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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200]Das bittere Kraut。

[199]K.指的是弗里达所说的“所有人都要来纠缠我”这句话。

[201]这是在论证“父亲是阻碍母亲去疗养的唯一原因”,因为孩子们可以一起去,已经不成其为原因了。

[198]为了便于挪动,这种旧式的木制课桌椅通常是将课桌和椅子连在一起的。

[202]参考第一章。

“一个人想要认清现状,真是太难了啊,K.,”弗里达说道,并且叹了一口气,“我对你当然是没有任何怀疑的意思,如果有任何类似这样的想法从旅馆老板娘那里转移到了我身上的话,我会满心欢喜地把它抛弃掉,然后跪下来恳求你原谅我——就跟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会去做的那样——毕竟,我还是亲口说出了如此恶劣的话。不过话说回来,你确实还是有许多事情瞒着我:你来了,又走了,我都不知道你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刚才,当汉斯来敲门的时候,你甚至喊出了巴纳巴斯的名字。出于我完全无法理解的原因,你竟然如此亲昵地喊出了这个可憎的名字,要是你也曾经像那样喊过我就好了。如果你对我没有信任,那么我又怎么可能不起疑心: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完全信赖旅馆老板娘的说法,毕竟你的所作所为似乎也证实了她的话。并不是全部事情——我不会声称你在全部事情上都完全如她所说,毕竟将助手们驱逐这件事,不就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吗?唉呀呀,你该知道,我多么渴望在你做过和说过的所有事情当中,找到一件对我而言本意是好的的事情哪,即便为此受折磨也无所谓。”“弗里达,最重要的一点在于——”K.说,“我连哪怕最细碎的事情都没有特地瞒着你。旅馆老板娘是多么讨厌我啊,她又是怎样千方百计地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她用的手段是多么卑鄙,而你,弗里达,对她又是多么言听计从!你倒是告诉我,我在哪方面有事情瞒着你呢?你知道我要见克拉姆,对此你又帮不上忙,因此,我只好靠着自己的力量去努力——这点你也是知道的。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成功,对此你也再清楚不过。所以,莫非你是要我讲述那些事实上已经令我蒙羞的无用尝试?以此来加倍地羞辱我?我难道应该向你吹嘘,说自己在克拉姆的雪橇车门前冻得瑟瑟发抖,徒劳无功地等待了一整个下午?能够不必再去考虑类似事情,赶紧回到你身边,对我而言真是再幸福不过,哪里知道,眼下这一切竟然又从你那里气势汹汹地朝着我奔袭而来。至于巴纳巴斯?当然,我是在等他。他可是克拉姆的信使,让他做这个差事的又不是我。”“又是巴纳巴斯,”弗里达叫了起来,“我不相信他会是个好信使。”“也许你说得对,”K.说,“然而他们给我派来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信使。”“所以才更糟糕,”弗里达说,“所以你才需要更加提防他。”“不幸的是,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给我任何需要提防他的理由,”K.微笑着说,“他很少过来,带来的消息也全是无关紧要的:只不过是因为消息直接来自克拉姆,才变得很有价值。”“但是你看,”弗里达说,“现在甚至连克拉姆都不再是你的目标了,或许这才是最令我感到不安的事情。你总是抛下我去找克拉姆,这很糟糕,现在你似乎想放弃对克拉姆的追逐,相比之下这还要糟糕得多——这可是连旅馆老板娘都完全不曾预见到的发展。根据旅馆老板娘的说法,当你在某天终于发现,自己寄托在克拉姆身上的希望已经完全落空之后,我那虽然存疑但又非常真实的幸福便正式宣告结束。可是现在,你甚至连那一天都不再等待了——突然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你竟然马上就开始跟他较量起来,只为了争夺他的母亲,简直就像是要争夺自己赖以生存的空气。”“你正确理解了我跟汉斯之间的谈话,”K.说,“事实正是如此。可是,难道你已经忘掉你过去的整个人生了吗(自然,旅馆老板娘除外,她是不会让自己的过去被遗忘掉的[215])?并且因此而不再记得,要想取得成绩就必须奋力拼搏,尤其是还处于从底层往上爬的阶段上?难道不应该去利用一切可能给自己带来希望的机会吗?这个女人来自城堡——这是当我到这里来的第一天时,因为迷路闯进了拉瑟曼家后,她亲口告诉我的。除了向她请教,或者甚至向她求助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捷径可走吗?如果说,旅馆老板娘确切知道的仅仅是所有让人见不到克拉姆的障碍,那么这个女人知道的可能就是通向克拉姆的那条明路,因为她自己就是从那条路上到这里来的。”“通往克拉姆的明路?”弗里达问道。“通往克拉姆,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还要到哪里去呢?”K.说,然后他一跃而起,“不过,现在已经不能不去取加餐了。”弗里达以一种远远超过现状需求[216]的渴望,非常迫切地央求他留下来,仿佛K.现在唯有留下来,他刚刚所说的一切安慰她的话才能够得到证实似的。哪里知道,K.却提醒她想想那个老师,他指了指那道随时都会砰的一声打开的门,并向她许诺,说自己马上就会回来,她甚至连火炉都完全没必要生,他本人到时候就会处理好。最后,弗里达默默地顺从了他。于是,当K.走到外面,踏过积雪时——这条道路上的积雪早就应该被铲除掉了,真是奇怪,这项工作的进展怎么会这么慢——他看到其中一个助手依旧精疲力竭地紧紧抓住栏杆不放。只有一个助手,另一个助手到哪里去了呢?如此说来,莫非K.至少已经打破了其中一个助手的忍耐极限了?不过,留下来的这个助手在这件事上显然还是有着足够的热情,一眼即知——他一看到K.在看着他,马上就充满了活力,又开始朝着他伸出双臂,充满渴望的双眼转动不停。“他的顽固态度堪称典范。”K.自言自语道,然后又不禁补充道,“这种顽固态度会陪着他一起冻死在栏杆上。”不过,K.表面上并没有对这个助手做出任何表示,除了举起拳头威胁了他一下,告诉他任何靠近这边的企图都是不允许的之外——助手也确实因此而后退了一段可观的距离。与此同时,弗里达打开了一扇窗户,正如她事先同K.讲好的那样,在生火之前,先给房间里通通风。结果这个助手因此受到了无法抗拒的吸引,马上对K.不理不睬,直接朝着窗户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窗户里露出来的那张脸因为徘徊在对助手展现出的友善与对K.展现出的、如恳求般的无助之间,发生了扭曲变形。弗里达朝着窗外伸出了一只手,微微挥动,简直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在抗拒,还是在向助手问好,可即便这样,还是无法动摇助手朝着这边靠近的步伐。弗里达只好赶紧关上了朝外的那扇窗户,但却依然逗留在窗子后面,手放在窗子的把手上,侧着头,双眼大睁,微笑僵在脸上。她难道还不知道,摆出这个模样只会更加吸引助手,根本就不能吓退他吗?然而,此时K.已经不再回头张望了——他宁愿尽快将事情办完,然后赶紧回来。

[203]指K.所提出的,既然无法去和母亲面谈,那就去和父亲面谈的建议。这个建议的真正目的,也即将父亲放在母亲对立面上后,K.再取得汉斯支持的行为,在汉斯的角度是难以理解的。

