不清的童话故事。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对威权的崇敬是你们这里这些人的天性,在你们的整个生命过程中,它都会以各种方式、从各个方面灌输到你们的思想当中,并且你们自己还会竭尽所能地帮助它。可是话说回来,我本人对此基本上也不会表示反对,如果某个组织机构本身是好的,那又为什么不应该受到人们的崇敬呢?唯独不该突然派一个像巴纳巴斯这样的、没有受过任何相关教育的年轻小伙子到城堡里去——要知道,他之前可是从来都没有踏出过村子边界的——然后又想从他那里得来真实可靠的描述,将他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当作《启示录》中的话语一般[230]进行探究,并将自己人生的幸福与对他话语的解读挂钩。这简直就是大错特错。诚然,我跟你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我同样也被他引入了歧途,不但将种种希望寄托于他,也因为他而遭受了失望——而这两者自始至终不过是基于他所说的话语,也就是说,几乎是没有任何依据的。”奥嘉默不作声。“动摇你对自己亲哥哥的信任,这对我而言并不容易,”K.说,“因为我已经见识过你有多么爱他,你对他怀抱着怎样的期待。但我却必须这么做,其中的一部分原因,也正是出于你对他的爱和期待。因为你看,总是有些什么会时不时地阻碍你看清现实——我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你没有去看巴纳巴斯做成了什么,而是去关注他得到了什么。他被允许进入那些办公室,或者按照你本人的说法,他被允许进入那个接待厅,就算是接待厅好了,但那里一定也有能够继续深入的众多门路,有着只要有足够能力就能越过的栏杆。以当下的我来举例,对于我而言,这个接待厅至少目前是完全无法进入的。巴纳巴斯在那里跟谁说过话,我是不知道的,或许那个抄写员就是仆人们当中级别最低的那个人,可即便他是级别最低的,却也可以引着你去见那位级别只比他高一级的人,倘若连这一点都办不到,那么他至少能够告诉你那个人的名字,倘若他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那么他至少能够引你去见可以说出那个人名字的人。那个被指认为克拉姆的人或许跟真正的克拉姆之间毫无共同之处,这两个人的容貌可能一点都不相似,那种相似性可能只存在于巴纳巴斯因为过于激动而变得晕眩的眼睛里,或许此人只是最低阶的官员,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员,可是他总归是在那条长讲桌上办公的,他总归还是在翻阅那本大书的,他总归还是在向抄写员喃喃细语着什么,当他的目光偶尔落在巴纳巴斯身上时,他总归还是在想着些什么的,即便上述一切也都不是真实的,即便他和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可是,总归还是有某个人将他安排在了那个地方,这种安排肯定也是出于某种具体原因的。考虑以上所有,我要说那里确实是有某些东西存在的,确实是在向巴纳巴斯提供某些东西的,最少最少也是有东西的,然而巴纳巴斯除了怀疑、恐惧和绝望之外竟一无所得,那就只能归结为他本人的过失。况且,这也只是在假设那种最为糟糕的情况,事实甚至根本就不会这么糟糕。因为我们手头确实已经有这些信了,尽管我也并不把这些信看得有多么重要,但始终还是比巴纳巴斯口中所说的要更重要一些。哪怕这些信是毫无价值的旧信,是从一大堆同样毫无价值的旧信里面随手挑出来的,并不比嘉年华集市[231]上那些金丝雀[232]所用的判断力更多些,只是从一大堆死气沉沉的东西里面任意选择出一样来罢了,就算事情确实是这样,这些信至少还是跟我的愿景有一些关联。它们显然是写给我的,即使对我而言并不见得有什么用,正如居民负责人和他的妻子曾经向我证实过的那样,信是由克拉姆亲笔撰写的,而且居民负责人同样证实,尽管这只是私人信件,而且语焉不详,但却非常重要。”“居民负责人是这样说的吗?”奥嘉问道。“是的,他是这样说的。”K.回答。“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巴纳巴斯。”奥嘉连忙说道,“这会令他得到莫大的鼓舞。”“但他并不需要鼓励,”K.