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达说,要是他真能办到的话,她将非常感激。此外,从现在起,她再也不会去笑他们,也不会再跟他们说什么不相干的话了。况且,她现在也不再觉得他们有什么好笑,老是被两个男人监视,也的确不是什么小事,她也已经学会用他的眼睛来看这两个人了。当助手们再次站立起来,想检视剩余的食物,还想弄清楚他们接连不断的低声细语究竟是为了什么时,她确实受到了微微的惊吓。
K.并不满意她的回答,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似乎跟他们结成了同盟,或者至少是对他们颇具好感,实话实说,他们都是英俊小伙子,不过在良好意愿的驱使下,没有什么人是无法摆脱掉的,他会在助手们身上向她证明这一点。
K.利用这一点令弗里达更加厌恶助手们:他把弗里达拉到自己身边,紧紧挨在一起吃完了这顿饭。[194]现在该是睡觉的时候了,他们所有人都十分疲惫,其中一个助手甚至在吃饭时就睡着了,这件事逗乐了另一个助手,他想引导自己的主人去瞧瞧那个沉睡男人的蠢脸,但他并没有成功,K.和弗里达坐在高处,显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在逐渐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寒冷中,他们对于去睡觉这件事也感到犹豫,最后K.宣称炉火必须生起来,否则根本不可能睡觉。他开始搜寻类似斧头一类的东西,助手们知道哪里有一把,便把它取来了,于是就到存放柴薪的棚屋去了。不多一会儿,那道轻薄的门便被砸开,他们欣喜若狂,仿佛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漂亮的东西,伴随着互相之间的追逐和推搡,助手们开始动手把柴薪搬到教室里去,很快就在那里堆起了一大堆柴薪,炉火生起来了,所有人都围绕着火炉躺下,助手们分到了一条毯子,用来裹住身体,这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了,因为规定他们当中必须有一个人醒着,负责照看炉火,没过多久,在火炉旁边就热到根本不需要盖毯子了,灯已经吹灭,K.和弗里达在温暖与寂静中幸福地舒展身体,睡着了。
弗里达专心致志地听完了这番话,然后抚摸着他的手臂说道,这一切也完全是她的看法,不过他或许把助手们的捣乱行为看得太严重了,他们只不过是两个年轻小伙子,天性活泼,而且多少有点单纯,刚刚从城堡的严格管束下解放出来,第一次为外人提供服务,所以难免会有些激动,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有时就会表现得愚蠢,为这种愚蠢而气恼并不意外,但更合理的处理办法则是一笑而过——有时她自己忍不住就会笑他们。尽管如此,她依旧完全赞同K.的意见,最好还是把他们送走,好让他们两个双宿双栖。说罢,她将身子挪得离K.更近了些,并且将脸庞贴在他的肩膀上。她就这样贴在K.的肩膀上说话,说话内容很难听得清楚,于是K.不得不朝着她弯下身去:她并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对付助手们,她忧心K.刚才提出的所有主张最终都会失败。据她所知,助手们原本就是K.自己的要求,所以他现在才会得到他们,才需要留下他们。最好是把他们当成无足轻重的人来轻松接受,他们也确实就是这样的人,而且这也是忍受他们的最好方法。
当K.深更半夜被某种嘈杂声惊醒时,睡意蒙眬间,他首先伸出手去摸弗里达在哪里,可是他却发现睡在自己旁边的并非弗里达,而是其中一个助手。这可能是他自到达这个村子以来所经历过的最大的惊吓,大概是由于突然惊醒所导致的精神易兴奋状态。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不假思索地给了那个助手一拳,打得他开始哭了起来。不过,整件事情倒是很快就弄清楚了。在K.惊醒之前,弗里达已经被一只体型颇大的动物——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觉得——吵醒了,大概是一只猫吧,它先是跳到了她胸口上,然后又马上跑开了。她爬起来,拿着一支蜡烛,开始在整个房间里搜寻那只动物。与此同时,有个助手利用这个机会,过来享受了一段时间的稻草袋,现在他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然而弗里达什么也没有找到,或许那只动物不过是她的错觉罢了,她回到K.的身边,途中经过那个蜷缩起身体、不断呜咽的助手,摸摸他的头发安抚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晚上的那场谈话。对此,K.什么话都没有讲,只是吩咐助手们停止添柴,因为堆积在这里的柴薪几乎都已经烧完,房间里已经过热了。