“一切——”K.说道,通过对这一系列指责的适应,他已经恢复了镇静,“一切你所谈到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正确的,它们并非不真实,只是带有敌意而已。这些全是旅馆老板娘的见解,我的敌人的见解,即便你自认为这些都是你自己的见解:这使我感到宽心。不过话说回来,这番话很具有启发性,看来从旅馆老板娘那里还是能够学到很多东西的。她本人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虽说她除此之外也并没有顾惜我什么,很明显,她已经将这件武器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够在特别艰难的时候或者某些决定性的时刻,将它运用在我的身上。如果说我利用了你,那么她也同样是在利用你。可是,弗里达,你不妨想一想:即便一切都正如旅馆老板娘所说的那样,那也只有在唯一的一种前提之下才会显得极其恶劣,那个前提就是你不爱我。如此情况下,也只有在如此情况下,才真的可以说我是用算计和诡计赢得了你,为了用这种占有来进行敲诈。这么说来,就连那天晚上我跟奥嘉手挽手地出现在你面前,都可以算是我的有意安排,只不过旅馆老板娘在历数我的罪状时忘了提及而已。但是,如果事实并不是那种恶劣的情况,当时你并没有被一只狡猾的掠食性动物逮住,你只是来到了我的身边,恰如我来到了你的身边,我们找到了彼此,忘掉了自我——说吧,弗里达,如果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话,一切又该如何呢?如果是这样,那我努力经营自己的事务,岂不就等同于在经营你的事务,两者之间本就没有差别,唯独那个女性敌人[214],才能从中找出差别来。事情就是这样,甚至我跟汉斯之间的谈话也是这样。况且,在你谴责我跟汉斯之间的谈话时,你因为太过敏感,将事情描述得过于夸张了,汉斯的意图即便跟我的并不完全一致,也不能说就是彼此对立的。再说,汉斯也并非没有注意到你我之间的意见分歧,假如你认为他没有注意到,那你就太低估这个谨慎的小家伙了,而且,就算他确实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也不会有任何人因此而受到伤害——我希望是这样。”

[204]这句话的意思是,是否真正需要土地测量员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布伦瑞克之所以支持聘用土地测量员,只是政治上权力斗争的需要。具体参见第五章K.与村长的对话。

K.抿起嘴唇,神情紧张地倾听着弗里达的这番话,他身下那堆柴薪已经四散滚开,整个人几乎都要滑落到地板上了,但他却始终没有察觉,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站了起来,坐到讲台上,握住了弗里达的手。她却若即若离地用了些力,想要挣脱K.的手,这时他说道:“在这番话中,我并不总是能很好地区分你的见解和旅馆老板娘的见解。”“这些都只是旅馆老板娘的见解,”弗里达说,“我之所以将这番话完整地听进去,只因为我尊敬她,但这却是我此生头一次拒绝接受她的见解。她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那么可悲,丝毫不了解我们两人之间的实际情况。在我看来,实际情况正好跟她所说的完全相反。我想起我们相伴共度第一夜之后,所见到的那个阴郁早晨。想起你是怎样跪伏在我身边,带着一切已经全然失败的眼神。自此以后,事情的进展似乎也循了这条路径:尽管我竭尽所能地想帮助你,但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反而处处在妨害你。为了我的缘故,旅馆老板娘成了你的敌人,而且还是个至今你仍然低估了的强大敌人;为了我的缘故,为了这个你太过顾及的我,你才不得不为了自己的职位而抗争,在面对居民负责人时陷于不利的境地,并且不得不对那个老师唯命是从,又受制于助手们,不过最糟糕的一点却是——为了我的缘故,你可能已经触怒了克拉姆,你至今还在想方设法接近克拉姆,不过是企图争取到他谅解的无力挣扎罢了。于是我也在心里对自己说,旅馆老板娘对于这一切肯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她之所以要对我说这些唆使怂恿的闲话,只是想保护我,避免我过分自责[213]。颇有善意,但这种努力却是多余的。因为我对你的爱能够使我经受住一切考验,最终也会指引你大步向前,假使不是在这个村子里,那也会是在其他地方。至于它的力量,之前已有过一次证明,因为正是它把你从巴纳巴斯那家人那里拯救了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些就是你当时提出的反对意见。”K.说,“自那以后,到现在为止,有没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呢?”“我不知道,”弗里达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K.握着她的那只手,“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现在你跟我离得这么近,那么平和地询问我,我就会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可是,现实情况却是——”她把手从K.那里抽了回来,坐直身体,跟他面对着面,哭了起来,但并没有遮住自己的脸。就这样,她满脸泪痕地直面着他,仿佛她并不是在为自己而哭,所以不用遮掩,仿佛她是为了K.的忘恩负义而哭,所以让他看到自己痛苦的模样,也是他罪有应得——“可是,现实情况却是,什么都改变了,自从我听过你跟那个男孩的谈话之后,便是如此。刚开始谈话的时候,你打听起他的家庭状况,打听各种琐碎事情,那样子是多么单纯!在我看来,这就跟你那天晚上走进酒吧间时、那种平易又坦率的模样如出一辙,想用这种充满孩子气的热情来引起我的注意。当时你的情形就像那个样子,我可真希望当时旅馆老板娘也在场,如此一来,她就能亲耳听到你当时说过的话,然后就可以看看她是否还要坚持自己对你的看法了。可是后来,突然之间——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发现你实际上是抱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图谋在跟他谈话的。你用一些同情关切的话语,赢得了他并不容易赢得的信任,以便此后可以不受干扰地接近你的目标。关于这个目标,我也已经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你的目标就是那个女人。你那些看似关心她的话语中,仅仅显露出你对自己事务的重视,完全不加掩饰。早在赢得那个女人之前,你就已经欺骗了她。从你的话语之中,我不只听到了我的过去,也听到了我的将来,在我看来,就好像旅馆老板娘坐在我的旁边,向我解释着这一切似的,我试图用尽全力将她推开,但又明明知道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实际上,这次被骗的已经不再是我了,而是那个陌生的女人,而我就连被欺骗的资格都没有了。然后,当我后来终于重新打起精神,问汉斯未来想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时,他说自己想要变得跟你一样,也就是说,他已经如此彻底地被你所占有了,那么眼下,这个好男孩在这里被你利用,跟我当时在酒吧间里被你利用,这两者之间又有多大区别呢?”