说,“你鼓励他,就等于是在告诉他,他是对的,如此一来,他便会继续按照目前的模式进行下去,可是,目前的模式也正是他永远达不到任何成果的原因。你大可以去鼓励一个蒙着眼睛的人去凝视蒙住他眼睛的那块布料,但他永远不会因此而看到任何东西。唯有当你为他取下布料之后,他才能够看清楚东西。巴纳巴斯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鼓励。不妨设想一下,上面那个庞大组织机构所掌控着的权力关系是多么错综复杂——来这里之前,我还自以为对组织机构是有所认识的,当时的一切想法是多么幼稚啊——也就是说,组织机构就在那里,巴纳巴斯朝着它走了过去,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只有他。光是这场面就太值得同情了,只要他不至于一辈子都躲在办公室的某个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就值得去为他高唱赞歌了[233]。”“K.,你可不要以为我们低估了巴纳巴斯所承担的责任有多么沉重。”奥嘉说,“我们并不缺乏对组织机构的敬意,就连你自己也曾经这样说过。”“但这是一种被误导的敬意,”K.说,“你们的敬意不该用在这种地方,这种敬意反而亵渎了对方。巴纳巴斯获得了进入那处空间的权力,但却将这份权力误用了,他只是待在那里无所事事,白混日子,回来之后还要轻视和贬低那些自己刚才明明还在他们面前瑟瑟发抖的人,要么就是因为绝望或疲惫,并不愿意马上就去送信,也不愿意马上将别人托付给他的口信传达到位,这也能算作是敬意吗?这恐怕早已不再是敬意了。尽管如此,责备却仍要更进一步,甚至也要责备你,奥嘉,我不能放过你。尽管你自以为对组织机构满怀敬意,却还是送如此年轻、软弱、孤独的巴纳巴斯到城堡去了,或者说——至少你没有阻止他去。”
[264]指第十四章末尾部分,阿玛莉亚针对哥哥巴纳巴斯的评述。
奥嘉提供的所有这些不利的新信息确实影响到了K.,不过作为很大程度上的补偿,他发现这里有不少人至少在表面上跟自己处于十分相似的境地,也就是说,他可以选择加入他们,可以跟他们达成大量共识,反观弗里达,他和她之间只能达成部分共识。尽管他已经逐渐失去了对巴纳巴斯成功捎带口信这件事的指望[226],可是,巴纳巴斯在上面的状况愈糟糕,他在这下面的状况也就愈跟K.接近[227],K.之前从来就没有想过,在这个村子里居然也会有像他一样的不幸努力存在,就跟眼下巴纳巴斯和他妹妹的状况一样。可以肯定的是,巴纳巴斯他们遭遇的问题目前远远没有得到充分的解释,最终还是很有可能拨乱反正的,所以,此刻不应该立即就被奥嘉这种显而易见的天真所引诱,还是应该相信巴纳巴斯的诚信[228]。“各种关于克拉姆外貌的描绘,”奥嘉继续说道,“巴纳巴斯已经了若指掌,他收集并比较了许多种说法,或许是太多了,有一次,他甚至在村子里隔着一道车窗看见了克拉姆——或者说,是他自以为看见的是克拉姆。也就是说,巴纳巴斯对于辨认出克拉姆这件事是准备得很充分的,可是谁知道——你又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当他在城堡里走进一间办公室时,有人在多个官员中向他指出其中一个,说这就是克拉姆时,他又认不出他来了。即便在此事过去之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是无法接受那人就是克拉姆。但是假如你去问巴纳巴斯,这个克拉姆跟平常大家所描述的克拉姆究竟有什么不同,他又答不上来,相反,他会详细描述自己在城堡里见过的那个官员,但是他所描述的这个人,却又跟我们熟知的、关于克拉姆的描述完全吻合。‘既然如此,巴纳巴斯,’我对他说,‘你又何苦去怀疑?何苦要折磨自己?’于是,他又显然很痛苦地开始列举起城堡里那个官员与克拉姆之间的不同点来,但是,他与其说是在描述不同点,不如说是在捏造不同点,况且,这些不同点实际上也都是微不足道的——比如特殊的点头姿态,或者没有扣上的马甲背心——令人无法认真对待。照我看来,克拉姆与巴纳巴斯之间沟通的方式反倒更重要一些。这也是巴纳巴斯常常描述给我听的,甚至还画了出来:巴纳巴斯通常会被带到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但那并不是克拉姆本人的办公室,甚至并不是某一个人的办公室。一条长讲桌,与这个房间较长的那一边平行,从这边墙一直延伸到那边墙,将房间分成了两部分空间:一侧空间狭窄,几乎没办法并排站两个人,是给官员们使用的;一侧空间宽敞,是给当事人、观众、仆人和信使使用的。