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城堡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195]吉萨与K.之间使用敬语。

“也就是说,依旧是校工先生。”老师一边说,一边推开那两个助手,朝着K.转过脸去,在这整段时间里,K.一直用扫把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安静聆听。“这位校工先生,由于懦弱,居然无比平静地看着别人为了他自己犯下的罪行而诬陷其他人。”“这么说吧,”K.开口道,他显然已经注意到,弗里达之前的干预已经缓和了老师最初那股不可遏制的愤怒,“就算助手们被你打了,我也不会为此感到遗憾,假设他们已经逃过了十次应得的惩罚,那么,眼下给他们一次代人受过的机会,也是完全应该的。况且这样一来,也可以避免我跟你——教师先生,避免我们两人之间的直接冲突,这对我而言倒也是喜闻乐见,甚或对于你本人而言也是喜闻乐见的吧。不过,现在弗里达既然已经为助手们牺牲了我——”说到这里,K.故意停顿了一下,在寂静中,听得到弗里达在毯子后面的哭泣声——“当然还是应该将整件事情好好弄清楚才行。”“简直闻所未闻。”女老师说。“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吉萨小姐。”老师说,“而你,校工,鉴于你在职务上造成的可耻不端行为,自然是被当场解雇。同时,我也保留进一步处罚你的权利,不过现在,你还是马上带上所有与你相关的东西,赶紧从这栋屋子里消失吧。这对我们而言无疑是一种真正的解脱,课程也终于可以开始了。就是这样,快滚!”“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K.说,“你是我的上级,但却并不是授予我这个职位的人——授予我职位的是居民负责人先生,我只接受他的解聘。况且,他之所以授予我这个职位,也并不是为了让我跟我的家人们到这里来受冻的,而是——正如你亲口所说的那样——是为了避免我自作主张地做出一些不经考虑的事情来。因此,眼下如此突然地将我辞退,是完全违背了他的意愿的。只要没有听到他亲口对我说他已经改变了初衷,我都是不会相信的。顺带一提,我不接受你鲁莽的解雇行为,对你大概也有相当大的好处。”“也就是说,你不接受解雇?”老师问。K.摇了摇头[197]。“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老师说,“你的决定并不总是最好的,你应该反省一下,举例而言,你可以想想昨天下午,你拒绝接受盘问的那件事。”“你为什么偏要在现在提那件事?”K.问道。“因为我乐意提起,”老师说,“现在我最后重复一次:滚出去!”眼看这句话还是没有起到任何效果,老师便走到讲台那边去,跟女老师嘀嘀咕咕地商议起来:后者说了些关于警察的话语,但老师拒绝了,最后他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老师要求孩子们到他的班上去,他们可以在那里跟其他孩子们一起上课。这次轮替令所有人都感到很高兴,片刻之间,伴随着一阵笑声和尖叫声,房间里很快就变得空荡荡了,老师和女老师跟在孩子们身后,最后才出去。女老师拿着班级花名册,花名册上面是那只体态丰盈、对周遭一切完全无动于衷的猫。老师本来是希望把猫留在这里的,但女老师坚决拒绝了他为此想法给出的暗示,并且还提到了K.的残忍。就这样,K.把所有令他感到恼火的事情,包括这只猫都变成了老师的负担。这很可能也影响到了老师在门口对K.说的最后几句话:“这位小姐和孩子们是被迫离开这个房间的,因为你以非常顽固的态度拒绝接受我提出的解雇要求,也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要求这样一位年轻女孩在你肮脏的家务事的纠缠中上课。所以你尽管独自留在这里吧,完全不会受到打扰,因为正经人都反感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想做的事。但这种情况并不会持续很久,这点我可以保证。”说罢,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196]弗里达与老师之间使用敬语。