[205]在汉斯看来,这是当K.与母亲面谈时,父亲突然回来时采取的一种应对方式——让K.临时与父亲面谈,并将此解释为K.到访的目的,如此一来便掩护了母亲。

经过一段时间沉默不语的工作后,弗里达问K.,为什么他现在要对老师俯首帖耳。这显然是个充满同情又颇为忧虑的问题,但K.心里却想着,弗里达当初明明承诺要保护他,使他免受老师的命令和暴行,然而弗里达真正做到的事情却如此之少,所以他只是简短地说道,眼下他既然已经当了一名校工,那就必须对这个岗位尽忠职守。接着又是沉默不语,直到这段简短的对话突然令K.意识到,弗里达陷入这种满怀忧虑的沉思状态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尤其是在他跟汉斯交谈的那一整段时间里,几乎都是如此。眼下他一边将门口的柴薪搬进来,一边开诚布公地问她究竟在忙着思考些什么。她慢慢地将目光上移到K.的身上,回答道:也说不上是什么具体的事情,她只是想到了旅馆老板娘,想到了她所说的有些话的真实性。在K.的追问之下,她才在几次拒绝回应之后,终于开口说得更详细了些,可与此同时,她也并没有停止手头的工作——她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勤劳,因为工作根本就没有任何进展,只是借此来回避与K.四目相对而已。于是现在她说,当K.跟汉斯谈话时,一开始她是平静地聆听着,但接下来就被K.所说的其中几句话震慑住了,于是便开始想要更敏锐地搞清楚他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地从K.的话语中证实了老板娘一度给她提出的种种劝告,而这些劝告她本来是一直不愿意相信的。K.呢,对于这种大而化之的含混说法感到恼怒,即便是她那带着哭腔的、满是抱怨的声音,在他看来也是恼人多过感人——最恼人之处还是因为旅馆老板娘现在居然又一次搅和到了他的生活中,至少也是以回忆的方式,而她本人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有取得过成功[209]——他把抱在怀里的柴薪扔到地上,坐在上面,用很严肃的语气要求她马上将事情完全讲清楚。“已经好几次了,”弗里达开始说起来,“早在一开始,旅馆老板娘就怂恿我怀疑你,她倒是没有说你撒谎骗人,恰恰相反,她说你坦率得像个孩子,可你的本性却跟我们截然不同,乃至于就算你说得很坦率,我们也很难做到去相信你,况且,如果不是有一位很好的女性朋友在很早之前曾经拯救过我们,那我们就必须通过惨痛的教训才能学会如何去相信别人。甚至连旅馆老板娘这样一个看人眼光如此毒辣的人物,遇到你之后的遭遇也几乎没有任何不同。可是当她在桥头旅馆跟你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之后——我只是重复她说的那些坏话——她才看清了你的阴谋诡计。她说,自那以后,即便你再怎样努力,想把你的真正意图隐藏起来,也无法欺骗到她了。但是你却什么都没有隐藏,这句话是她对我反反复复强调过的,然后她还这样说:你以后一定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场合,真正去听他说了些什么,不要只是浮于表面,不是那样的,要真正去聆听。除了这些之外,她也没有再做其他什么事了。然后,关于我这方面,我从她那里听来的是这样一些话:你搞上了我——她用的就是这个可耻的词——只是因为你碰巧遇到了我,谈不上有多喜欢我,也因为你非常错误地认为,对每个伸出手来的客人们而言,酒吧间女孩本就是可以随意染指的牺牲品。此外,旅馆老板娘还在赫伦霍夫旅馆里打听到,那天晚上你出于某种理由要在赫伦霍夫旅馆过夜,如此一来,也只有通过我才能达成目的,否则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这一切都促使你在那一夜里变成了我的情人,但是,要想从这种关系里得到更多,它本身也需要更多。这种‘更多’正是克拉姆。旅馆老板娘并没有明说你想从克拉姆那里得到什么,她只是声称,早在你认识我之前,就一心想要去接近克拉姆,那种企图就跟认识我之后一样强烈。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在认识我以前,你在这件事上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如今你却认为在我身上取得了接近克拉姆的可靠手段,可以真正地、很快地去到克拉姆身边,甚至还能带着一份优越感[210]。当你今天突然说起,你认识我之前在这里走的完全是错路时,我是多么吃惊啊——但那起初也只是片刻间的讶异,并没有更深层次的理由。这番话或许跟旅馆老板娘所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她也曾经提到过,你是在认识我之后,才真正弄清楚了自己的目标。她说,这是因为你觉得,得到了我,就是征服了一个克拉姆的情人,从而拥有了一份唯有用高昂代价才能赎回的抵押品。你唯一想做的,就是针对这份抵押品,去跟克拉姆谈价码。在你眼里看来,我本身是无足轻重的,而那个要谈的价码却是你的一切。对于我,你是不会给出任何让步的,可一旦涉及价码,你就锱铢必较。正因为此,我失去了赫伦霍夫旅馆的职位,不得不离开桥头旅馆,对你而言都是无关紧要,我不得不去承担繁重的校工工作,无关紧要。你对我没有丝毫温柔可言,甚至都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留给我,你把我交给助手们,也不知道去嫉妒,对于你而言,我唯一的价值就是曾经做过克拉姆的情人,由于你的无知,你拼命让我不要忘记克拉姆,如此一来,一旦决定性的时刻来临,我就不至于太过抗拒[211],然而你却又跟旅馆老板娘对峙,因为你认为唯有她能够将我从你身边抢走,所以你就故意跟她大吵一架,这样我就不得不跟你一起离开桥头旅馆了。因为单就我个人而言,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你的财产,这点你是毫不怀疑的。你将自己与克拉姆之间的面谈当成了一笔买卖,现买现卖。你早已算计好了一切可能性:你已经准备好了,做什么都可以,前提是只要你能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价码。如果克拉姆要的是我,你就会把我献给他;如果他要你跟我在一起,你就会跟我在一起;如果他要你把我扫地出门,你就会把我扫地出门。不过,你也早已准备好要演一场戏了,只要对你有好处,你就会假装爱我,你将尝试通过强调自己的渺小来对抗他的满不在乎,然后再用你对他所有物的继承这项事实[212]来羞辱他,或者还可以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你选择将那些我曾经说过的、涉及他本人的爱意表达——这些表达是我确实已经告诉过你的——转达给他,并且请求他再度接纳我,但却需要将你要的那个价码付给你。如果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那你便会以K.夫妇俩的名义直接去向他乞讨。旅馆老板娘最后如此总结,说一旦你发现自己在所有事情上都弄错了——包括你的假设和你的希望,还有你对克拉姆的想象,以及他与我之间的关系——那么,我的地狱生活也就正式开始了,因为到了那时候,我才真正成为你唯一拥有、不得不继续依靠的财产,但同时也是一份已经被明确证明毫无用处的财产,你会以匹配这份财产的方式来对待我,因为除了是这份财产的主人之外,你对我就再没有任何其他感情了。”

[206]这个说法是有深意的,因为K.早就将汉斯唤到讲台这边来了。换句话说,汉斯早就开始把玩这根手杖,谁也说不清他最终做出决定究竟是因为K.的种种提议,还是因为想要这根手杖作为奖励。

因此,就跟他原本打算立即跑到旅馆去一样,对于这条变更后的命令,他也马上准备就绪了:还是首先将房间整理妥当,方便女老师和她的班级一起回来上课。不过这件事必须尽快完成,因为K.事后还得去取加餐,老师眼下已经非常饥饿、非常口渴了。K.保证一切都会按照要求完成。于是老师便留在这里看了一小会儿,看着K.匆匆忙忙地将铺盖收拾好,将体操器材推回原位,在弗里达擦洗讲台的时候,飞快地做好了清洁。K.的这种积极态度似乎令老师感到满意了,他特别提醒K.,说门口还有一堆柴薪,是专门用来生火的——看来,他大概不愿意让K.再到那间存放柴薪的棚屋去了——然后,他就朝着孩子们所在的教室走去,还威胁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查验工作。

[207]Gabelfrühstück,直译为“叉子早餐”。在德国和奥地利,这是在早餐和午餐之间,以水果、咖啡、点心为主的一次餐点,因为过程中基本只使用叉子而得名。此餐没有既成的中文译法,现今流行的“早午餐”是指周末将早餐与午餐合并,也不妥当。因单词发音的首字谐音为“加(Ga)”,且确实是早餐加餐的意思,故译为“加餐”。