长讲桌上放着开本很大的书,一本挨着一本,每本书旁边基本都站着官员,并且正在阅读书中内容。他们并不总是停留在某一本书上,但在换书读的时候却又不是简单交换书籍,而是交换站的位置。看着他们不得不那样互相推搡着交换位置,是巴纳巴斯觉得最为讶异的事情,因为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紧挨在长讲桌前面的是一些很矮的小桌子,抄写员们就坐在这些矮桌子旁边,当官员们需要的时候,抄写员们就会将官员的口述记录下来。巴纳巴斯对此流程一直都感到很奇怪:官员们并不发出明确的命令,也不会大声口述指示,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注意到口述被记录下来的过程。相反,官员们似乎还是跟平常一样在那里阅读书中内容,仅仅是在阅读的同时加上了些许喃喃细语,而抄写员们要听的也是这种喃喃细语。官员们口述时的喃喃细语声常常过于轻柔,以至于抄写员们坐在那里根本就听不见,于是他们不得不从座位上跳起来,捕捉到口述的内容之后,再快速坐回去书写,然后又跳起来听,如此循环。这套流程可真奇怪啊!几乎可以说是不可理喻了。当然,巴纳巴斯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这一切,因为他经常需要在观众那侧空间站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克拉姆的目光才会落在他的身上。就算克拉姆已经看见他了,甚至巴纳巴斯已经向他立正敬礼了,也不具有任何决定意义,因为克拉姆还是可以继续将目光挪回书本上,然后就把他完全忘掉了。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像这样可有可无的信使职务究竟算什么呢?今天一早,当我听巴纳巴斯说自己又要去城堡时,感到特别难过:这趟旅程大概又是徒劳无功,这一整天大概又是白白浪费,这份希望大概也是完全没用。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这里,鞋匠的工作堆积如山,却没有任何人去做,而且布伦瑞克还一直在催促这边赶紧完成。”“噢,这么说吧,”K.说,“巴纳巴斯必须等待很长时间才能分配到任务。这是可以理解的,城堡里似乎存在着雇员过多的问题,并不是每个人每天都能拿到任务,你不必因此而抱怨,想必那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况且,巴纳巴斯最终也还是拿到了任务——光是我一个人,他就已经捎来了两封信。”“这确实是有可能的,”奥嘉说,“我们可能是没理由抱怨,尤其是我,所有这一切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作为女孩子,也没办法很好地理解这些内容,不像巴纳巴斯。况且,巴纳巴斯在对我讲这些时,恐怕也是有所保留的。不过还是听我讲吧,听我讲关于你那两封信的事情,比如说——这两封信并不是他直接从克拉姆那里拿到的,而是从抄写员那里拿来的。不知道是哪一天,不知道具体是哪个时间点——这也是为什么这份职务看起来似乎很轻松,实际上却令人筋疲力尽的原因,因为巴纳巴斯必须时刻保持警觉——某个抄写员突然想起了他,便挥手招呼他过去。这一举动似乎完全不是出自克拉姆的安排,他依旧在静静地读着他的那本书。但是,当巴纳巴斯过去的时候,克拉姆刚好在擦他的夹鼻眼镜,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尽管他本来就经常擦自己的夹鼻眼镜。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克拉姆已经看到了巴纳巴斯。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假设的前提是,克拉姆在不使用夹鼻眼镜的时候也能看得见东西:巴纳巴斯对此表示怀疑,因为擦夹鼻眼镜的时候,克拉姆的眼睛几乎完全闭上了,看起来似乎是在睡觉,只是在睡梦中清洁夹鼻眼镜罢了。与此同时,那个抄写员从桌子下面的许多文件和信件里找出了一封写给你的信,照此看来,那封信肯定不是刚刚才写好的,而且,从外面信封的状况来看,这是一封很旧的信,已经放在那里很长时间了。可是,既然那是一封很旧的信,为什么要让巴纳巴斯等那么久呢?