他回到家时已经冻得够呛,到处都是一片漆黑,连提灯里的蜡烛都已经燃尽了,助手们已经很熟悉这里的路,在他们的引导下,K.摸索着走进了一间教室——“这是你们所做的第一件值得赞扬的功劳。”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克拉姆的那封信——半睡半醒之间的弗里达,自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冲他们喊道:“让K.睡觉!别再打搅他了!”尽管她实在是太困了,完全没办法等K.,但心里想着的却始终都是K.。眼下他们点起了灯,但却没办法把灯调得更亮些,因为灯里面只剩下很少一点煤油了。这处新住所存在着种种缺陷:虽然生起了火炉,但这里实际上是一个平时也用来上体操课的大房间——周围放着的、天花板上挂着的都是体操器材——已经将现存的柴薪全烧光了,原本确实也如同他们曾经向K.保证过的那样,住起来是温暖又舒适的,但随着柴薪用尽,现在也冷了下来。尽管在一间棚屋里存放着大批柴薪,但那棚屋的门紧锁着,钥匙存放在老师那里,他只允许将这批柴薪用在上课时间的炉火供应上。假如有床的话,情况或许还可以忍受,因为可以躲到床上避寒。可是此处在寝具方面就只有一只稻草袋,值得赞许的是,稻草袋上面干干净净地铺着弗里达带来的一大块羊毛披肩,但却没有羽绒被,只有两条粗硬的破毯子,几乎无法做到保暖。就是这样一只可怜的稻草袋,助手们竟然还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它——他们当然是没有任何能够睡到这只稻草袋上的希望的。弗里达忧心忡忡地望着K.:她懂得怎样将一间哪怕是最简陋的屋子布置得适于居住,在桥头旅馆时她就曾经证明过这一点,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弗里达也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我们房间里唯一的装饰,就是这些体操器材。”她眼中含着泪水,露出勉强的微笑说道。不过,对于这房间里存在的两项最大缺陷,也即缺少寝具和供暖不足这两点,她坚决保证隔天就会想办法补救,并且恳请K.再耐心忍耐一段时间。她没有任何一句话、任何一点暗示、任何一个表情显示出她心里可能在埋怨着K.,哪怕最微小的一点迹象都没有,虽然当初明明就是他把她从赫伦霍夫旅馆里生拉硬拽了出来,如今又从桥头旅馆把她生拉硬拽到了这里,这一切他不得不承认。因此,K.也就努力尝试着将一切都视作可以忍受的,这样做对他而言的确不算困难,因为他心里仍旧在给巴纳巴斯逐字逐句地复述自己那封口信,仿佛不是他把口信交给巴纳巴斯去传达,而是他当面说给自己想象中的克拉姆听似的。除此之外,弗里达在酒精灯上给他煮的咖啡,也确实令他感到了愉悦,他靠在逐渐冷却的火炉旁,看着她用灵活多变的动作,在讲桌上铺好那块少不了的白色桌布,将一只烧有鲜花盛开纹样的咖啡杯放在了面包和腌肉之间,旁边甚至还有一罐沙丁鱼。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弗里达甚至都还没有吃东西,而是等着K.回来一起吃。房间里有两把椅子,K.和弗里达在桌旁坐下来,助手们就坐在他们脚边,坐在讲台上,可是他们从来就没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即使吃饭也在不停捣乱。尽管他们所有东西都拿了足够多的分量,而且远没有吃完,但还是时不时地站起来,以确认桌上是否仍旧有很多东西可吃,他们是否还有指望能够多分到些什么。K.并没有理会他们,是因为弗里达的笑声,才让他开始注意他们的动向。弗里达的手放在桌上,K.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以此来讨好弗里达,低声问她,为什么对他们这样宽容,甚至对待他们的捣乱行为都如此客气。他说,这样一来就永远都别想摆脱掉他们,唯有稍微严厉一些,才能够匹配他们的行为,才有办法约束他们,或者说——这种情况可能性更高,也更加适当——才能够令他们受不了自己承担的这份职务,他们最终才会溜之大吉。看来,驻留在这所校舍里的这段时间恐怕并不会怎么开心,不过这段时间反正也不会持续很久就是了,而且只要助手们离开了,唯独他们两人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几乎就不会怎么在意所有这些缺陷了。莫非她实际上并没有察觉到,助手们日复一日地正变得越来越无礼放肆,仿佛是因为弗里达在场,使他们受到了鼓励似的,因为他们怀抱着这样一种希望:在弗里达面前,K.不至于像在其他场合那样严厉地对待他们。况且,想要立即摆脱掉助手们,或许能有什么非常简单的办法,甚至可能连弗里达都知道,因为像她这样一个对此地情况如此熟悉的人,可能本来就知道对应的办法。另外,想办法把助手们赶走恐怕还是帮了他们的忙,因为他们留在这里也谈不上有多舒服,就连他们到目前为止所享受到的那种懒散的生活,在此至少也必须部分终止了,因为他们必须工作,弗里达经过近几天的劳顿之后,也必须休养生息,至于他——K.本人,将会致力于寻找摆脱目前这种困境的方法。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助手们走了,他同样会感到如释重负,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原本要做的其他一切事情外,他还能够轻松地担负起作为校工的全部职责。
[194]如此一来,因为始终听不清K.和弗里达之间的对话,助手们将会反复重复前文中令弗里达受到惊吓的行为。