眼下,至少以这样一种方式,在可以预见的范围内,将一切都预先考虑周到了,至少是有了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汉斯也因此得以从思考的重担下解脱出来,变得开心了一些,先是跟K.,然后又跟弗里达孩子气地闲聊了一会儿。弗里达仿佛一整段时间都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直到现在才重新开始加入到这场谈话中。她主要是问汉斯未来想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他没有考虑太久便说,自己想要成为一个像K.这样的男人。再问他理由时,他当然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接下来的问题,问他是不是也想当一名校工,他则很坚定地否定了。直到进一步追问后,才弄明白他的这个愿望是怎么迂回曲折地出现的:K.目前的处境当然并不令人羡慕,可以说是既悲惨又屈辱,这一点连汉斯都看得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去观察旁人的反应再来得出这个结论——连他自己都恨不得跳出来保护自己的母亲不受K.的任何一个眼神、任何一句言语的滋扰。尽管如此,他却还是主动来找K.帮忙,当K.同意之后他也感到十分高兴,他认为在其他人那里情况应该也是类似的,最重要的是,母亲本人主动提到了K.。由于这种矛盾的存在,在他脑海中生出了这样一种信念,也就是说,尽管K.目前来讲始终还是地位低下、令人敬而远之的状况,但在某种几乎难以想象的、遥远的未来,他却会超越所有人。恰恰是这种几乎称得上愚不可及的遥远,以及它所指引的飞黄腾达吸引了汉斯:为了收获这项未来的奖励,他甚至愿意勉强接受目前的K.。这个愿望中所展现出来的幼稚透顶的老成之处在于,汉斯似乎把K.看成是一个年纪远比自己幼小,但前途却远比自己这个小男孩远大的弟弟一样。而且,汉斯是在弗里达的反复逼问下才谈起这些事情的,所以情绪上也带着一种近乎忧郁的严肃。直到K.说他知道汉斯艳羡他所拥有的什么东西时,他才在K.的鼓舞下重新变得开朗起来——K.说,汉斯是在艳羡他这根漂亮的多节手杖,手杖此刻就放在桌上,汉斯在谈话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它。这么说吧,K.知道应该如何制作这样的手杖,如果他们的计划进展顺利,他一定会给汉斯做一根比眼前这根漂亮得多的手杖。现在已经无法完全弄清楚,汉斯之前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想要那根手杖了[206],总之,他对K.给出的承诺感到十分高兴,并且愉快地向他们告辞了,他不仅是紧紧地握住了K.的手,而且还对他说:“那么,就定在后天了。”汉斯离开的时间可以说是最巧的,因为不久之后老师就突然一下拉开了门,他看到K.和弗里达安稳地坐在桌边,便马上嚷嚷道:“抱歉打扰!不过,请告诉我,这里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打扫干净?眼下我们不得不挤坐在那边,上课完全就是在受折磨。你们倒好,在这间偌大的体操教室里随意伸展身体,为了拥有更多空间,甚至把助手们都派走了。不过,现在你们总该站起来做点事了吧!”说罢,他又只针对K.一个人说道:“你,现在就到桥头旅馆给我把加餐[207]取来。”所有这些话都用了狂怒乱叫的语气,但遣词造句上却相对温和,甚至也包括那个相对粗鲁的称呼“你[208]”。K.也愿意马上照他的吩咐去做,不过为了摸清楚老师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这样说道:“我可是已经被解雇了。”“解雇或者没解雇都无所谓,给我把加餐取来就行。”老师说。“解雇或者没解雇,这恰恰是我想知道的。”K.说。“你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老师说,“你之前又没有接受解雇。”“不接受就足以让解雇失效吗?”K.问道。“在我这里不会,”老师说,“关于这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我。不过在居民负责人那里恐怕就不是这样了,真是令人费解……现在赶紧去吧,否则你真的要被扫地出门了。”K.感到很满意——也就是说,老师在此期间恐怕已经跟居民负责人谈过了,但也可能根本没有直接谈过,只是仔细考虑了居民负责人可能会有的意见,而这个意见对K.有利。于是,现在K.打算加紧去取加餐,但他才刚走到过道里,老师又把他喊了回来,他这样做,有可能是因为他打算用这种特殊的命令来检验K.愿意为他效劳的程度,以便掌握将来使唤K.的分寸;有可能是因为他一时兴起,单纯想要发号施令,先让K.赶紧离开,然后又要按照他的命令赶紧返回,就跟一名餐厅服务员一样。就K.而言,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任由老师予取予求,就会沦为老师的奴隶和替罪羊,不过在一定限度以内,他决定至少目前还是耐心忍耐老师那反复无常的脾气,因为尽管K.已经知道老师并没有合法辞退他的权力,但他显然也可以让他的这个校工职位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然而如今在K.看来,这个校工职位却已经比过去重要得多了。与汉斯之间的谈话赋予了他全新的、渺茫到彰明昭著、完全没有任何根据但就是无法忘怀的希望,这些希望甚至几乎已经盖过了巴纳巴斯。如果他跟随这些希望——除此之外他已别无选择——那他就不得不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集中在它们之上,其余任何事情都不会再去关心,不会去关心饮食、住处、村镇的组织机构、甚至连弗里达都可以抛开不管,而且,基本上事情就只跟弗里达相关,因为其他所有一切也只在跟弗里达相关时他才会去关心。因此,他就必须想方设法地保住这个职位,这多少能够给弗里达一点安全感,为了这个目的,即使要在老师那里忍受超过平常限度的痛苦,他也不应有任何怨言。况且这一切也不至于太难忍受,这类痛苦隶属于生活中本就会持续不断遭受的一系列具体而微的苦难,跟K.眼下所追求的东西相比,根本就没什么,他可并不是为了过养尊处优的生活才到这里来的。

[208]卡夫卡在此处直接点明了是否使用敬语的重要性。这也是本书注释中一再强调的、是否使用敬语对角色间关系及关系变化的反映。

K.早就把汉斯从课桌椅唤到讲台上,把他拉到自己膝盖之间,时不时地抚摸他一下,以此来安抚他的心情。尽管汉斯对此偶尔还会有所抵触,但这种亲近实际上也有助于建立一种互相理解信任的关系。最后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汉斯首先会将全部事实和盘托出,让母亲知道,但是为了方便取得她的允许,需要补充一点,就说K.也还是希望能够跟布伦瑞克本人面谈,但却不是因为母亲的事,而是因为他自己的一些事情。这样做毕竟也是正确的,因为在交谈的过程中,K.想起来,布伦瑞克恰恰不可能是他的敌人,尽管布伦瑞克确实是个危险又凶恶的人物,但是至少根据居民负责人的说法,他始终都是那些要求聘用土地测量员的人们的领头人——即便只是出于政治上的原因[204]。也就是说,K.到达村子这件事,布伦瑞克本身肯定是很欢迎的。但随后却出现了第一天两人那场令人懊恼的初次会面,以及汉斯口中所说的他父亲对K.的反感态度,这就有些难以理解了。不过话说回来,或许布伦瑞克之所以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仅仅是因为K.没有先向他寻求帮助,当然,或许还有另外一些可以用一两句话澄清的误会。当这些确实得到澄清之后,K.很可能马上就能得到布伦瑞克的全力支持,共同对抗老师,甚至还能得到对抗居民负责人的力量,如此一来,这一整套官方操作的欺诈行为(这不是欺诈行为还能是什么?)——居民负责人和老师以此来阻止他去见城堡当局,并且强迫他接受校工职位——这些劣行就能够被一举揭穿了,到时候,布伦瑞克与居民负责人之间就会开启一轮全新的、由K.导致的争端,布伦瑞克必然会将K.拉拢到自己身边,于是K.就会成为布伦瑞克家的座上宾,布伦瑞克的权力资源也可以提供给他使用,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无视居民负责人了。凭借着这些条件,谁又敢说他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而且一旦选择这样行事,那他无论如何都肯定会频繁出现在那位夫人身边——他就这样想入非非地做着这些美梦,这些美梦便也漫不经心地逗弄着他,而与此同时,汉斯心里想着的只有自己的母亲,他满怀悲伤地关注着沉默不语的K.——就像面对着正在沉默不语地思考病情、打算为某个严重病症寻找良方的医生那样。关于K.所提出的、与布伦瑞克就土地测量员职位问题进行面谈的提议,汉斯表示了认可,但他之所以会认可,也只是因为通过这个提议可以在他父亲面前保护母亲而已。况且,这说到底也不过是出现紧急情况后的一种应对方式[205],希望它并不会发生。因此,他只是追问K.打算如何向他父亲解释,他会选择在这么晚的时间点登门拜访,K.表示自己到时候会说,无法忍受的校工职务和老师的不光彩行径使他在突如其来的绝望之中忘掉了所有顾虑,对此,汉斯虽然脸色始终都有些阴郁,但到底还是表示了满意。