为什么还要你等那么久呢?况且,等待的还有信件本身,因为它现在恐怕已经过时了。如此一来,也给巴纳巴斯造成了坏名声,人们会说他是个差劲的、慢悠悠的信使。不过,抄写员做这件事时倒是挺自在的,他把信交给巴纳巴斯,说一声‘克拉姆致K.’就让巴纳巴斯退下了。就是这样,巴纳巴斯然后就回到家里,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件在衬衫底下贴身收好,接下来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这张长凳上,他告诉我整件事的经过,我们仔细分析了其中的全部细节,评估他究竟做成了什么事,最后发现他做成的事情根本就微不足道,甚至就连这微不足道的部分也值得怀疑,于是巴纳巴斯干脆将这封信搁置到一边,不想去送了,但也不想去睡觉,而是坐在那边那张矮凳上,做了一整晚的鞋匠工作。事情就是这样,K.,这些就是我的秘密,所以现在你自然也不会再觉得奇怪,为什么阿玛莉亚会拒绝去了解这些信息了[229]。”“那么,那封信呢?”K.问道。“那封信?”奥嘉说,“这么说吧,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我对巴纳巴斯催促得足够多,可能中间过了好几天,好几个星期,他才会重新拿起那封信来,并且将它送出去。在这些琐碎小事上,他是非常依赖我的。毕竟,一旦我克服了他的讲述给我造成的第一印象之后,就可以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可是他却做不到,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的其实要比我更多一些。因此我就反反复复对他说类似这样的话:‘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巴纳巴斯?你梦想中的前程是怎样的?你怀抱的是怎样一个目标呢?莫非你是想要去到足够远的地方,远到必须得完全离开我们,完全抛下我吗?原来那就是你的目标吗?我又怎么可能不去相信这样一种猜想呢,否则眼下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就都是不可理喻的了,为什么你会对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感到如此不满呢?环顾四周,瞧瞧我们的邻居们,又有谁走到了这一步呢?当然,他们的情况本身就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没有理由在自己原本的营生之外再做其他的事情,可是,即便不做任何比较,也必然能够看出,你的一切状况都是最好的。诚然,阻碍确实是有的,疑虑也有,失望也有,但这不过意味着你所获得的一切并不是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得来的,恰恰相反,每一寸前进都必须要靠你自己去努力争取,这个道理我们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也是另一个值得去骄傲、不应去沮丧的理由。再说,你岂不是也在为了我们而奋斗?这对你而言难道就没有任何意义吗?难道就不会给予你新的力量吗?我为自己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哥哥,感到十分幸福,甚至都要为此而得意忘形了,连这都没办法给你带来安全感吗?实话实说,使我失望的并不是你在城堡里做了什么事,而是我自己没有能够帮你做成什么事。你可以进城堡去,你是办公室的常客,你可以整天都跟克拉姆在同一处空间里共处,你是得到了官方认可的信使,你有权要求一套官方服装,你接受了很重要的送信任务,这一切都是你,这一切你都可以办到,哪里知道,你从城堡下来这里之后,我们并没有因为幸福而相拥落泪,反而像是你一看到我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你变得怀疑一切,只有那些制作皮鞋用的木头模具能够吸引你,作为我们前途保证的那封信,却被你搁置一旁。’我就是这样对他讲的,在我这样反复说了几天之后,他终于叹了口气,拿起那封信离开了。