正当K.把装了脏水的桶提出去,又提了清水回来开始给教室做清洁时,有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从一条长凳那边走了过来,摸了摸K.的手,说了些什么,但在教室的吵闹声中完全无法理解。接着,所有的吵闹声在一刹那间停止了,K.回过头去一看,整个上午他一直都在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此时此刻,那位老师就站在教室门口,这个身材矮小的家伙两手各抓住一个助手的衣领。看来他大概是在他们去拿柴薪的时候把他们给逮住的,因为他已经在用强有力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大声喊道:“是谁胆敢闯进放柴薪的棚屋里?那个我马上就要碾碎的家伙在哪里?”弗里达本来已经在擦洗女老师脚边的地板了,听到这喊声,马上从地板上站起身来,朝着K.望过去,似乎想从他那里得来一些勇气。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和姿态之间流露出了少许过去的优越感,她开口说道:“是我做的,教师先生。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因为如果一早就要在教室里生好火炉,那就必须打开棚屋的门,我不敢在夜里去找你[196]取钥匙,当时我的未婚夫还在赫伦霍夫旅馆里,有可能会在那里过夜,所以我只好自作主张了。要是我做错了,请你原谅我的经验不足。当我的未婚夫看到所发生的事情后,我已经被他责骂得够多了。没错,他甚至禁止我提前生火炉,因为他认为,从你锁上棚屋这件事就已经表明,你不希望在自己到这里之前就生好火炉。所以,还没有生火是他的过失,闯入棚屋则是我的责任。”“谁砸坏了那道门?”老师问助手们,他们仍在徒然地试图摆脱他的控制。“是先生。”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而且为了不造成歧义,还专门用手指指向了K.。弗里达大笑起来,而她的笑声似乎比她的话语更能证明一切,接着她又把水桶里那块她一直用来擦地板的抹布拧干,仿佛她的那番解释已经结束了这段小插曲似的,至于助手们的招供,也不过是个事后随口一开的玩笑罢了。直到她再次跪下来准备工作时,她才继续说道:“我们的这两个助手还是孩子,尽管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倒是还应该继续上学读书才对。实际上,昨天晚上正是我本人独自用斧子打开了那道门,过程相当简单,我完全不需要助手们来帮忙,何况他们就算来也是添乱。可是后来,等到我的未婚夫深夜回来之后,他专门跑出去瞧了瞧那道门,为了察看损坏的程度,如果办得到的话,也想要修好它,助手们这才跟着他跑了出去,大概是因为他们害怕单独留在这里,他们看到我的未婚夫在那道已经被砸坏的门旁边忙前忙后,所以现在才会这么说——就是这样,他们还是孩子——”尽管助手们在弗里达解释的时候不断摇头,并且一直用手指着K.,努力通过无声的面部表情变化来劝说弗里达改变自己的说法,但是他们看到没有效果,最后只得屈服了,进而把弗里达说的这些话当作应该服从的命令,于是当教师再一次盘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不再回答了。“也就是说,”老师说,“你们刚才是在说谎?或者至少也是在肆无忌惮地诬陷校工?”他们仍旧保持沉默,但他们那颤抖又焦虑的眼神似乎恰恰就是在暗示他们实际上是犯了罪的。“既然如此,我马上就好好揍你们一顿。”他这样说,并且派了一个孩子到隔壁那间教室去取教鞭。等他高举起鞭子要打的时候,弗里达叫道:“助手们说的确实是实话!”同时失望地将抹布扔进桶里,水花溅得很高,接着她便跑到双杠后面躲了起来。“一群骗子。”女老师说,她刚刚包扎好猫的爪子,将它抱在膝盖上,对于膝盖而言,猫的身体实在是太宽了。

[197]这里的摇头表示“不接受”,这是印欧语系的语言逻辑。

早晨,直到学童们已经来到教室,好奇地包围住睡觉的地方时,他们才醒过来。这件事很不令人愉快,因为先前实在太热,他们直脱到了身上只剩下内衣的地步,可是现在到了早晨,那热气又被明显的寒意所取代,正当他们要穿上衣服的时候,吉萨——也即那位女老师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她是个高大美丽,但却稍有些死板的女孩。显然,她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见到这名新校工,而且恐怕也从老师那里得到了某种指示,因为她才刚走到门口,就已经开口说道:“这种情况我无法容忍。可真是一幅好光景啊。你[195]得到的只不过是在教室里睡觉的许可,我却没有义务在你的卧室里上课。校工的一大家人,在床上懒洋洋地躺到了上午。呸!”好吧,这番话也并不是那么无可反驳,尤其是她所谓的“一大家人”,还有所谓的“床上”,K.在心里暗自想着,与此同时,由他和弗里达——助手们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们只会躺在地板上,吃惊地望着女老师和孩子们——匆忙地将体操用的双杠和鞍马推过来,将毯子蒙在这两样器材上面,这样才创造出了一处很小的空间,可以遮挡住那些孩子的目光,至少可以躲在里面穿好衣服。