[209]这句话的意思是,旅馆老板娘本人到现在为止对K.的干预都没有成功,这次以回忆的方式进行干预,反而存在着成功的可能,这是最恼人的。

汉斯十分专注地聆听着,理解了K.这番话的大部分内容,而那个难以理解的建议[203]所带来的威胁意味让他深受触动。尽管如此,他还是表示,K.不能去跟他的父亲谈话,因为他父亲不喜欢他,可能会像老师那样对待他。汉斯说这番话的过程中,每当提到K.时,就会露出微笑和害羞的表情,每当提起父亲时,便难掩恼怒与悲伤。不过他最后又补充道,K.也许可以去跟他母亲谈谈,但唯有在他父亲不知情的前提下才行得通。说完这句话后,汉斯两眼发直,思索了一小会儿,瞧他那样子,简直就像个因为想要去做被禁止的事情,所以便努力寻找免于惩罚的可能性的女人。然后他说,后天或许有可能办到,父亲晚上会到赫伦霍夫旅馆去,他要在那里和人进行会谈,而他,汉斯,将会在那天晚上过来,带K.到家里去,不过这样做的前提是母亲本人同意,所以这一切仍然是不太可能的。首先,母亲从来不会做任何一件违反父亲意愿的事情,她什么都依着他,甚至包括那些连汉斯都能清楚看出是不合情理的事情,她也依着他。