不过,他之所以这样做,大概根本就不是受到了我这番话语的影响,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有再回到城堡里去的欲望,如果他没有把信送到,他是不敢回去的。”“但你对他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完全正确的,”K.说,“你对这一切理解得如此透彻,真是值得钦佩。你的思考如此明晰,简直令人惊叹!”“不是的,”奥嘉说,“话语欺骗了你,所以也许我也欺骗了他。毕竟他实际上哪里做成了什么事呢?他确实被允许进入一间办公室,但那似乎又并不像是一间办公室,反而更像是隶属于办公室的接待室,甚至可能连接待室都不是,反而有可能是用来阻止所有不允许进入真正办公室的人们的一处空间。他同克拉姆谈过话,但那个人真的是克拉姆吗?会不会只是某个稍微有些像克拉姆的人呢?或许至多不过是一名秘书,不过是长得稍微有些像克拉姆,于是便努力想要使自己更像他一些,所以才摆出克拉姆那种睡眼惺忪、神情恍惚的样子。克拉姆特征当中的这一部分,模仿起来是最容易不过的,有不少人就尝试着要去模仿他这种样子,至于克拉姆特征当中的其他部分,他们当然也很明智地选择了放弃。像克拉姆这样的人是大家都想见、但又很少能见到的,这就很容易在大家想象中催生出各种不同的形象来。比如,克拉姆在此地有一位名叫莫姆斯的村务秘书。所以呢?你认识他对吗?没错,他也是个离群索居的人物,但我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了。他是位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士,对吧?也就是说,他大概是一点都不像克拉姆的。但是呢,你也能在村子里找到这样一些人,他们甚至会赌咒发誓,说莫姆斯就是克拉姆,不可能是其他人。人们就是这样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那么,城堡里的情况难道就一定会有所不同吗?有人告诉巴纳巴斯,说某位官员就是克拉姆,而且这两人之间也确实有些相似之处,但这种相似却也正是巴纳巴斯始终感到疑惑的地方。况且,一切也都证明他的怀疑是有根据的。难道克拉姆会在这样一处公共空间里,耳朵后面夹着一根铅笔,迫不得已地跟其他人互相推搡吗?这是极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巴纳巴斯还经常维护这种可能性,显得稍微有点孩子气,有时候,在很有自信的情绪作用下,他会这样说:那位官员确实非常像克拉姆,要是他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而且办公室门上还写着他的名字的话——我就不会再有任何怀疑了。这种说法挺孩子气的,但也很好理解。但是,如果巴纳巴斯趁着自己还在上面的时候,赶紧多问几个人,彻底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我们也就更好理解了,毕竟照他所说,那个房间里可到处都是人,足够他去询问的了。即便这些人的陈述并不一定比那个向巴纳巴斯介绍克拉姆的人更可靠些,但在众说纷纭当中至少也可得出一些线索,一些可供相互比较的依据。这可不是我的想法,而是巴纳巴斯的想法,但他并不敢去执行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害怕,唯恐无意间触犯到某一条他自己完全不知道的规定,并因此失去自己的职务,所以,他不敢跟任何人交谈,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如履薄冰。事实上,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悲惨的不自信,比任何言语上的描述都更清晰地向我表明了他在城堡里的地位。他甚至连开口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都不敢,既然如此,恐怕他在那里看到的一切也都是值得怀疑且充满威胁的。我一想到这点就会责怪自己,不该让他独自一人留在那些状况不明的地方,要知道,那种地方居然能够让他这个并不胆小——或者甚至可以说是胆大的人都有可能被吓得缩在恐惧中瑟瑟发抖。”
[265]奥嘉的这个推论来自索尔提尼派来的那个信使的遭遇。奥嘉认为可惜,是因为巴纳巴斯的信使身份尚且存疑,却已经有了信使的敏感性格。