可是他们得不到片刻安宁,首先是女老师因为洗脸盆里没有清水而开始斥责,K.本来是想把那只洗脸盆拿过来给自己和弗里达用的,眼下只好暂时放弃这个念头,以免过度激怒那位女老师,然而他的放弃并没有收到效果,因为不一会儿后就传来了一声巨响,很不幸的是,他们忘记将讲台上剩余的晚餐收拾干净了,女老师用尺子一扫,所有东西都摔落到地上:沙丁鱼油跟剩下的咖啡溅得到处都是,咖啡壶也摔得粉碎,但这些都不必女老师操心,因为校工马上就会统统收拾干净。K.和弗里达尚未完全穿好衣服,他们靠在双杠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点小小财产的毁灭。助手们显然根本就不想穿衣服,他们从毯子下方的空隙间偷偷望出去,逗得那些孩子欢乐开怀。最使弗里达伤心的自然是损失了那只咖啡壶,直到K.为了安慰她而向她保证,说自己马上就会到村长那里去要求补偿,而且要立刻拿到补偿时,她才重新打起精神,只穿着内衣和衬裙,从自己躲着的小空间里冲了出去,只为了至少将那张桌布取回来,免得它被弄得更脏。虽然那位女老师想吓唬她,用尺子不断敲打桌子,搞得人神经紧张,但她还是成功将桌布取回来了。等到K.和弗里达穿戴整齐后,他们还不得不去让助手们——他们似乎被这一连串事情给吓傻了——把衣服也穿起来,不仅是命令他们,推着挤着让他们快去穿衣服,部分时候甚至还得亲自帮他们穿。就这样,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后,K.就开始分配接下来的工作了,他让助手们去取柴薪生火炉,但是要先去给另外一间教室生火炉,那里还有巨大的危险在威胁他们,因为老师大概已经在那里了。弗里达负责清洁地板,K.本人则负责去取水,以及让其他一切井然有序。早餐暂时也是不用多想的。不过为了大致弄清楚女老师所持的态度,K.决定第一个走出去,吩咐其他人等到叫他们的时候再跟着出去,他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希望因为助手们的愚蠢而让情况在一开始就变得更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打算尽可能地照顾弗里达的心情,因为她有虚荣心,而他没有,她很敏感,而他不是,她想到的仅仅是眼前这些微不足道的苦恼,而他想到的却是巴纳巴斯和他们的将来。弗里达完全遵守了他的所有指示,几乎没有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过。他才刚一走出去,女老师就在孩子们的哄笑声中大声喊道:“睡够了吧?”从这一刻起,哄笑声就再没有停下来。K.没有理她——因为这实在算不上是一句问话——径直朝着盥洗台走去,女老师又问道:“你对我的猫咪做了什么?”一只体形硕大、又老又肥的猫,此刻正懒洋洋地躺在桌子上,女老师检查它那显然受了些轻伤的爪子。这么说,弗里达是对的,这只猫虽然并没有跳到她身上——因为它恐怕已经老到不能再跳了——但却从她身上爬了过去。在这个平常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人类的出现吓了它一跳,便连忙躲了起来,并且在这种陌生的匆忙中把自己弄伤了。K.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向女老师这样解释,但这个人却只是紧紧抓住结果:“是的,也就是说,你们弄伤了它,这就是你们到这里来之后给的见面礼。你倒是瞧瞧看。”她当即把K.喊到讲台上,向他展示了那只猫爪,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情况,她就用那只猫爪在他手背上抓了一下:猫爪诚然已经很钝了,但女老师这一下子完全没有顾虑到猫,所以格外用力,竟一下子抓出好几道血痕。“现在,做你的工作去吧。”她不耐烦地说道,然后又朝着猫弯下了身。弗里达,她跟助手们一直躲在双杠后面看着,当看到流血时,她尖叫起来。K.把那只手展示给孩子们看,说道:“看吧,这就是一只邪恶、阴险的猫对我所做的事情。”他这句话当然不是说给那些孩子听的,因为他们的大喊大笑已经成了常态,不再需要任何额外的刺激了,况且也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够压住或者影响这种大喊大笑。不过,因为女老师也只通过短短一瞥来回应他这番话对她的侮辱,除此之外仍旧忙着应对那只猫,她最初的愤怒看起来似乎已经被这场血腥的惩罚满足了,于是K.便喊了弗里达和助手们出来,开始正式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