[210]这点是容易理解的,因为K.得到弗里达,意味着抢走了克拉姆的情人。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声敲门。“巴纳巴斯!”K.叫了一声,扔掉手里的扫帚,匆匆几步就走到门边。弗里达眼睁睁地看着他,她听到这个名字,比听到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吃惊。K.两手颤抖着,一时竟打不开门上那把旧锁。“我马上就打开。”他一再重复着这句话,完全不问外面来的到底是谁。可是接下来他就不得不面对事实:从敞开的大门走进来的并非巴纳巴斯,而是先前就想要跟他说话的那个小男孩。可是K.却并不愿意再回想起他。“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他说,“上课都在隔壁。”“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孩子一边说着,一边用他那双深褐色大眼睛平静地向上望着K.,他身体站得笔直,手臂紧贴身体。“既然如此,那你想要什么呢?快说!”K.说罢,朝着男孩微微弯下了腰,因为那个男孩说话的声音很轻。“我能帮帮你吗?”男孩问道。“他想要帮助我们。”K.对弗里达说。接着他又对孩子说:“你叫什么名字?”“汉斯·布伦瑞克,”男孩说,“四年级学生,奥托·布伦瑞克之子,他是玛德琳胡同的鞋匠。”“瞧瞧,你姓布伦瑞克。”K.说道,他此刻对他的态度已经颇为友善了。此事的缘由是这样的:汉斯看到女老师在K.的手上抓出了血痕,感到极为愤慨,立刻决定支持K.。现在他冒着要受到严厉惩罚的危险,从隔壁那间教室里偷偷溜了出来,简直就像一个投向敌人的逃兵。实际上,他之所以会这样做,可能主要还是受到了那种充满孩子气的想象所驱使。他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来的严肃认真,恰好也很符合那种孩子气。羞涩让他显得有些拘束,但也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因为他很快就跟K.和弗里达熟悉起来,等到他喝完那杯热腾腾的、冲泡得很好的咖啡之后,他就变得活泼又兴奋了。他提出的一连串问题热心又急切,似乎是想要尽快搞清楚最重要的事情,以便独当一面地为K.和弗里达做出决定。他的天性中确实也存在着一些热衷于发号施令的成分,但这些成分里却始终混合着孩童们特有的纯真,所以他们便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听任他摆布了。无论如何,如今他占据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所有的工作都停了下来,早餐时间也被拖得相当久。尽管眼下是汉斯坐在一张课桌椅里面,K.坐在讲台上,弗里达则坐在讲台旁边的一张扶手椅上,但实际看起来汉斯反倒像是老师,仿佛是他在检查和判断来自他们的回答。他柔软的嘴角显露出一抹轻描淡写的微笑,似乎是在表示,连他自己都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场游戏罢了,但除了这抹微笑之外,他在整件事上的表现也愈发显得严肃认真,所以,也许那根本就不是微笑,而是童年特有的幸福感呈现在了嘴唇边。令人在意的是,他直到聊了很久之后,才承认自己早已见过K.——就是那次他在拉瑟曼家歇脚的时候。K.对此感到很高兴。“在那位女士脚边玩的就是你吗?”K.问道。“是的,”汉斯说,“那是我的母亲。”此时他不得不谈及自己的妈妈,但只是很犹疑地在做这件事,而且是在被反复要求过之后才开口,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他确实就只是一个小男孩,虽然他说起话来——特别是当他提问题的时候——有时似乎真的像是一个充满活力、颇具远见的成年男人在讲话,这或许是出于对未来的期待,但也或许只是因为听他讲话的这两位听众太过忐忑不安,所以产生了错觉。然而汉斯转眼间又变回了一个小学生,没有任何过渡,有些问题他根本就听不懂,其余则理解错误。而且,由于孩子们那种丝毫不顾及其他人的特点,导致他说话声音太小——尽管这个错误经常被他们指出。到了最后,他对于那些明明很急迫的问题完全置之不理,而且一点也不觉得尴尬,或许是在跟他们闹别扭吧,反正一个成年人是永远都不会表现出这个样子的。在他看来,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有发问的权利,若是允许其他人发问,那就是破坏了规则,浪费了时间。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一言不发地坐上很长时间,挺直身体,脑袋垂下来,下嘴唇高高噘起。弗里达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因此便常常问他一些问题,希望能够以此来让他一言不发。她确实也成功了好几次,但K.却对此感到恼火。总的来说,得到的信息并不多:汉斯的母亲身体欠佳,可是她所患的究竟是什么病,却始终是未知的,布伦瑞克夫人抱在怀里的婴儿是汉斯的妹妹,名叫弗里达(跟向他提问的女士同名这件事,令汉斯感到不快),他们都住在村子里,但却并不跟拉瑟曼家住在一起,他们上次去登门拜访,是为了泡澡,因为拉瑟曼家有一只巨大的木桶,小孩子们都特别喜欢在那只木桶里洗澡嬉戏,但汉斯并不包括在内。谈论他的父亲时,汉斯要么就满怀着敬意,要么就显露出恐惧,但这也只是在不涉及母亲的时候才会这样,跟母亲相比,父亲显然是不重要的,此外,凡是问起关于他们一家人生活状况的问题,无论费多少口舌,都没办法从他那里得到答案。能够获知的、关于他父亲职业的情报是——他是当地最伟大的鞋匠,没有任何其他鞋匠比得上他,在被问到其他问题时,汉斯也一再重复这一点。他父亲甚至还会将工作委托给其他鞋匠去做,比如巴纳巴斯的父亲,对于例子中举出的这种情况,布伦瑞克很可能只是出于特殊照顾的想法才选择了这样做,至少汉斯那么得意地把脑袋一甩的动作就是在暗示这点,这个动作引得弗里达朝他跳了过去,给了他一个吻。又问他有没有去过城堡,这个问题在被重复问过许多遍之后才得到回答,而这个回答却是“没有”。同样一个问题,对象换成了他母亲之后,他就完全不予理睬了。最后K.累了,似乎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问下去不会有任何用处,于是他便承认这个男孩确实没什么问题,况且,试图通过天真无邪的孩子来刺探别人的家庭隐秘,也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这样做过之后却一无所获,更是加倍的可耻。因此,当K.终于向男孩问出最后的问题,问他打算向他们提供怎样的帮助时,汉斯说他只是想帮他们完成校舍里的工作,免得老师和女老师再次责骂他,K.对此也并不感到惊讶了。K.向汉斯解释,说这种帮助是没有必要的,训斥别人恐怕正是老师的天性,即便将工作以最准确的方式完成了,大概也没办法保护自己免受斥责,工作本身并不难完成,仅仅是由于事出突然,今天才没有按时做完。况且,这种责骂在他身上所产生的影响,跟在一个学生身上完全不同,他几乎不把它当一回事,再说,他还寄希望于不久之后就可以完全摆脱掉这个老师呢。也就是说,因为汉斯试图提供的帮助仅仅是针对这个老师的,所以他在此向他致以最诚挚的谢意,汉斯已经可以回去了,希望他不会因此而受到惩罚。尽管K.并没有强调,而只是在无意中表示他并不需要针对老师的帮助,完全没有提及自己是否需要其他帮助,汉斯却已经清楚地领会了他的意思,并且马上询问K.是否还需要其他方面的帮助,他是很乐意帮助他的,如果他本人无法帮忙,也可以去请求母亲从中协助,这样问题保证就能得到解决。他父亲遇到困难的时候,也是会请求他母亲帮忙的。况且,母亲之前也已经专门问过关于K.的事情了——她自己几乎是从不离开屋子的,只有那次到拉瑟曼家去是个例外。而他,汉斯,却常常到那里去,是为了跟拉瑟曼家的孩子们玩耍。于是有一次,他母亲就问他,土地测量员是不是又到那里去了。因为母亲是如此虚弱且疲惫,毫无必要的提问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他仅仅回答,自己并没有在那里见过土地测量员,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可是现在,他既然已经在学校发现了土地测量员,那就必须跟他说上话,以便将这件事情向自己的母亲汇报。因为母亲最喜欢的,就是在没有明确下达命令的情况下,等别人来主动实现自己的愿望。经过片刻思索后,K.说自己眼下不需要帮助,凡需要的他都有,不过汉斯真的是十分善良,因为他主动想要帮助他,感谢他的善意,如果以后还需要什么可能的帮助,他会去找他的,地址他已经有了。另外,这一次反倒是K.自己,有可能对汉斯帮上一点忙:刚才,他很遗憾地得知,汉斯的母亲体弱多病,在当地显然没有人了解她所患的病症,如此疏忽大意下去,即便是原本轻微的病症,往往也会引起严重的后果。眼下他——K.,正好拥有一些医学方面的知识,而更有价值的是,他也恰好有治疗病人的经验。有些病人,医生对他们束手无策,他倒是能妙手回春。在家乡,因为他的治疗功效非凡,人们一直称呼他为“苦口良药[200]”。无论如何,他都很希望能见一下汉斯的母亲,和她谈一谈。兴许他能提供一些有益的建议,因为哪怕只是为了汉斯,他也很乐意这样做。刚开始时,汉斯一听到这个提议,眼睛便亮了起来,因此K.也就更急于得到许可了,但结果却并不令人满意,因为后来虽然提出了好几个不同的问题,汉斯都说,外人是不允许去拜访母亲的,因为她的身体必须要好好调养,而且他这样回答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显得很伤心。尽管那天K.几乎没有跟她说过什么话,她后来还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这样的事情确实经常发生。但他父亲当时依旧很生K.的气,所以他绝对不会允许K.去见他母亲。事实上,当时他父亲甚至想去找K.算账,惩罚他冒昧的举止,只是被母亲劝阻了下来。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主要还是因为母亲本人平时就不愿意跟任何人谈话,她虽然问起过K.的情况,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就会破例,而且正好相反——因为当她提起K.时,本来就可以直接说出想要见他的愿望,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从这一点也可以清楚看出她的本意:她只是想听一些关于K.的情况,但却并不想同他交谈。况且,她也并不是真的生了什么病,实际上,她很清楚导致自己身体状况的原因,而且也经常为此而暗示大家:大概是因为她受不了此地的气候,可尽管如此,为了孩子们,以及孩子们的父亲,她始终不愿离开这里,而且她的身体已经比过去要健康些了。K.自汉斯那里获知的,大约就是上述这些。因为想要保护自己的母亲免受K.的滋扰——免受这个他之前还声称想要提供帮助的K.的滋扰——汉斯的思考能力显著提升了。为了阻止K.接近自己的母亲,他甚至在其中一些事情上说出了与自己先前的说法自相矛盾的话,比如与病症相关的内容。尽管如此,K.注意到汉斯对自己仍然是抱有好感的,即便现在也是一样。问题在于,只要一提到母亲,他就把其余一切全都忘掉了:无论是谁,只要是站在母亲的对立面上,此人便立刻被全盘否定掉,眼下被否定的人是K.,但这个人也可以是别人,比如他的父亲。K.想尝试一下让后者变成被否定的对象,便说,汉斯的父亲不让他母亲受到任何滋扰,这样的做法肯定是非常明智的,如果他——K.当时要是清楚是这样一种情况,他肯定不会冒险去跟他母亲讲话,因此,现在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他依旧要请求为此事登门道歉。另外,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汉斯的父亲在病症起因如汉斯所说的那般清楚的前提下,坚持要阻止他母亲换一个气候条件去疗养:人们肯定会说,是他阻止了她,不让她成行,因为她不愿意离开的原因也只是为了他和孩子们,至于孩子们,她是可以带着一起去的[201]。她既不需要离开很长时间,也不需要去很远的地方——仅仅是城堡所在的那处山峰上,气候已经大不相同[202]。汉斯的父亲既然是当地最伟大的鞋匠,那他就根本不必担心这种短途旅行的费用,况且,他或者母亲在城堡里也一定有亲戚或熟人,他们会很乐于接待她的。那么,他为什么不让她去呢?他不该低估这种病症。K.当时虽然只是匆匆瞥了他母亲一眼,但她那引人注目的苍白和虚弱,已经迫使他不得不去与她攀谈了。早在那时候他就已经感到十分奇怪,他父亲怎么能够任由自己患病的妻子身处公共浴室和洗衣房的恶劣空气当中,并且对自己大声讲话的陋习没有任何克制呢。他父亲恐怕根本就不清楚这种病症究竟是什么情况,即便病情最近或许好转了些,但这样一种病症是有它自己的脾气的,终究还是会复发,如果不去跟它抗争,它就会集中力量反戈一击,到那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是回天乏术了。如果K.确实没办法跟他母亲面谈,那么如果能够转而跟他父亲谈谈,让他留意下这一切,或许也是不坏的。