K.一动不动,伫立原地,脸上表情多少有些讶异,奥嘉冲着他笑,接着又把他拉向了火炉旁边的那条长凳。能够跟他单独谈谈心,她似乎感到由衷高兴——而且,这是一种不带有丝毫嫉妒的、平和纯粹的高兴。正因为奥嘉不带有丝毫嫉妒,所以对K.也别无所求,这种态度令K.感到轻松自在,于是他也很高兴地望着她那双蓝眼睛,那双眼睛既不打算吸引谁,也不想要支配谁,而是羞怯地凝视着,羞怯地抵御K.的视线。眼下这种情况,似乎弗里达和旅馆老板娘之前的警告并没有使K.变得更容易接受发生在这里的各种事情——他反而变得更加专注,更加机警了。奥嘉问K.,为什么他要称赞阿玛莉亚好心,她对此感到十分好奇,因为阿玛莉亚确实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却唯独称不上好心。听到奥嘉这样说,K.也冲着奥嘉笑了起来,两人都笑了。于是K.便解释说,他的这句称赞实际上自然是针对奥嘉说的,但阿玛莉亚竟然如此霸道,不仅强行占据别人在她面前所说的一切,甚至还要别人自愿将所说的一切都主动指向她。“这是真的,”奥嘉说,态度也变得严肃起来,“比你想象的还要真实。阿玛莉亚年纪比我小,也比巴纳巴斯小,可是她却是我们家里做决定的那个人,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是如此。当然,她因此而担负的责任也比我们其他人更重,好事坏事都一样。”K.认为这番话难免夸大其词,比如,阿玛莉亚刚刚才说过,她从来不关心自己哥哥的事务,而奥嘉反倒可以为此提供充分信息。“关于这点我该怎么解释呢,”奥嘉说,“阿玛莉亚既不关心巴纳巴斯也不关心我,实际上,她除了父母亲之外确实谁也不关心,她不分昼夜地照料他们,刚才她又去问过他们想要什么,然后就到厨房里给他们做吃的了。她是为了他们才勉强起来的,因为自从今天中午起,她就觉得不舒服了,所以才一直躺在这张长凳上。不过,尽管她并不关心我们,我们却仍旧仰仗着她,仿佛她才是我们的大姐,假如她对我们的事情提出什么建议,我们肯定会听从,但她并没有这样做,我们对她而言简直形同外人。你对人有很多经验,又是从外面来的,所以在你看来,她是不是也可以说是非常聪明的呢?”“在我看来,她似乎特别不快乐。”K.这样说,“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口口声声说对阿玛莉亚很尊重,说她是做决定的人,但你们所做的事情却似乎与此并不相符,举例而言,巴纳巴斯所从事的这份信使工作,阿玛莉亚就很不赞成,或许甚至还为此而瞧不起他,但他还是在做这份工作。”“要是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工作可做的话,他马上就会辞掉这份信使工作的,他对此根本就不满意。”“他难道不是一名已经顺利出师的鞋匠[224]吗?”K.问道。“当然是的,”奥嘉说,“他在空闲的时候也经常会帮布伦瑞克做鞋匠活,只要他愿意,是可以白天晚上一直忙鞋匠活并且赚取可观收入的。”“既然如此,”K.说道,“那他岂不是现成就有一份可以拿来取代信使的工作可做?”“取代信使?”奥嘉惊讶地反问道,“难道他是为了赚钱才去做信使的吗?”“这确实是有可能的,”K.说,“你不是刚刚才提到,他对信使工作并不满意吗?”“他是不满意,而且原因也是多种多样。”奥嘉说,“但信使可是城堡官方提供的职务,无论如何也都是隶属于城堡的职务,至少应该相信是这样的。”“怎么?”K.说,“甚至连这一点你们都有所怀疑吗?”“这么说吧,”奥嘉说,“基本上没有,因为巴纳巴斯确实进到了那些办公室里,仆人们也把他视作自己人,他可以远远眺望部分官员,相对重要的信件、甚至包括口信也会委托他来传递,像这类事情其实是很多的,因此,我们大可以为他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取得这样的成就感到骄傲。”K.点头表示同意,他已经不再想要马上回家了。“而且,他也有属于自己的制服,不是吗?”他问道。“你是指那件外套吗?”奥嘉说。“他并没有制服,那件外套是早在他当信使之前、阿玛莉亚专门为他做的。不过,你现在倒是触到他的痛处了。他早就应该从城堡那边拿到的其实并不是一套制服——因为城堡里并没有制服——而是一套当局授予的西装,他们也许诺过要给他发一套的,但城堡里的人们在这些方面总是很慢,而且,糟糕之处在于,你永远都不知道这种缓慢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可能意味着这项事务已经进入了当局的正规流程,也可能意味着当局流程尚未正式开始——比方说,他们还想要再试用巴纳巴斯一段时间。