[211]下文会提及,此处“决定性的时刻”指的是与克拉姆面谈时,对弗里达的处置决定。

“我为什么要把他们赶走?”K.反问道,“你就是最直接的原因。”“我?”弗里达问,但她的目光并没有从外面挪进来。“你这种对助手们太过友善的态度,”K.说,“宽恕他们的不端行为,为了他们而发笑,抚摸他们的头发,持续不断地对他们表示同情,一遍又一遍地说‘可怜人啊!可怜人!’——然后,这一切终于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那就是你把我当成了能够换来助手们不必挨揍的便宜价码,把我给出卖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啊,”弗里达说,“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这正是令我感到不快乐的原因,正是使我不得不远离你的原因,尽管我很清楚,世上没有比跟你在一起更幸福的事情了,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永不结束,在我的梦想中,这世间没有哪怕一处相对安宁的地方配得上我们的爱情,这村子里没有,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所以我梦想着我们能够有一座深邃又狭窄的坟墓,在那里,我们彼此拥抱,紧得就像钳子口一样,我会将脸庞埋进你的身体里,你也埋到我的里面,再也没有任何人会看到我们了。可是在这里——快瞧瞧那些助手!他们双手合十,哀求的不是你,而是我。”“而且他们此刻看着的也不是我,”K.说,“而是你。”“当然,就是我,”弗里达说道,几乎要发火了,“我所说的一直就是这个问题,否则助手们为什么要一直缠着我呢?即使他们是克拉姆派来的使者——”“克拉姆派来的使者?”K.说道,尽管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本来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还是感到十分惊讶。“克拉姆派来的使者,这是显然的,”弗里达说,“尽管他们是这样的身份,却也还是两个傻乎乎的孩子,他们的成长教育还需要接受些锤炼。这两个孩子长得多么丑陋,皮肤多么黝黑啊,将他们完全是成年人——几乎是大学生模样的脸庞和他们幼稚愚蠢的行为相比较,那反差是多么令人厌恶。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实际上,我可真为他们感到羞耻。不过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我并不排斥他们,只是为他们感到羞耻罢了。所以,我忍不住要去一直看着他们。一旦有人因为他们而生气,我就会因此而发笑。一旦有人要打他们了,我就会去抚摸他们的头发。夜里,当我躺在你身边时,我并没有睡着,忍不住要让自己的目光越过你去看助手们:其中一个裹着毯子,躺在那里睡着了,另一个则跪在火炉炉膛前面添柴。我一时忍不住,便将身体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探过去,几乎要把你弄醒了。当时吓到我的却并非那只猫——哎呀呀,我对猫很熟悉,我对酒吧间里那种睡不安稳、一直都会被打扰到的浅睡眠状况也很熟悉——吓到我的并非那只猫,而是我自己。只要听到哪怕最轻微的一点点声响,我都会惊醒过来,根本不需要像那只猫那样的庞然大物。刚开始时,我怕自己吵醒你,怕把一切事情都给搞砸了,但是后来,我又一跃而起,跑去点蜡烛,好让你快些醒来,这样才能保护我。”“你所说的这一切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K.说,“我只是生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所以就把他们赶走了,反正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也许一切都会因此变得顺利起来的。”“是的,他们终于离开了。”弗里达说,不过看她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在受折磨,并不快乐,“只是我们终究还是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克拉姆派来的使者,这是我自己在心里给他们定下的名字,犹如戏称,但也说不定就是真的。他们的眼睛,那些尽管天真但却时刻闪耀着光芒的眼睛,不知为何,总令我想到克拉姆本人的眼睛,没错,就是那样,那是克拉姆的凝视,有时会通过他们的眼睛来看透我的身体。因此,刚才我说自己会为他们感到羞耻,那是不正确的——我只不过是希望事实如此。尽管我很清楚,同样的行为在其他地方,以及在其他人身上都是愚蠢且有失体统的,但在他们身上却并非如此。我是带着尊重和钦佩来观赏他们的愚行的。而且,如果他们确实是克拉姆派来的使者,谁又有本事将他们从我们身边赶走?再说,摆脱掉他们究竟会不会带来好的结果?如果不会,你难道不是必须得尽快将他们接回来,而且假如他们还愿意回来,你岂不是还要觉得很开心?”“你想要让我再去把他们叫进来吗?”K.问。“不要,不要,”弗里达说,“这是我最不想要的。一想到他们此刻冲进来时看到我的那种目光,一想到他们再次见到我时所表露出的愉悦之情,一想到他们如孩子般环绕在我的周围蹦来跳去,然后又像成年男人一般朝我张开双臂……我很可能无法承受这一切。可是我又考虑到,如果你继续这样硬着心肠对待他们,说不定就意味着你拒绝了克拉姆本人专门为你敞开的通道,那么我就要不惜任何代价地保护你,保护你免受驱逐助手们而导致的后果了。针对这样一种情况,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主动放他们进来。我还是希望你马上就让他们进来。不要顾虑我,我又算得了什么。到时候,我会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不过就算我注定会失败,那也就干脆失败好了,就算失败,我心里也很清楚,这也是为了你才招致的失败。”“你这样说,只会加强我对付助手们的决心,”K.说,“他们绝对不会在我这里得到允许进来的许可。从我已经把他们赶出去了这项事实来看,至少证明了在特定情况下我还是可以掌控他们的,于是这也同时证明了他们跟克拉姆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重要的联系。昨天晚上我还收到了一封来自克拉姆的信,根据来信内容,克拉姆所得到的、关于助手们的情报是完全错误的,由此也只能得出唯一的结论,那就是克拉姆根本就不怎么在乎他们,否则他肯定能够得到更准确些的情报。至于你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克拉姆这一点,那也是不足为凭的,这是因为你依旧很不幸地受到了旅馆老板娘的影响,所以才会看到无处不在的克拉姆。你始终还是克拉姆的情人,完全谈不上是我的妻子。这项事实时常会令我感到非常沮丧,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一切,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刚刚才来到这个村子里,但却不像我当初真正初来时那样满怀着希望,现在明知道在前面等着自己的唯有失望,明知道自己只能一个接一个地咀嚼这些失望,直到最后只剩下残渣。好在这种感觉也只是偶尔才有。”当K.看见弗里达听了他这番话后,脸上显露出越来越沮丧的神色时,便又面带微笑地补充道:“况且,这些基本上也验证了一项很好的事实,那就是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你现在要让我在你和助手们之间做出抉择,那么助手们显然已经失败了……在你和助手们之间做出抉择,这算是个什么想法!我现在可是想要永远摆脱掉他们,不只在语言上,也要在思维里。顺带一提,谁知道我们两个眼下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会不会是因为始终都没有吃早餐的缘故?”“有可能。”弗里达说着,脸上露出疲惫的微笑,然后就去工作了。K.也重新拿起了扫帚。