当然,它还可能意味着当局流程已经结束了,由于某种原因,之前的许诺已被撤销,巴纳巴斯永远都不可能拿到这套西装了。你无法得到更多关于此事的信息,要么就是需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弄清楚。对此,我们当地有句俗话,或许你已经知道了:当局的决定就跟年轻女孩一样娇羞扭捏。”“这倒是挺精准的观察。”K.说,他看待这句俗语的态度比奥嘉更认真,“真是精准的观察,当局的这些决定与女孩们之间,或许还有其他更多的共同点。”“也许吧,”奥嘉说,“可是,仅就这套官方服装而言,却着实是巴纳巴斯的忧心事之一,而且,既然我们全家的忧心事都是共担的,所以这也是我的忧心事。他究竟为什么会得不到官方服装?我们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却徒劳无功。这整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举例而言,官员们本身似乎根本就没有标准的官方服装:根据我们眼下所知道的信息以及巴纳巴斯所提供的描述,官员们来来去去时穿着的都是些寻常衣服——尽管也挺好看。况且你也是见过克拉姆的,应该知道这一点。这么说吧,巴纳巴斯自然不会是一名官员,甚至连最低阶的官员都排不上,他也不敢幻想自己要去当什么官员。可是,听巴纳巴斯讲,即便是那些级别较高的仆人,也是没有官方西装的,当然,我们从来没有在村子里看见过这些人:也许会有人认为这是种自我安慰,可这种自我安慰从根本上而言就是靠不住的,难道巴纳巴斯也可以算是高级仆人吗?不是,不管怎样去偏袒维护他,他都不是一名高级仆人,单凭他常常来到村子里,甚至还住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作为反证了,毕竟高级仆人们甚至比官员们还要更少露面,或许这其中也是有道理的,或许他们实际上甚至比某些官员的级别还高,这也是有一定证据能够说明的,因为他们工作得比那些官员还少,并且——根据巴纳巴斯的说法,看着这些器宇不凡、高大强壮的男人缓缓走过走廊,简直称得上是一幅奇妙的盛景,反观巴纳巴斯,却总是偷偷从他们身边溜走。简而言之,巴纳巴斯是一名高级仆人这种说法,必定是无稽之谈。既然如此,那他可能就是低阶仆人们当中的一员,可这些低阶仆人却又都有官方西装,至少在他们来村子里时是穿着的,那种衣服事实上并不是制服,不同的官方西装之间各自有许多不同之处,但通过这些西装,人们却总是能一眼认出他们就是从城堡里来的仆人们,你已经在赫伦霍夫旅馆里见过一些这样的仆人了。这类衣服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它们大多数都做得特别紧身,农民或者工匠是根本没办法使用这种衣服的。没错,巴纳巴斯没有的正是这种衣服,这不仅仅是可耻或者丢脸的事情,实际上,可耻或者丢脸都是可以忍受的,关键在于这件事会让人对一切产生怀疑,尤其是在心情阴沉的时刻。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并不算太罕见,巴纳巴斯和我,我们会有这样的情绪。我们会扪心自问,巴纳巴斯眼下正做着的,真的是隶属于城堡的职务吗?当然,他确实进过那些办公室,但那些办公室真的就是城堡吗?即便办公室确实是属于城堡的,那它们又是不是确实允许巴纳巴斯进入呢?他来到了办公室,但那也只是所有办公室中的一部分,然后就是栏杆,栏杆后面还有其他的办公室。他也并不被任何人禁止继续往里走,可是,当他在已经找到了自己上级的情况下,他们就已经把他继续派遣出去,已经让他离开了,他也就不能继续往里走了。[225]而且,在那种地方总是被人监视着,至少也是觉得有人正在监视着。即便他真的继续往里走,可是如果没有什么官方工作需要他去那里完成,而且又可能会因此而成为一名非法闯入者,那他进去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甚至都无法将这些栏杆视作某种限制,因为巴纳巴斯已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过我这点了:他去的办公室里本身就有栏杆,也就是说,他实际上也通过了栏杆,而且他通过的栏杆跟他尚未通过的栏杆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不同,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假设这些尚未通过的栏杆后面的办公室跟巴纳巴斯已经进入的那些办公室之间有什么区别。唯有在那些心情阴沉的时刻,你才会去那样想。而且,在那之后怀疑还要继续蔓延,我们完全无法抵抗。巴纳巴斯确实跟官员们交谈过,巴纳巴斯也确实传递过信件。但那些官员们是谁,那些信件又是什么?就目前而言,正如他所说的,他被分配给克拉姆当信使,并且从克拉姆本人那里接受任务。不得不说,这恐怕有些太过分了,甚至连那些高级仆人都没有走到这一步,这可真是过分到令人感到惊恐了。想想看吧:直接分派给克拉姆,亲口跟他对话。情况果真是这样吗?假设确实是这样,那巴纳巴斯为什么还要怀疑那位被称作克拉姆的官员是否真是克拉姆呢?”“奥嘉,”K.说,“你可别开玩笑了,克拉姆的样貌怎么可能会产生疑问呢,谁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就连我本人都见过他。”“当然不是开玩笑,K.,”奥嘉说,“这可不是什么玩笑,而是我最深切的忧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并不是为了缓解我内心的焦虑,同时稍微增加你内心的负担,而是因为你问起了巴纳巴斯的事——阿玛莉亚之前就向我下达了这个任务,是她让我对你讲这些话。除此之外,我本人也认为,让你多了解一些情况,对你是有用处的。另外,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巴纳巴斯,因为如此一来,你就不会在他身上寄予过多的希望,他就不会令你失望,之后也不会因为你的失望而让自己表现出任何怀疑,因为假使他这样做了,那就不啻于是在破坏他自身的存在,严重地违反了他自认为一直都在践行着的法律,即使在我面前,他也不会畅所欲言,我必须用甜言蜜语哄着他,亲吻他,才能使他卸下自己的怀疑。即便如此,他也拒绝承认那些怀疑确实就是怀疑。他骨子里有些像阿玛莉亚的东西。他当然不会告诉我所有事情,即使我是他唯一的知己。不过,我们有时倒会一起谈论克拉姆,我还没有见过克拉姆,你知道的,因为弗里达不怎么喜欢我,她绝对不会让我看他哪怕一眼,尽管如此,村子里当然还是很熟悉他的容貌,少数人见过他,所有人都知道他,从亲眼见过留下的印象,以及种种传闻,还有一些别有用心的捏造,构成了一副基本上算是真实的克拉姆形象。但也只是基本上真实罢了。这副形象在细节上是变化无常的,而且,甚至可能还没有克拉姆的真面目那样变化无常。当他来到村子时,看起来就跟人们印象中非常不一样,当他离开村子时,又不一样,甚至连他喝啤酒前后的样子也完全不同,醒着时不一样,睡着了不一样,独处时不一样,和人交谈时不一样,还有——说到这里,这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当他上到城堡里之后,几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即使在村子里,对他的描述也存在着很大的差异:身高、举止、胖瘦、胡须样式等等都有差异,幸运的是,唯独在服装方面,大家的描述是统一的——他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也即一件有着长长后摆的黑色西服上装。上述的所有这些差异自然不会是巫术作祟,而是出于十分容易理解的原因:差异形成于观众们允许见到克拉姆的短暂时间内,那即刻间的情绪转变、兴奋的程度、希望或失望的无穷多种层级。我讲给你听的这一切,正是巴纳巴斯时常讲给我听的。总体而言,只要不是亲身参与到其中的人,当听到这样一番说法之后,应该也就满意了。但我们却没办法做到,因为对巴纳巴斯而言,自己究竟有没有真正跟克拉姆对话过,这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对我而言也是如此。”K.说道,他们在火炉前的长凳上彼此挨得更近了些。
[266]Blendlaterne,一种老式提灯,形似一只黄铜制造的立方体,有提手。为了防风,有时只有正面开口并装有玻璃风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