[212]即弗里达成为K.的情人一事。

“弗里达。”K.开口了。她立即放下手中的咖啡磨,来到K.的课桌椅旁边。“你在生我的气吗?”她问。“没有,”K.说,“我认为,你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你原先在赫伦霍夫旅馆过得很满足。我应该让你留在那里。”“是的,”弗里达悲伤地凝视着前方,说道,“你应该让我留在那里。我是不配跟你一起生活的。假如你摆脱了我,说不定就能够做到你想做的一切。正因为你要顾及我,才不得不去忍受那个专横的老师,接受这个凄惨的职位,拼尽全力谋划着要与克拉姆进行一次面谈。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对你的回报却少得可怜。”“不是这样的,”K.一边说着,一边欣慰地伸出手臂搂住了她,“这一切都是小事情,是伤害不了我的,我想到克拉姆那里去,也不完全是因为你的缘故。再说,你已经为我做了多少事啊!在认识你之前,我在这里走的是完完全全的错路。没有任何人愿意接纳我,那些我千方百计去求见的人,很快便会向我挥手道别。当我好不容易能够在某些人那里寻获安宁了,那些人却又是我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物,诚如巴纳巴斯那帮人——”“你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不是吗?亲爱的!”弗里达喊了起来,精神十足地插话,当K.犹豫不决地说了一声“是的”之后,她马上又回到了之前的疲乏状态中。不过,现在K.也有些意兴阑珊,不再有决心向她逐一解释,通过与弗里达建立联系,哪些事情对他而言开始变得顺利了起来。他慢慢松开了搂着她的手臂,他们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弗里达——仿佛K.的手臂给了她如今再也无法失去的温暖——开口说道:“我不会再继续忍受这里的生活了。如果你想留住我,那我们就必须一起移居国外,去哪里都好,到法国南部,到西班牙去。”“我是不能移居国外的,”K.说,“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是想要留下来的。我将会留在这里。”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明明自相矛盾、但也并不想去费心解释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除了留在这里的愿望之外,还有什么能够吸引我来到这个贫瘠的国家呢。”接下来他又说道:“可是,你也应该是想要留在这里的,这里毕竟是你的国家。你只不过是因为想念克拉姆,才动起了这种绝望的念头。”“我应该想念克拉姆吗?”弗里达说,“这里的克拉姆根本就是过剩的,克拉姆太多了,我正是因为想躲避他,才想要离开的。我想念的并非克拉姆,而是你。正是由于你的缘故,我才要离开这里,因为在这里,我对你的渴望无法满足,在这里,所有人都要来纠缠我。只要能够跟你一起过上安宁的生活,我宁愿撕掉这美丽的面具,宁愿摧残自己的身体。”从弗里达的这番话里,K.只听进去了一件事。“克拉姆跟你之间一直都还有联系[199]?”他马上问道,“他唤你过去了吗?”“关于克拉姆的事情,如今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弗里达说,“我眼下说的是其他人,比如助手们。”“哎呀,那些助手。”K.惊讶地说道,“他们缠着你了吗?”“难道你没有发觉吗?”弗里达问道。“没有。”K.一边说着,一边尝试着回想了相关的细节,但却徒劳无功,“他们虽然确实是两个纠缠不休又贪婪放纵的小伙子,但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们有胆敢接近你的时候。”“没有吗?”弗里达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之前在桥头旅馆的时候,他们硬是赖在我们的房间里,怎么样都不肯出去,满怀嫉妒地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就在不久前,其中一个助手竟然躺到了稻草袋上我曾经睡过的地方。刚才他们还说出了对你不利的证词,想就此把你赶跑,把你毁掉,好单独跟我在一起。这一切你都没有注意到吗?”K.看着弗里达,没有回答。她对助手们的指控恐怕都是贴切的,可这些指控同样也能被解释为并没有多少恶意的行为,因为这两个家伙之所以会如此,正是因为他们全然荒唐可笑、幼稚无聊、漫不经心、不受控制的本性。况且,不论K.到哪里去,他们岂不都是马上想要跟着他一起去,而不是留下来跟弗里达在一起吗?这种行为不也是跟弗里达的指控相矛盾吗?K.将类似这样的一番话说了出来。“虚情假意,”弗里达说,“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是啊,如果不是出于这些原因,那你又为什么要把他们赶走呢?”说罢,她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一点,向外面看去,然后又叫K.也过去。助手们还在紧紧抓住栏杆不放,尽管他们现在很可能已经很累了,却还是不时伸出手来,朝着学校这边做出哀求的姿势。其中一个甚至把自己的外套钩在了后面栏杆的铁杆上,如此一来,他就不必一直用手紧紧抓住栏杆了。“可怜人啊!可怜人!”弗里达说。

[213]也就是说,弗里达认为旅馆老板娘是故意说这些坏话,甘当恶人来避免弗里达过于自责的。

在现在这个很暗的房间里,K.走到双杠那边去看弗里达的情况。弗里达在K.的注视下站起来,整理了自己的头发,擦干脸颊,默默地开始煮起咖啡。尽管她完全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K.还是正式地向她宣布,他已经将助手们辞退了。她只是点了点头。此刻,K.坐在一张课桌椅[198]上,眼里只有她疲惫不堪的动作。曾经,朝气蓬勃和果断坚毅这两个优点一直都在美化着她那乏善可陈的胴体,如今这种美丽已经消失不见了。仅仅是跟K.一起生活了几天便达成了这样的效果。酒吧间的工作并不轻松,但可能更合适她。抑或远离了克拉姆才是她衰败的本因?待在克拉姆身边这件事赋予了她非同寻常的诱惑力,抓住了K.的也正是这种诱惑力,而现在,她已经在他的怀抱中枯萎褪色了。

[214]此处指的是旅馆老板娘。K.通过这样一套说辞,将弗里达和自己捆绑在一起,为自己谋划也就等同于为弗里达谋划了。

过不多久,他们又出现在体操教室的窗户外面,敲打窗玻璃,大声喊叫着,但他们说话的内容已经听不清楚了。不过,他们也并没有在那里逗留多久——内心的焦躁不安驱使他们不断跳来跳去,但是在积得很深的雪地里显然做不到这点。于是,他们便赶紧跑到学校种植园的栏杆旁边,跳到了石砌的基座上,虽然距离是远了一些,可房间里的动静倒也可以瞧得更清楚一些,他们在那里跑来跑去,手紧紧抓住栏杆,然后又再次停下来,站在那里,双手合十,向K.苦苦哀求。他们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很长时间,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努力实际上根本就是在白费工夫:当K.因为不愿意再看到他们而放下窗帘时,他们几乎要因此而丧失理智,而且在窗帘放下之后,他们的这些动作恐怕也没有停止。

[215]括号内这段备注性质的话,因为出现在对话中,且不符合K.当时说话的连贯性要求,应可视为卡夫卡本人的备注。

那些人才刚刚离开,K.就对助手们说道:“你们给我出去!”被这个出人意料的命令吓得惊诧莫名的他们只得照办了,可是当K.在他们身后锁上了门时,他们又想要回来,便在外面摇尾乞怜,不停敲门。“你们已经被辞退了,”K.喊道,“我再也不需要你们给我提供服务了。”他们当然无法忍受这个决定,于是便不停地用手脚捶打那道门。“让我们回到你身边吧,先生!”他们如此喊道,仿佛K.是干燥的陆地,而他们即将在洪水中沉没。但K.没有丝毫怜悯,他不耐烦地等待着老师因为这难以忍受的噪音最终跑出来干预。这件事很快就发生了。“让你该死的助手们进去吧!”他大声喊道。“我已经把他们辞退了。”K.同样大声回答,这件事甚至还收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可以借此向老师展示,只要足够强大,那就不仅能够提出解雇要求,还能够真真正正地将人解雇掉,眼前就是既成的结果。现在,老师眼看K.那边说不通,只得试着用好言好语安抚助手们,他告诉他们,只要安静地在这里等待,K.终究还是会放他们进去的。说完他便离开了。如果K.没有再一次对着他们大声喊叫,说他们确实是被永久辞退,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得到聘用的话,或许他们确实是会安静下来的,但他们听到K.这样说之后,又开始像先前一样大吵大闹了。老师再一次走出来,但这次他不再跟他们讲道理了,而是直接把他们赶出了校舍——显然用上了那根可怕的教鞭。

[216]这是以K.的角度说的,但在弗里达的角度却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